王平和張嶷站在浪高八尺的河堤旁,卻見滿地泥沙,滾滾黃滔。
飛湍急流,呼嘯欲出。
鳥獸對災難的預感是最靈驗的。
不遠處的森林中,還不等河堤決口,上遊的森林中百獸散儘,鳥雀儘飛。
天穹上,一輪彎月朦朧,烏雲似天狗食月,將月光徹底覆蓋。
不祥之兆,接踵而至。
迷信占卜的月氏胡巫們似乎感受到了大地的顫抖,他們個個麵色震恐,皆是莫名的感到一絲膽寒,紛紛訴說著災厄將至。
在以河西走廊的遊牧部落中,盛行著以月亮為主的占卜。
所謂:舉事而候星月,月盛壯則攻戰,月虧則兵敗。
眼下,正是六月末,玉輪有缺。
加上近來種種噩耗,已經讓胡巫們感到不安。
“我算到了北歸的路上還有一劫。”
“眼下,涼州月缺,莫非是劫難將至!”
正在林中暫歇的治元多,已經能看到烏鞘嶺綿延在東部的山群。
走到這,也就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都在胡言亂語什麼?”
“越過洪池嶺,便能到武威。”
“誰敢亂嚼舌根,我必殺之!”
胡巫們不敢再言,隻是眼中的驚懼越來越重。
“終於回來了。”
烏鞘嶺就在遠方,似乎伸手可握。
治元多心中的戒備慢慢消散。
“天不絕我啊,哈哈哈哈。”
“看來,在隴右被曹兵吹噓的神乎其技的劉升之也不過爾爾。”
“我軍隻要退回武威,守住古浪峽天險,你在想進來談何容易?”
“待本王重整兵馬,定要殺回河湟,取你項上人頭。”
軍隊中,經驗老道的胡巫提醒道。
“大王,近來連續暴雨,烏亭逆水的河道卻未見明顯加寬,水流如常。”
“隻怕上遊水道出了什麼問題。”
“我等以為,應立即轉移營壘,趁夜上高山,避去凶災,以防不測。”
“須知,烏亭逆水,這些年一直都不太平啊。”
“誰說不太平?”自負的胡王驅逐了這些胡巫。
“本王南下之際,也見到過那些河堤,都是蘇則往歲新築,豈能有失?”
“再說了,大軍明日便能進入烏鞘嶺,何必浪費時間,我部的族人已在山嶺中烤好了牛羊,來迎接本王。”
“到時候,大軍把烏鞘嶺一封鎖,任他劉升之也打不進來。”
“一場大雨而已,看看把你們嚇成什麼樣了。”
胡巫們再三勸誡:“大王,舉族存亡係於你一人之手,莫要輕敵啊。”
“劉升之並非易於之輩,他放任我軍北歸,定是另有圖謀!大王,莫要犯糊塗啊!”
“爾等不用多說!難道本王不知兵嗎?”治元多眼神一淩,這些漠北的胡巫,本身在部落中掌握著一定的話語權。
治元多不希望有人敢質疑自己的決定,尤其是這些胡巫還是正統的小月氏人,和他這個漢化的匈奴人不一樣。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彆廢話,本王要休息了。”
“叫幾個年輕的生口過來。”
胡巫們無奈長歎,拂袖而去。
胡王的營帳中,很快傳來一陣淫靡之音。
陷入肉欲的治元多,隻想在回家的途中好生放縱一夜。
可他臉上的笑意不會持續太久。
銀月下。
胡人熟睡。
“在睡夢中覆滅,就當是我的仁慈了。”
站在山崗上的劉雲身披月光,朝天射出鳴鏑箭。
隻道一聲:“水來!”
上遊河堤決口。
洪流滾滾出山!
洪水猛獸,石破天驚!
山穀內傳來了咆哮巨響,憤怒的水龍破堤而下。
轟轟轟!
天崩地裂,水聲震天。
北麵河道的動靜越來越大。
大地在顫抖。
綁在樹上的馬匹脫韁驚逃,林中的生靈四散而走,胡人的軍營內。
睡眼惺忪的胡兵們匆忙起身,雲集營外。
卻隻見,黑暗中的洪水猛獸摧枯拉朽,咆哮而至。
咚咚咚!
“什麼聲音……”
“有什麼東西來了……”
正在睡夢中的治元多慕然一怔,剛要出營巡查,他睜開雙眼的一瞬間。
鋪天蓋地的泥石流直接從黑暗中咆哮而出,衝垮森林。
摧毀一切!
“大水來了!”
“逃也!”
隨著山洪的蔓延,營寨紛倒,滾落的巨石從山上滑落而下,泥漿翻滾如血潮湧動。
“啊啊啊……”
遍地胡兵被泥石流吞噬殆儘,遍地狼藉。
或有胡人大驚之下,抱著林木,伺機攀爬山嶺。
可暴虐的洪水夾雜著折斷的樹枝和石塊從山穀奔瀉狂嘯,不斷衝入早已翻騰洶湧的營寨。
沒能逃生的胡兵,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胡巫們說中了,浩劫將至,一定是劉升之!”
“是他的詭計!”
“盧水部,完了!”
爬在樹上的胡人們,隻能臉色蒼白的望著腳下的山洪將所有的族人吞沒,痛苦又無力的流下淚來。
一夜間,胡兵覆滅。
……
天地裂變!
翌日,天晴。
陽光穿越雲層,打在一片泥沼之中。
爬在粗壯古樹上的治元多,滿臉泥漿,他一晚上都沒鬆手,滿眼血淚,目儘蕭索。
“數萬大軍啊……一夜間,沒了!”
“天知道,我是犯了什麼糊塗,才會聽了曹操的鬼話!”
“舉族南下,生靈無一,亡國滅種!”
“劉升之,劉升之,劉升之!啊啊啊啊啊!”
河西盧水部最驍勇的勇士,在回家的前一天夜裡,全軍覆滅……
悔不當初的治元多,仰天狂嘯。
山穀中傳來的幽幽羌笛聲,似在撫慰戰場上的遍野殘軀。
遙遠處,戰馬踏著泥漿信步而前。
北伐軍的騎兵在泥沼中尋找著殘存的胡人,稍敢反抗,人馬儘滅。
躲在山嶺上的胡兵,偶有聚眾反擊。
可,那青年隻是一聲令下,千軍萬馬踏破大地。
……
零星的戰鬥結束了。
被泥石流吞沒的數萬胡人,死相慘烈。
除了僥幸爬到樹上和周遭山嶺上得以逃生的胡人之外,無一幸免。
當他們看到那個令人膽寒的青年身披日光,縱馬而來之時,所有胡人內心的恐懼都達到了極點,他們放棄了抵抗。
各處菏澤中的胡兵凍餒饑乏到了極致,他們紛紛將兵器丟下,任人宰割。
“飛將軍饒命,我等願降!”
劉雲冷淡道:“還敢背叛大漢嗎?”
“不敢了……”
“我等解仇作約,世代為漢臣屬,永不背叛!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近萬名盧水胡人屈膝臣服,眼中再無一絲光亮。
如果說在令居塞,北伐軍隻是打斷了他們的骨頭。
這一場泥石流,則是徹底澆滅了他們一切反抗的念頭。
劉升之,祈雨呼風,請水龍滅世,已成神話。
“拿著這些繩子。”
“把自己綁起來。”
早已失去希望的胡人,如同待宰的綿羊,彼此相互捆住,成群結隊的去到令居塞。
除去滿眼殺意的治元多,劉雲所到之處,胡兵皆是跪地相迎,莫敢仰視。
劉升之走到那顆古樹旁,看向樹上狼狽的胡王,忍俊不禁。
“猴兒王。”
“你打算什麼時候下來。”
治元多眼裡頭在冒火:“呸,卑鄙小兒。”
“你先設計詐我,在用計亂我,後決水淹我,根本不敢與我軍死戰。”
“如此小人行徑,豈不令人齒笑。”
打了敗仗,嘴皮子還這麼硬……
漢化的胡人有一個特點。
他們既保留了匈奴人的陰狠狡詐,也學會了漢人的那套道德說辭。
劉雲冷笑道:
“爾等背叛大漢,掠奪百姓在先,還意欲趁劉使君不備,南下河湟鯨吞隴右,在令居塞,你們十萬胡兵以眾欺寡。”
“這難道是君子所為?”
無話可說的治元多跳下大樹,周邊漢軍齊聲上前,矛林環伺。
劉雲騎乘著戰馬,圍繞著這個不可一世的胡王繞了一圈。
“治元多,實不相瞞,我真心覺得你是個蠢材,也不知你們盧水胡跟隨漢軍出征,這麼多年來究竟學會了什麼。”
“手握強兵十萬,但凡你稍有遠見,收斂內鬥之心,橫掃河右,兼並關內易如反掌。”
“我若是你,便許諾令居之地給封賞,許諾西海之地給伊健妓妾。”
“兵分三路,一路挑選精騎出鸇陰口,繞道南下,橫掃金城郡。”
“一路出浩亹縣,抄略西平郡,斷我糧道。”
“在令居布置疑兵,使我首尾不得相顧。”
“如此,不過半月,令居乏食,羌人離心,我軍必敗。”
“可你優柔寡斷,隻想著跟伊健妓妾、封賞爾虞我詐,又擔心他們與你爭搶河湟,不願分兵,為保存己兵,還故意消耗他們的力量。”
“哪怕是在令居塞,你軍先敗一場,到此為止,我軍仍然勝算不大。”
“但你是個膽小鬼,一直將精銳壓在後線,保你後路。你對伊健妓妾的防備,比防範我的心眼還多,若聽她言,提前派輕騎南下抄略各縣,盧水胡早已入主河湟了。”
可惜沒如果。
河西盧水胡人在漢末能擁眾十數萬,卻成不了大器,不是沒有原因的。
治元多還是不明白:“可你就怎麼知道,我軍主力一定會走烏鞘嶺南下?”
“很簡單。”劉雲笑道。
“走其他的道路,維持不了這麼多人的補給。”
“按理說沮渠蒙仇應該是河西盧水胡中權勢最高的那位。”
“可此人卻隻帶著萬餘兵馬,冒險翻越祁連山口,和女國的偽王苟合。”
“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河西盧水胡四分五裂!連沮渠氏都被你們趕了出來。若不然高傲的匈奴權貴,是絕不會低聲下氣的跟賓妬合作的。”
縝密的分析,讓胡王的臉色越發陰冷。
“你們連沮渠蒙仇都容不下,南下的速度又那麼慢,一個多月了,連烏鞘嶺都沒到,我猜想定是途中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這加劇了你和其他胡王之間的不信任感。”
“所以你處處提防伊健妓妾,處處不按照她的計略行事,甚至故意拖她的後腿,看著她的兵力被消耗也不積極增援。”
“你是個多聰明的胡王啊,聰明到自掘墳墓……”
“感謝你,將滔天的功勳送給了我。”
一副好牌打得稀爛。
滿臉黑線的治元多聞言,眼神怯懦,滿臉的怒意瞬間變為了哭腔。
他撲通一聲跪在泥地中,再無傲慢之意。
“將軍,饒我一命。”
“我妻兒老小,皆在武威無人奉養。”
“是曹賊害殺我也,我與將軍素無仇怨。”
“若將軍願意,某願拜將軍為義父,此生都為將軍效死!”
“效死可以,拜我為義父,就不必了。”
劉雲差點被逗笑了。
“你這樣的蠢貨還不配入劉家的族譜。”
“雖然有點好奇,你為什麼這麼防備她,但伊健妓妾現在已經死無對證了,留著你也沒用。”
“砍了吧。”
“你!劉升之!你逼人太甚!”怒不可遏的胡王剛要起身拚殺,龐德一矛便刺穿了他的大腿。
“啊!”
鮮血混著泥漿染紅一片,疼的胡王青筋暴起,滿麵猙獰。
劉升之的劍立在了他的麵前,光影照耀下,治元多似乎能看到劍上倒映的灼灼升起的太陽。
“在孝武皇帝時,敢冒犯漢軍的胡人,都被割了腦袋,掛在長安城頭。”
“隻過了兩百多年,你們似乎就忘記了以前的教訓。”
“沒關係,我會讓你回憶起來!”
“劉升之,你敢殺我?我就是死……”還不待治元多破口大罵,鴛鴦劍一劍斷頭。
噴湧而出的血漿,染了龜茲豪帥一身。
他側過身去,拎著治元多的人頭,一身殺意。
睥睨數萬胡人,屈膝臣服的胡兵人儘膽寒。
這便是對胡人的威懾。
無論是已投降的,還是尚未投降的,看到這般場麵皆是發自內心的感到恐怖。
眾人完完全全被情緒支配,他們冰冷的看著死去的胡王,喉嚨裡發不出任何聲音。
羌人眼中的神,也是胡人眼中的鬼。
繼霍去病橫掃河西過後,這片土地上的胡人迎來了第二個讓他們終身不敢忤逆的將軍。
劉雲將治元多的腦袋,輕輕的放在白丘和車倫的麵前。
那顫顫巍巍的龜茲和車師豪帥,臉色蒼白,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劉雲笑了笑,輕聲安撫道:“把這顆人頭帶回武威。”
“也把你們看到的事情,一字不差的告訴剩下的胡人。”
“漢軍回來了。”
“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聽到了嗎?”
呼吸都在顫抖的豪帥們低聲道:“唯……”
“聽到了嗎!”
“唯!”
“唯!”
“唯!”
屁滾尿流的豪帥們匆忙上馬,一路直驅烏鞘嶺。
數日後。
河西各部胡人儘歸降。
北伐軍一戰,蕩平盧水胡!
站在令居塞上的蘇則收到前線的捷報,近乎是不敢置信的睜大了雙眼。
一場本不可能獲勝的戰爭,被這個二十歲的青年強行打贏!
在戰爭結束以前,無論是羌人還是漢軍,都不認為劉升之有獲勝的可能。
即便是組建了軍隊,也隻是想著,儘力便可,卻不料奇跡般的勝利真的到來。
孤注一擲,死守漢疆,鯨吞十萬雄兵,英雄意氣,震動寰宇!
在發往許昌的封檢上,蘇則回想起為漢家牧羊北海不改其誌的先祖,一刹那涕淚橫流。
“若無劉升之,河西、河湟將不再歸漢了。”
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雙手近乎是顫抖的寫道。
“臣,金城太守蘇則再拜。”
“令居一戰,漢兵決勝。”
“討魏護軍攜兵馬五萬,水淹胡虜,討寇誅逆,橫掃河右,胡人儘滅。”
“今漢祚中微,將軍保寧河右,功比衛霍,此役過後,升之,聲震華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