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好,你先聽。]
[宜:嗯。]
黃恩宜放下了手機,拿出了筆記本。
窗外蟬鳴,初夏的陽光輕透,浸潤得樹葉葉脈紋路清晰,散發微光。
***
一個小時後,韋柯正在敲擊鍵盤,看見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泛起光亮,屏幕上顯示出黃恩宜的名字。他拿起手機,摁下了接聽按鈕,“恩宜。”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終於傳來了黃恩宜平靜的聲音,“你在忙嗎?”
“嗯,在畫圖。”
“噢。”
隨即而來的是再一次的沉默。韋柯右手習慣性搭在鼠標上,看著CAD裡的設計圖,凝神屏息,靜默聽著電話那頭的動靜,有所察覺。
“你哭了?”
黃恩宜努力鑄造的防線瞬間崩潰。她吸了一下鼻子,抹掉一顆眼淚。
韋柯關掉了畫圖軟件,“等著,我馬上過來。”
黃恩宜急忙勸阻,“不用不用!就快要開始另一堂講座了,我得回會議室,你來了我們也見不到麵的。”
韋柯的鼠標箭頭停留在電腦屏幕的右上角,他小心詢問,“是專家說了什麼嗎?”
“專家倒沒說什麼。他講的都是雞湯,不好聽。”黃恩宜向來不喜歡聽雞湯,越聽越叫人心情沮喪。她走下一級石階,會議室門前有一個小花園,一條石板路連接著鬱鬱竹林,兩旁儘是茂盛綠植,她走進了蒲扇葉之間,“是……有一個應屆生,一個男生,坐在我前麵,說……”
她的話沒說完,同桌小孟在石板路前方大聲呼喊,“恩宜,講座要開始了!”
黃恩宜急忙向韋柯轉述,“我得回去了,還要聽課。”
韋柯看了一眼時間,“還要聽一個小時嗎?”
“差不多吧。”黃恩宜踏上回程,一腳踏一塊石板,“對了,珍妮讓你下班後也到這邊來,她叫我們回家吃晚飯。”
她說來心情變得沉重,今晚其實並不想回家吃飯,她害怕黎珍問起講座和考試的事情,她今天很累,不想去麵對。
韋柯思忖,點開了設計院內部郵件箱,查看今日工作進展,“好,你先去聽課,我待會兒給你回電話。”
“嗯。”黃恩宜順從地掛斷了電話,和小孟彙合,一起走進了會議室。
之後的講座,黃恩宜全然沒了興趣再聽,她隻是單純地盯著LED大屏幕發呆。隔了大約二十分鐘,她收到了韋柯發來的一條消息。
[柯:我向媽請示了,她同意我們今晚不回去吃飯。我說我帶你去見一見趙主任,讓他傳授一點經驗。]
黃恩宜疑惑,她從沒聽韋柯說起過什麼趙主任。
[宜:哪個趙主任?]
[柯:沒有什麼趙主任,我編的。今晚就我們兩個人,我帶你去吃大餐。]
黃恩宜低頭,握緊手機,看著和韋柯的對話框,心裡的陰霾好像消散了一些。
再隔了二十分鐘,黃恩宜又收到了韋柯的消息。
[柯:我在外麵。]
黃恩宜下意識扭頭,卻見會議室門扉緊閉,她看不見她的韋柯。
韋柯站在會議室外,穿一件寬鬆黑色圓領衛衣,一條黑色工裝褲,徘徊於石板路之前,少年般的身影浸潤在橘色夕陽裡。
他時間掐得剛好,才給黃恩宜發完消息,就聽見會議室裡提前結束了講座,會議室正門被打開,陸陸續續有人走出來。他抬頭,暗自審視每一個路過眼前的男生,試圖尋找叫黃恩宜難堪的人,眼神陰沉淩厲。直到看見黃恩宜出現在門邊,他的眼神才變得溫和。
黃恩宜一路小跑來到韋柯身前。不知怎麼,看到韋柯後,她的鼻子有些發酸。
韋柯伸出手,摸一下黃恩宜的腦袋,聲音低沉,“是誰欺負你?”
黃恩宜沒能忍住委屈,眨一下眼睛,驀然掉下兩滴淚。
身後小孟路過,熱情打招呼,“恩宜,還沒走嗎?”
黃恩宜心驚,急忙扭過頭,擦掉眼淚,再揚起笑容,轉身回應小孟,“快了。”
小孟發現了一旁的韋柯,不免多看了幾眼。韋柯像是漫畫裡的少年,修長挺拔,清新俊朗,有著青春悸動的模樣。她一下明白過來,對黃恩宜擠眉弄眼,打趣道,“本來想約你一起吃飯的。現在嘛……不影響你們約會,下次見。”
約會這個詞語,黃恩宜聽得有些難為情。
小孟已走遠。此地人來人往,說話不方便,黃恩宜提議道,“我們先去吃飯吧,好餓。”
“好,請你吃大餐,”韋柯問道,“你想吃什麼?”
黃恩宜當真思考了一下,一本正經說出答案,“烤冷麵,外加一盒臭豆腐。”
韋柯沒聽明白,特意糾正道,“我說的是,大餐。”他預想的大餐,起碼得要海鮮、牛排、烤全羊。
黃恩宜又鄭重其事地思考了一下,“那除了烤冷麵和臭豆腐外,再來十串鐵板魷魚。”
韋柯笑了,答應道,“行,一百串也要買給你。”
他帶黃恩宜去了建設路小吃街。
他們先在魷魚攤前點單,等待製作的間隙,韋柯去往隔壁攤位,買了烤冷麵和臭豆腐。回來之後,發現鐵板魷魚仍舊沒有做好,黃恩宜乖巧地在一旁等候著。他將烤冷麵放到攤位外的台麵上,用竹簽叉一塊臭豆腐,遞到黃恩宜身前,開玩笑道,“聞著是挺臭的,你嘗嘗味道正宗嗎?”
黃恩宜張嘴準備大咬一口,剛觸碰到豆腐角便立即縮回脖子,“燙燙燙燙燙。”她嘗試著慢慢咬掉一個角,細細品嘗,“好吃,不是山寨貨。”
她的嘴角沾附了一點汁液,韋柯拿出手帕紙,小心替她擦掉。
不久後烤魷魚出鍋,黃恩宜端著餐盒,和韋柯一道走向小吃街的深處。一路上,他們又買了炸土豆、烤苕皮、缽缽雞、玫瑰糍粑冰粉、桂花醪糟冰粉,豐富的食物堆滿雙手,最後走到專門劃分出來的用餐區裡停下,挑選了角落裡的空桌,當作歇息的地方。
用餐區裡,獨立的橢圓形小桌已被占滿,隻剩下放置於中央的長條形原木桌,韋柯與黃恩宜並排坐著,把食物擺放在木桌上。黃恩宜喝了一口冰粉,舀起麵上的西瓜丁。
附近的兩個女生吃完了涼麵,正在收拾空碗。
一個女生鼓勵另一個女生,“你筆試成績那麼高,麵試就不用怕,彆緊張,肯定能錄取。”
那女生用紙巾擦嘴,對著鏡子補口紅,“沒有最終上岸,我的心就老懸著,怕出意外,整個人特彆焦慮。”
黃恩宜不由自主把頭埋得更低了一些,韋柯眼神有些暗淡。
待那兩個女生離去,韋柯單手撐著桌麵,替黃恩宜將碎發捋向耳後,“你電話裡提到的那個應屆生,他說了什麼?”
黃恩宜呆滯地攪動著冰粉,“其實他也沒說什麼,就是……”她略微頓了一下,“我們幾個聊天,聊到考試,他就當著大家的麵,很大聲的說了我一句——快三十了還沒考上呐?”
她的眼眶變得紅潤,帶著一點哭腔,“我就是覺得這句話很傷人嘛。”
韋柯拿紙巾給黃恩宜擦眼淚,神情嚴肅冷峻,“他放屁。”
黃恩宜被逗笑了,可笑容即刻消散,“本來考試這種事情,特彆折磨人,搞人心態。”
考了兩年還沒上岸,無業遊民一事無成。看見身邊的人上班忙碌充實,而她隻能每天窩在家裡。偏偏未來顯得遙遙無期,這種生活狀態不知還要多久才能結束。
黃恩宜的日子過得比誰都沮喪失意。
她低頭,碎碎念叨,“我也不是不努力,可是競爭真的太大了,上千個人爭一個崗位,這跟考年級第一有什麼區彆?關鍵是我從來沒有考過年級第一。”
韋柯皺眉,“怎麼這麼擁擠。”
黃恩宜補充,“還有更擁擠的,有一個崗位有兩萬人呐。”
“我看過那個新聞,”韋柯低聲道,“都挺不容易。”
似乎生活總是這樣不容易。
黃恩宜透過淚眼偷看韋柯,看見韋柯是一個水紋模糊的身影,她抬手背擦掉了眼淚,“其實還挺羨慕你的,學的風景園林,畢業後也一直做風景園林相關的工作,一條路走到底。”
韋柯欲言又止,思索再三,最終小心翼翼詢問,“那你呢?怎麼轉行了?”
黃恩宜輕咬下唇,垂下眼瞼。?
第27章 意外
黃恩宜仍舊清晰地記得, 當初在測繪公司上班的時候,她那朝氣蓬勃的模樣。
她那時很年輕,乾活有衝勁, 遇到了繁雜的項目,會積極配合領導安排, 加班到深夜。她有過好些加班到深夜的經曆, 並且沉浸在工作裡,全然忘了時間。常常是黎珍打來電話催促, 她才意識到時間有多晚。
“把你那破電腦給我關了, 下樓來。”黎珍語氣嚴厲, “我和你爸在樓下等你。”
黃恩宜還想再爭取幾分鐘, “我這圖馬上就要畫完了。”
黎珍訓斥, “你信不信我上樓來給你砸了?”
黃恩宜有些發怵,迫於無奈關掉了電腦, 結束了加班。
她走出寫字樓, 一眼便看見了停靠在路邊的棕色轎車, 有種以前讀書時候,他們接她放學的感覺。她一路小跑來到車邊,麻利地鑽進後排, 黎珍從副駕駛座位上側身, 遞給黃恩宜一袋烤紅薯,她聞見濃鬱香味, 美滋滋咬上一口。
黎珍麵色凝重, 氣憤未消, “到底什麼工作, 叫人加班這麼久?要我看, 乾脆辭了算了, 彆乾了。”
黃東鎮驚慌,轉動方向盤,急忙勸阻,“哪有你這樣當媽的?稍不順眼就叫人辭職。”
黎珍反駁,“這哪是稍不順眼的事?以小見大你懂不懂?”
在轎車轉彎的時候,黎珍再看了一眼冰冷的寫字樓,“讓員工加班到十二點的公司,本身就不是什麼好公司。”
黃恩宜默默看前排吵架的戲碼,享受著烤紅薯甜潤的濃汁。
黎珍仍在埋怨,“長期這樣加班,身體都要加出毛病來。”
她翻出了手機公眾號,調出掛號頁麵,回頭告誡黃恩宜,“毛醫生的號我給你掛了,下周一,你記得去。”
黃恩宜驚覺,“下周一我們有外業,要去測量一處野外山地,繪製1:500的地形圖!”
“我管你500還是250,去跟你們總監說,換個人。”黎珍的語氣不容置疑,“按時看病才是最重要的事。毛醫生是特需專家,她的號有多難掛,你又不是不知道。”
黃恩宜嘟囔,“我沒病。”
黎珍厲聲,“你有病!”
黃東鎮沒忍住,偷偷笑出聲。
黃恩宜大咬一口烤紅薯,咽下,發覺胸口有些堵塞。她捶胸順氣,感慨著,“病這種東西,隻會越看越多,一會兒說我是焦慮症、植物神經功能紊亂,一會兒說我是乳腺結節、囊腫,一會兒又說我是內分泌失調,總之我就不是個正常人唄。”
黎珍不睬黃恩宜的埋怨,下定了決心,“你要是再不去看病,就會變得更不正常。這樣,周一早上,我跟你一起去醫院,免得你逃跑。”
黃恩宜當時還以為,這隻是一個普通的決定。
後來,無數次回想起這個決定,黃恩宜總是後怕。
她按時去了醫院檢查,沒有查出大的毛病。可是公司這邊,卻出了一場意外。
“他們出外業的那支隊伍,在野外山林找檢測點的時候……掉下去了。”黃恩宜語調波動,輕聲告訴韋柯,“死了兩個。”
韋柯恍惚,掌心覆蓋到黃恩宜的手背上,觸摸她的溫度。
那片野外山林本就有原始森林的感覺,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路,全靠前方領隊探路,踩折身前雜亂的枝條,撥開刺手的荊棘叢林,後方隊員抬著沉重的設備,一步步跟上,碰上前一晚下過暴雨,路麵泥濘濕滑,他們的前行變得更加艱難。
他們走得小心謹慎。
起初,其實人沒事,是設備出了狀況,六位數的設備不慎滾入身旁的隱蔽懸崖之中,恰巧無人機也發生意外,墜入同一個懸崖。他們為了救設備,踏出了通往懸崖的那一步。
噩夢發生。
“那個時候,場麵特彆混亂。”黃恩宜仍記得公司裡人來人往的喧鬨景象。有太多人抽煙了,煙霧繚繞,世界變成了一片青色。她被嗆得不行,止不住地咳嗽,她努力撥開煙霧,在一片模糊裡開始搜尋。“有好多不認識的人,一下子全冒出來了。”
韋柯猜測,“是甲方和員工家屬嗎?”
黃恩宜搖搖頭,“不止。那個項目,涉及的人太多了。”
那片山林是甲方所有,但是他想賣掉,賣給一個地產公司,雙方的合同簽了一半。地產公司從一開始就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有地形圖,以便於他們在得到山林後,能夠立即開展規劃設計。甲方為了出手山林,隨即找到測繪公司,要測繪公司繪製地形圖,越快越好。
這是項目上的利益關係。而在人事上,又有另一套關係。
黃恩宜受黎珍的強迫,不得已向領隊和總監提交了病假申請,申請審核的通過過程還算順利。為了彌補黃恩宜的空缺,公司進行了協商,恰巧永瑞主動報名,公司便讓他代替黃恩宜前往野外山林。
這個永瑞很獨特,屬於家世顯赫的那一類公子哥,他還是個大學生,本人也算勤奮上進。因為想要體驗基層的實踐經驗,所以在家裡人的安排下,進入公司實習。
去野外山林那天,是他實習的第一天。
總監對領隊千叮嚀萬囑咐,“富二代來體驗生活,你可千萬彆真讓他乾活。”
領隊牢記總監的提醒。設備掉下懸崖時,領隊讓永瑞靠後站。偏偏永瑞太過積極,率先邁出了那一步。
永瑞遇難。
這對於公司來說是最為致命的事情,甚至驚擾了上海總部。
混亂的局麵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永瑞的家屬從上施壓,另一遇難者的家屬在寫字樓外討要說法,掀起一陣輿論。而在項目方麵,地產公司覺得山林晦氣,意圖放手切斷合同。甲方焦急,自覺虧損過大,一邊向公司索要地形圖以此挽留地產公司,一邊又要求公司對他還未現形的損失承擔賠償。
所有箭頭,全部指向了公司。所有人,全部聚集到了公司。
黃恩宜處於一片混亂當中。她撥開層層煙霧,穿過人群,找到了坐在牆邊角落裡的領隊,她向領隊伸出手,“數據給我吧,我來做內業,畫圖。”
領隊把煩躁表現得明顯,“都他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我給你找數據?”
黃恩宜克製住情緒,平心靜氣繼續道,“在你電腦裡嗎?我去找。密碼是多少?”
“你他媽煩不煩?早乾嘛去了?”領隊吐出一口煙,從煙霧裡憎惡地瞪了一眼,聲音沙啞。
“黃恩宜,永瑞是代替你去的。”
黃恩宜攥緊拳頭,壓住呼吸,語調冷峻,“你的意思是,該死的人應該是我,對嗎?”
領隊將煙蒂扔到地上,一腳踩住,用力旋轉兩腳,“我是在誇你,運氣真他媽的好。”
一句再明顯不過的諷刺。
韋柯聽到這裡,緊握拳頭,指節在桌麵上來回敲擊,毫無節奏,逐漸變得急促。他問黃恩宜,“那個領隊……你還有他的聯係方式嗎?”
黃恩宜稍顯警惕,“你想乾什麼?”
我想要了他的命。
韋柯鬆開拳頭,溫和笑道,“我想找他聊聊當時的具體情況。”
黃恩宜支支吾吾,“沒什麼具體情況的……他後來出國了,我沒有他的聯係方式。”
她怕韋柯會衝動,做一些她不敢想象的事情。為了避免韋柯的追問,她繼續講述當時的狀況,以此作為掩蓋。
那時,領隊說完話後,站了起來,插著兜,走過黃恩宜身邊,視若無睹。黃恩宜感受到了一陣風。她轉身,朝著領隊的背影大聲呼喊,“數據!”
領隊終於停下了腳步。
黃恩宜試圖把需求表述得簡單清晰,“內業不可能一直拖著,遲早是要完成的。知道你們都沒時間。我可以保證用最快的速度做好,交給你們審核,再送到甲方手上。這樣起碼能解決甲方,不是嗎?”
領隊思忖兩秒,回頭,看向黃恩宜。他冷靜下來,想到確實是這麼個道理,終於鬆口。
於是達成共識。
順利得到數據之後,黃恩宜的加班強度也從淩晨變到了深夜。
她體會到一種要死不活的感覺。
深夜冰涼,夜間的溫度與白天似乎不屬於同一個季節。她往身上披了一層薄毯,獨自蜷縮在格子間中。喉嚨發癢難受,她泡一杯熱茶來滋潤。兩眼昏花,她設置鬨鐘,閉眼休息五分鐘,試圖重回清晰。
循環往複,這夜是在一片渾濁中度過的。
幾天之後,她交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成果。
“他們都誇我,說我做得超乎想象。”她記得領隊轉變的態度,揚起的久違的笑容,以及隊員們表現出來的由衷的肯定,“他們誇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韋柯叉一塊酥脆的土豆,遞到黃恩宜嘴邊,“大家說的是實話,你害羞什麼。”
黃恩宜輕咬土豆,酥脆在口中散開,“而且特彆神奇,自從我交出成果之後,忽然就打開了整團混亂的缺口。”
甲方、地產公司、永瑞家屬、總部高層,利益相關的各個群體被逐步解決,紛繁複雜的線團在慢慢理順。事情有了轉機,黎明初現。
“連總監都誇我是公司的福星。”黃恩宜那時候是大放異彩的,有一種實現自我價值的自豪。
“我替公司解決了很大的難題,把損失降到最低。看見公司裡那種低沉的氣壓在一點一點消散,我真的特彆有成就感。”黃恩宜笑道,“我甚至在想,哇噻,公司要是沒了我該怎麼辦呀。”
黃恩宜停頓一下,似乎有些哽咽。
“然後——他們就當真沒了我。”?
第28章 辭退
黃恩宜那天照常上班。
中午, 在外吃過午飯後,她返回寫字樓。在等電梯的時候,她碰見了比她早進公司的一個學姐, 學姐懷裡抱著紙箱,正要走出電梯。看見黃恩宜, 學姐稍顯吃驚, “你還沒走?”
黃恩宜不明所以,“走去哪兒?”
學姐出了電梯門, “看來還沒通知到你, 不過也快了。”
電梯門即將關閉, 黃恩宜想要踏入門, 卻又更想找學姐問清楚。已經有其他的人走進了電梯, 她為了避免耽誤彆人,主動後退一步, 以此示意這趟她不乘坐。她上前追到學姐身旁, 詢問道, “學姐,到底是什麼意思?”
學姐低頭,盯著紙箱內的辦公用品出神, “看群裡, 小群。”
黃恩宜這才發現,學姐眼眶旁的紅暈不是眼影, 而是眼淚。
學姐離開了, 帶著滿身疲憊。
黃恩宜翻出手機, 查看到了小群消息, 整個人顯得懵懂迷茫, 反應不過來似的。她把消息截圖, 轉發到了家庭群裡,並配上一句話。
“好像要被裁員了。”
回公司的路上,黃恩宜忐忑不安,上午還是一片和諧融洽的氣氛,怎麼才過一頓飯的時間,就給人一種天翻地覆的錯覺。她走到工位,坐在電腦前,眼神呆滯,再沒有心思上班。
半小時之後,裁員通知來了。
她被推向了崩潰的邊緣,之前僅存的僥幸幻想被重力擊碎,成為粉末。
“那個時候,拯救公司的人明明是我,”黃恩宜向韋柯傾訴,“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被辭退的人也是我。”
為什麼他們前一秒還在誇你是福星、是功臣,後一秒就能毫不眨眼把你辭掉。
那一刻,憤怒侵襲,黃恩宜抬手背擦掉眼淚,徑直上到二十七樓,去往總監的辦公室。領隊也在辦公室裡,看見了黃恩宜,他似乎有些心虛,沉默著靠著邊緣走了出去。
黃恩宜試圖保持理智,“總監,我不懂這個辭退規則,請問我是做錯什麼了嗎?”
總監溫聲細語,“小黃,理解一下,永瑞這個事情對公司的影響太大了。如果不采取一些手段,經費上麵完全沒有辦法運轉。”
公司的大局方針,黃恩宜看得懂,她不懂的是公司的選擇,“為什麼是我?”
總監不可能說出口的是,為了保住他和領隊的位置,他們主動提出要把黃恩宜辭退,以此緩解永瑞家屬的憤怒,取得諒解。他更不可能說出口的是,黃恩宜提交的那份成果,他們在轉交給高層和甲方時,完全抹去了黃恩宜,簽署的是他們的名字。
所以其實所謂功臣,隻是他們的口頭安慰而已,實際上並沒有人知道黃恩宜的存在。
總監心裡煩悶,再看一眼黃恩宜——本來可以不用這麼麻煩的。他隻是埋頭嘀咕了一句,“當初就不應該讓永瑞代替你去的。”
他的聲音很小,但是黃恩宜一字一句清晰地聽見了。
她喃喃低語,“又是永瑞,走到哪裡談論的都是永瑞。無論我怎樣努力,你們都認為永瑞的死是我的錯,好像是我親手把他推下懸崖的一樣。”
她一直藏在心底的話翻湧而出,這些天來努力維持的表麵和平,此刻肆無忌憚裂開了縫隙,“是不是真的隻有我死了,你們才會覺得我沒有錯?”
總監急忙製止,“你說的這叫什麼話?”
“難道不是嗎?”黃恩宜直視總監,眼神裡有穿破一切的衝擊力,“你們都是這樣想的吧?如果死的人是黃恩宜,那這一切是不是要好辦許多。”
她憤怒到了頂點,“我為公司賣命,公司卻希望死的人是我。”
“哪裡有人這樣想?亂說!”總監反駁著,缺了一些底氣。
黃恩宜紅了眼眶,“總監,在你眼裡,幸存者很可恥嗎?”
總監變得焦慮煩躁,“你不要講這些聳人聽聞的話!”
黃恩宜卻步步緊逼,“承認吧,那天即便我也去了野外山林,永瑞仍舊照樣會去的。”她向前邁出一步,“你們的隊伍名額根本就沒有限製!”
總監急得從座位上站起來,“黃恩宜!”
黃恩宜仍舊不肯停下,“你們所有人都知道真相是什麼,但是你們全都刻意忽略,因為你們想要找一個可以發泄的替罪羔羊,而這個羔羊正好是我!”
“黃恩宜!”
總監雙手重力拍在桌麵上,帶來一聲巨響。他的紊亂呼吸,隨後極力克製情緒,“小黃,咱們就彆再說永瑞的事了,好嗎?我當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小朋友,所以實話告訴你,裁員的名單,是我們經過多方麵考察,反複比對,才終於得出的結論。整個過程公平公正,不帶有其他任何無關的因素。”
“還好意思講公平公正。”黃恩宜擦掉了滑到下頜的淚珠,“那你告訴我,我比他們差在哪裡?業務能力嗎?我好歹救了公司!”
總監扶一下鏡框,“一次事情,它並不能代表全部。”
他透過玻璃牆,看見領隊帶了幾個人,正站在附近等待指令。他悄悄朝他們點頭示意。
黃恩宜繼續深究,眼神充滿憎惡,“那就是把性彆當作了裁員標準,你們裁掉的都是女生!”
身後忽然響起了動靜,有極具數量的腳步聲。黃恩宜回頭,卻意外發現黎珍推開了一群男人,正大踏步走來。路過黃恩宜身邊時,黎珍輕聲叮囑,“到門口等我。”
黃恩宜有些驚訝,往旁邊挪步,站到了牆邊。
黎珍徑直走到了總監的辦公桌前,抓起身前礙事的台燈燈柱,用力拉扯,麻利地扔到了地上。
不可言喻的氣場與壓迫感。
黎珍質問總監,“就是你辭退了我女兒?”
總監被嚇得有些發蒙。他側頭尋找領隊,用眼神向領隊詢問,什麼情況?領隊無奈攤手,不大敢上前阻攔。身旁的人比領隊有勇氣,試圖上前帶走黎珍,可在他做出行動之前,卻意外被身後的同事拉扯阻攔。黃恩宜認出了那些阻攔的同事,有平日裡在公司受壓迫的男同事,有已經或是即將得到辭退通知的女同事。
他們是同盟。
總監的眼神仍在無助地搜尋著。
黎珍罵道,“問你話呢!”
總監整理情緒,“是這樣的,家長,我們裁員……”
黎珍打斷了總監的話,“因為你眼瞎,又是個智障,所以我好心告訴你,我們女性的力量,遠比你想象當中強大。”她抬手,指向黃恩宜,“尤其是我女兒,她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
總監低聲嘲諷,“每個家長都這樣說。”
黎珍譏笑,“不,你的家長不會。養出你這麼個廢物玩意兒,他們在外麵估計都不好意思開口。”
總監險些動怒,礙於辦公室門口聚集了太多的下屬,他迫不得已要維持形象,“我看你也是城裡人,說話做事應該要有最起碼的教養。”
黎珍反問,“你有教養?你倒是穿得人模狗樣的,你看看你做的這些事,竟然好意思開口跟我談教養?”
總監煩躁急切,用最後的理智一字一句警告,“不要仗著你是女人,你就不用好好說話!”
黎珍逼近一步,俯身,“我好好說話,你會聽嗎?”
總監長呼一口氣,“我們會詳細向你解釋說明裁員規則……”
黎珍啐罵,“說個球。”
裁員規則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規則,掌權者對位卑者的蔑視。更可恨的是,他們將其美化,裝扮成所謂公平,展現他們的憐憫同情與寬宏大量,滿足他們不堪一擊的虛榮心。
直至把她們逼入絕境。
他們此刻仍舊妄圖以此糊弄黎珍,“裁員規則是根據……”
黎珍卻是半個字都不想再聽,“套話官話說給你自己聽去吧!”
她抓起了放在桌麵上的馬克杯,杯中還有剩下的一大半咖啡,她利索地將咖啡潑到了總監臉上。在總監瞪大雙眼張大嘴巴驚訝不已的時候,她探身,敏捷地甩去一巴掌,總監的眼鏡被打歪,鏡框斜著掛在鼻尖,搖搖欲墜。
“你他媽……”總監下意識要反打,三五同事迅速衝上來,一半擒住總監,一半阻擋於黎珍身前,爆發衝突的兩人之間被建立起了層層人牆。
“我不打女人,不打女人。”總監喘著粗氣,指著黎珍,“你是哪個單位的?等我查到,直接找你們領導。”
“來呀,歡迎來我們單位,醫院。”黎珍退休之前,是市二人醫的護理部主任。她擼起衣袖,氣勢洶洶試圖靠近,“來呀,不給你紮幾針,你是不知道你的豬皮有多臭!”
她往前,同事們立即用更大的力氣來阻攔,總監完全惱怒,雙臂被人擒著,隻能伸腳用力踢,踢得一旁椅子旋轉半圈。
場麵混亂吵鬨,狼狽不堪。
一個年長的主任上前幫忙,特地先走到黃恩宜的身後,低聲囑咐,“快把你媽帶走,不然你們有理也會吃虧。”
黃恩宜回過神來,急忙挽著黎珍的手臂,“媽,走。”
黎珍思索一陣,在一片混亂之中,反手緊握黃恩宜,帶領黃恩宜退出了人群。路過領隊時,黎珍有意放慢腳步,往領隊身前啐了一口,“呸!”將厭惡表現得淋漓儘致。
母女倆結伴往外走,把咒罵和喧囂遺留在了身後,把一切糟粕就此塵封。
她們走出了寫字樓,走過一段路,在公交站台的銀色長椅上坐下歇息。兩個人都有些精疲力儘,心不在焉,望著街邊來往的車輛出神。公交車到站,開門,關門,駛出站台,她們視若無睹,沒有上車,仍舊坐在原地。
良久,黃恩宜側頭,看向黎珍,笑道,“珍妮,你剛才好酷。”
黎珍緊繃的臉才終於有了笑容,低聲道,“酷什麼,常規操作。”
不遠處,黃東鎮開著車一路衝來,遙遙看見車標像一個傾斜的土星環。他發現了路邊的母女倆,緊急刹車,因為公交站台不能停車,他隻好小心駛入附近小巷,找車位停下,再急衝衝趕來。
“恩宜被欺負了?”黃東鎮架起手臂,作勢要上樓單挑。
黎珍站起來,不屑地審視黃東鎮,“裝得還有模有樣。”
黎珍向車停靠的方向走去。黃恩宜跟在身後,順便拽著黃東鎮的手腕一道前行,“走啦,這一場結束了,該下一場了。”
黃東鎮仍不忘回頭罵罵咧咧。
一家三口一直走到了轎車旁。黃東鎮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啟動發動機,瀟灑邀請母女倆道,“走,我出錢,帶你們下館子去。”
轎車出發,鑽進煙火人間。陽光和煦,白雲堆積,層巒疊嶂,是來自遠空連綿的山峰。
作者有話說:
我們珍妮是最酷的媽媽。?
第29章 群聊
聽完黃恩宜的講述, 韋柯計算著時間,“這些事情,都是三年前發生的嗎?”
黃恩宜估量著, “嗯,快三年了。”
韋柯把缽缽雞的竹簽取下來, 把食材全部泡在湯汁裡, 讓黃恩宜吃的時候能夠更入味。他追問道,“沒有起訴?如果起訴的話, 也不是沒有勝算。”
黃恩宜吃了一塊無骨鳳爪, “沒有, 因為不久後行業協會知道了這件事, 對公司做了警告處罰, 讓公司補上了我們應得的賠償金。”
能得到賠償就是最好的結果了,畢竟處於這種氛圍下, 黃恩宜再回去上班, 對雙方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黃恩宜挑了另一塊無骨鳳爪, 遞給韋柯,“你也吃一點。”
韋柯搖頭,“不了, 你吃就好。”
黃恩宜把無骨風爪放進嘴裡, 感受辣味與嚼勁,“其實在那之後, 也有好幾家公司給我發了offer, 問我願不願意過去, 但是……我都拒絕了。”
她咽下鳳爪, 吸一下鼻子, 埋著頭, 聲音似乎有些哀愁,“因為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在哪裡跌倒就再也不想爬起來了,從小就是這樣……我就是抗壓能力不大好,我也沒辦法控製……我其實不怕苦的,我最怕的是被人否定。被彆人全盤否定之後,我就會陷入自我否定,我其實也很想努力走出來,可我好像做不到……可能我就是一個很差勁的人吧。”
韋柯皺眉,反駁了黃恩宜的話,“不是這樣的,恩宜,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你沒有任何問題。要記住,你是一個特彆優秀的人。”
他捧起她的臉頰,誠摯真切,“跌倒了,不想爬起來也沒關係,不用勉強自己。人生隻有一次,一定要活得開心。”
黃恩宜情不自禁掉下兩滴淚,甕聲甕氣答複,“嗯。”
韋柯輕柔替黃恩宜擦去眼淚,“這樣想來,你決定轉行,也是好事,起碼能走出來。”
黃恩宜的眼眸被淚水浸潤得清透明亮,“其實在事情發生之後,我也消沉過一段時間。”
被辭退後的那段時間裡,黃恩宜變得總犯困,睡得很多,興許是之前熬夜太過頻繁,透支了身體。她開始補覺養生,卻發現這覺越補越多,沒個儘頭,整個人昏昏沉沉,沒了元氣。
那段時間相反吃的變少,她總是沒有胃口,每頓吃半碗飯就飽,再也塞不下其他食物,眼看著人變消瘦,快速減去好幾斤。
黎珍不忍心。
夜晚,黎珍到臥室門口招呼黃恩宜,“出來吃宵夜。”
黃恩宜窩在飄窗上看小說,“不吃了,你們吃。”
黎珍走了,換黃東鎮上場。
黃東鎮端著一盤燒烤,婀娜多姿靠在門邊,開始他的表演,“啊——魂牽夢繞。”他挑出一串雞中翅,張著上下牙單單隻咬一層酥脆的皮,“啊——神魂顛倒。”
黃恩宜一下笑出聲。真是難為黃東鎮了,過五十的人,頂著個大肚子,費勁心思表演嫵媚。黃恩宜利索地爬下飄窗,“走,開吃!”
為了不讓黎珍和黃東鎮擔心,黃恩宜開始強迫自己多吃飯,把胃撐大,把吃飯這件事情變回正常狀態。
假裝生活若無其事,並不難。
隻是遇見陰天的時候,黃恩宜的心情還是會低落。
下午,她站在落地窗旁,背著手,看窗外一片黑白色調,陰天把世界襯托成了水墨畫。偶有風起,吹得廣告牌隨之搖晃,肅穆清幽,是肉眼可見的低氣溫。
黎珍擔心下雨,從生活陽台上取下一堆晾曬的衣物,她抱著衣物走去臥室。途徑客廳,看見黃恩宜站在落地窗前發呆,黎珍以為黃恩宜是手機玩得太多,想要放鬆視力,於是並沒過多在意。等到黎珍回臥室忙碌好一陣,疊完衣服,原路返回,看到黃恩宜竟仍然站在窗邊,神情恍惚。黎珍心驚,腦海裡冒出了一個錯覺。
怕黃恩宜會想不開。
黎珍甚至變得焦慮,不敢輕易靠近,小心翼翼詢問,“你到底站在那兒乾什麼?”
黃恩宜卻是老氣橫秋,背著手,目之所及遼闊深遠。她嗟歎一聲——
“我在規劃青山市的未來。”
黎珍驟然鬆一口氣,是虛驚一場後的慶幸,覺得隻要不是想跳樓就好。可她隨即又產生了一種被黃恩宜惡作劇的憤怒感,她惱怒不滿,朝著黃恩宜破口大罵,“真是辛苦你了!黃市長!”
她感覺遲早有天會被黃恩宜氣得瘋掉。
為了讓黃恩宜早日走出陰霾,一家三口召開家庭會議,決定讓黃恩宜看書複習,爭取考個編製。
黎珍負責外出購買教材資料。
回來時候,碰上付姨邀約打麻將,三缺一,黎珍便把教材放置在門衛室,拍了一張照片,發到家庭群裡,讓黃恩宜自己下樓來取,“是一套考月照區編製的資料,彆拿錯了。”
黃恩宜不太明白,問道,“為什麼是考月照區的?我的人生和月照區完全不沾邊呐。”
黎珍回答得輕巧,“因為我逛了一圈,隻有這套資料在打折,打七折。”
黃恩宜那一刻是真切體會到了黎珍的敷衍。
“我後來在群裡回複了一句話,”黃恩宜嚼著冰粉裡的葡萄乾,向韋柯描述,“我說,珍妮,謝謝你給了我一個打七折的未來。”
黃恩宜至今想起,仍覺得有趣,畢竟像工作這麼重要的事情,卻被一個七折促銷活動而輕易決定,充滿了心血來潮的意味。黃恩宜向韋柯笑道,“我們家是不是顯得心太大了?就連我爸也是,直到看到家庭群裡的消息,才知道我的未來長什麼樣子。”
韋柯認真聽著黃恩宜的描述,舀上最後一勺冰粉,混著糖水,慢慢喝完。他有些猶豫,暗自想了想,最後開口。
“恩宜,把我也拉進家庭群吧。”韋柯故意說得雲淡風輕,“和你有關的消息,我也要知道。”
黃恩宜有些驚訝,看向了韋柯。
韋柯低頭,看向了餐盒,他佯裝鎮定,把烤魷魚挪到黃恩宜的身前,“最後一串,給你吃。”
黃恩宜抿嘴偷笑,拿出手機,翻開通訊錄,“等我找找看,阿柯仔。”
她偷瞄韋柯的小表情,自言自語,也是在說給韋柯聽,“把阿柯仔拉進我們家。”
群成員的數量從3變成了4。
韋柯順利加入後,群裡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禮貌和熱情。黃東鎮和黎珍輪換發消息,兩個人發出了二十個人的氣勢。
“歡迎歡迎!”
“早該進群了,也不知道黃恩宜在乾什麼。”
“相親相愛一家人!”
黃東鎮為了表示他的相親相愛,特地發了一個紅包來營造喜慶氛圍,並特彆標注,“黃恩宜不許搶。”
黃恩宜看到後,不僅搶了紅包,還是第一個搶的人。
她察覺韋柯有些難為情,主動替韋柯點開紅包封麵,湊過來看紅包金額,“你看,你手氣最佳。”
韋柯受寵若驚,甚至有些忐忑。他在對話框裡輸入文字,編輯了好一陣。黃恩宜瞄見了頂上的一句話,“爸爸媽媽晚上好。”
她忍俊不禁,安慰韋柯,“不用那麼拘束。相親相愛一家人裡,不允許有這麼禮貌的話。”
韋柯仍有些局促。黃恩宜歪頭,覺得韋柯越是一本正經就越是可愛。她舉起那串烤魷魚,遞到他嘴邊。他愣了下,接過竹簽,輕輕咬掉烤魷魚。看他慢慢咀嚼,她也開心。
剛才一直是他在喂她吃東西。
她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人在談論起憂傷過往的時候,也是可以不耽誤吃飯的。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吃飯和開心最重要。
她想,有他在身邊,過去的陰霾好像開始慢慢消散了。?
第30章 睡覺
家庭群裡消息不斷。星期一的中午, 黃恩宜在家庭群裡分享了一個好消息,“進麵試了耶。”
韋柯那時剛吃過午飯,正從食堂出來, 往辦公室的樓棟走去。看見了黃恩宜的訊息,他隨即撥通了黃恩宜的電話。
鈴聲隻響了一下便接通。
韋柯站在槐樹下, 問道, “進麵試了?哪個單位?”
黃恩宜之前考過兩個單位。她回答道,“月照區景區管理中心。”她的語氣裡有抑製不住的興奮, 因為她不僅進麵試了, 而且還是這次的第一名, “如果成功的話……應該是在月照區的管理中心本部上班。”
韋柯計算月照區的位置, “近郊, 不遠。”
附近有兩位同事散漫地走來,準備抽煙。他們遞一支給韋柯, 韋柯婉拒, “戒了。”他往前繼續走去, 對著電話那頭詢問,“什麼時候麵試?”
黃恩宜蹲在椅子上,查看公告, “這周日, 時間有些緊。”
“沒事,夠了。”韋柯踏上樓棟前的台階, “今晚想吃什麼菜?我買回來。”
“想吃你上次弄的那種糖醋排骨。”黃恩宜頓一下, 又補充, “還有可樂雞翅。”
韋柯輕聲道, “好, 我記下了。等我回家。”
***
晚上, 韋柯主廚,黃恩宜打下手,兩個人合力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他們相對而坐,拿起桃花紋路淺色碗筷,一盞複古原木吊燈倒映著世間溫柔,飯菜香味書寫著人間煙火氣。
吃過晚飯,倒是一如往常,兩個人窩在沙發裡休憩。他們在客廳看了一陣電視後,像兩個室友那般,各自回臥室洗漱休息。
韋柯靠在床頭,拿起電子閱讀器看小說。看了十章左右,忽然聽見臥室門外響起一陣輕微的敲門聲。他心裡疑惑,下床穿上拖鞋,走去門邊打開了門。
黃恩宜正站在門外,懷裡抱著一個枕頭。她雖然有些難為情,但仍舊選擇開門見山,“我一個人睡不著。”
韋柯的手呆滯地搭在門把上。
黃恩宜詳細解釋,“是這樣,我其實一直有一點焦慮症,睡眠質量不高,入睡很困難,得花一兩個小時才能睡著。”
她這三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偶爾一陣子會有好轉,偶爾一陣子又開始發作,陷入循環。她仔細分析,“尤其是通知了進麵試之後,這是好事情沒錯,但是我好像有點……緊張,更睡不著了。”
她雙臂緊緊抱著枕頭,真誠地詢問韋柯,“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覺?”
韋柯的手終於從門把上放了下來,又下意識揣進睡褲兜裡,認真掂量著黃恩宜的請求。
黃恩宜急忙澄清,“放心,我不會吃你豆腐的,不會對你做非分的事情。”
韋柯終於沒忍住,低頭淺笑一下,提議道,“那要不去主臥?那張床大一些,也軟和,你睡得習慣。”
黃恩宜乖巧地點頭,“嗯。”
她轉身,小跑著先回主臥,把淩亂的被子大致鋪好。韋柯退回床頭,目光在床頭櫃子與櫃麵之間徘徊,猶豫思索,最終隻選擇了櫃麵上的水墨屏幕電子閱讀器。
韋柯帶著閱讀器走去了主臥,黃恩宜正站在床邊,靜靜等候著。
“你想睡哪邊?”黃恩宜問韋柯,“還是左邊?”
“好。”韋柯關上門,走去了床的左側。
黃恩宜先躺好,規規矩矩端端正正。韋柯坐到床沿,柔軟凹陷,黃恩宜的心跟隨顫動一下,她強迫自己閉上了眼睛。她本來真的是單純因為睡不著,想要看看挨著韋柯會不會好睡一些。她調整心態、若無其事、放鬆情緒、努力入睡,感受到了被子被掀開,韋柯上床,暖燈關閉。
隨之帶來的,是一陣小心翼翼的靜謐。
黃恩宜試探性睜開一隻眼,發現韋柯靠在床頭,手中拿著閱讀器,正專心致誌看小說。她好奇,“你還不睡?”
韋柯的臉頰被屏幕映了一層淡淡的冷光,“我再看會兒,你先睡。”
不然和她同時躺下,他怎麼受的了。
要了他的命。
黃恩宜撐起上半身,觀察一下場景,“那你把燈打開,不然在黑暗裡看屏幕,會傷眼睛。”
韋柯乾脆拒絕,“不開,你要睡覺。”
黃恩宜反駁,“開,我睡覺對光源不怎麼敏感的。”
她已經爬起來,跪坐在床上,作勢要去開燈。韋柯拗不過,隻能順從她的安排,“那我開吧,調暗一點。”
韋柯打開了左側床頭的木紋圓錐閱讀燈,調換到最為溫和的暖黃色。黃恩宜這才放心,重新躺了下來,閉上眼睛。
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入睡鬥爭。
黃恩宜先是平躺著,躺一陣後沒能睡著,感覺隔久了睡姿難受,索性側身,背對著韋柯,保持一動不動。
韋柯察覺到了黃恩宜的異常,“還是沒睡著?”
黃恩宜甕聲甕氣,“嗯。”
韋柯放下了閱讀器,“要不給你講個睡前故事?”
黃恩宜輕笑,“我又不是小孩,哪有那麼幼稚。沒事,我再閉一會兒應該就能睡著了。”
她扯過被子,蓋住肩頭,保持側臥的姿勢又睡了幾分鐘,之後她忽然轉身,一路拱過大半張床,挪到了韋柯身邊,“你還是給我講一個睡前故事吧。”
“好,我找找。”韋柯將閱讀器放到了床頭,轉而拿起手機,在網上搜尋小故事,搜索許久也隻能找到那幾個經典的童話,他問道,“醜小鴨的故事還聽嗎?”
“聽。”黃恩宜的雙手交疊,枕在臉頰下方。
韋柯開始輕聲細語講童話,“從前,有一隻醜小鴨,因為相貌醜陋,四處受到排擠,被其他鴨子欺負、嘲笑,生活在黑暗當中。但是它並沒有因此而灰心喪氣,它仍然有一顆樂觀的心,並且一直保持著勤奮、刻苦、積極向上。經過它的不懈努力,人們終於發現……”
黃恩宜打斷了韋柯的話,“這個故事我聽過。”她微微昂頭,繼續說道,“經過它的不懈努力,人們終於發現,它還挺好吃的。”
韋柯滑動手機屏幕,看見了黃恩宜說的結局,滿臉無奈,“童話怎麼被改得這麼黑暗。”
黃恩宜笑個不停,覺得韋柯正經的模樣怪有趣。
韋柯在互聯網裡找不到合適的故事,想著閱讀器的書城裡或許有資源,他又放下了手機,重新拿起閱讀器。黃恩宜觀察著這個閱讀器,好奇問韋柯,“你都在看什麼書?《百年孤獨》還是《枯枝敗葉》?《遠山淡影》還是《長日留痕》?”
韋柯輕咳一聲,略微有些難為情地回答,“玄幻修真。”
黃恩宜愣著,眨一下眼睛,打趣道,“手機看看就得了,還專門搞一個水墨屏。”
韋柯笑一下,沒有底氣地辯解,“要有一點儀式感。”
他覺得坐姿久了不大舒服,右手撐著床麵,想要再往上坐一些。剛坐好,黃恩宜順勢抓住了他的手臂,抱在懷裡,像抱玩偶。
他有一瞬間的心驚。
黃恩宜的臉頰在韋柯手臂上蹭了蹭,一隻小貓蹭得人心裡癢。
韋柯不敢輕舉妄動。
黃恩宜倒是泰然自若,保持著雲淡風輕,“阿柯仔,借你手臂給我抱一下,這樣好睡。”
韋柯拘謹應和,“嗯。”
黃恩宜臉頰貼得近,清晰地觸摸到韋柯的體溫,有一種讓人沉浸的安全感,似乎是被堅定環繞著,她在一個被搭建完整的界限裡,溫和閉眼,不知不覺沉入夢境。
久違的好眠。
第二天早晨,兩人坐在桌前吃早餐,韋柯遞給黃恩宜一杯豆漿,問道,“昨晚睡得好嗎?”
“特彆好。”黃恩宜睡眠充足,麵色也比之前紅潤好些。她握著豆漿杯,還沒喝上一口,便迫不及待地向韋柯提議。
“阿柯仔,今晚還要和你一起睡覺。”
***
那之後的兩天裡,黃恩宜挨著韋柯睡覺時,總是要抱著韋柯的手臂。韋柯於是明白了,黃恩宜是單純把他當作了一個睡眠玩偶。他倒也配合,每晚躺上床後,單用左手拿閱讀器,空出右手臂來,搭在床上,等候黃恩宜。
周四這天晚上,兩人一如往常。
黃恩宜躺下後,像一隻毛毛蟲,一直往韋柯的身邊蠕動。因為貼得太緊,韋柯擔心黃恩宜會不舒服,體貼地往左側挪,想要為黃恩宜騰位置。黃恩宜卻得寸進尺,韋柯騰多少位置,她就挪多少位置,眼看就要把韋柯擠下床。
韋柯挨著床邊,已有一小半身體懸空。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恩宜……可不可以過去一點?”
黃恩宜這才驚覺,查看兩人的床鋪占比,“你原來就睡這麼點地方?不早說。”
她又如毛毛蟲那般往後撤退,待到韋柯回到原位,她隨即再一次貼上去。她依賴地抱著韋柯的右手臂,臉頰往上蹭一蹭,鼻子靠近嗅一嗅,留戀其中,“阿柯仔,你身上有一種香氣。”
“有嗎?”韋柯從沒關注過這個事情,他自己也低頭嗅了一下,“什麼香氣?”
黃恩宜形容,“鬆香。秋天的鬆林,檸檬和杜鬆子酒,乾淨澄澈的小溪流。”
韋柯疑惑,“是沐浴露的香味?”
黃恩宜否認,“沐浴露是馬鞭草味,不一樣的,這個是你特有的香味。”
她更靠近了一些,似乎要把這香氣鑲嵌進身體裡。她處於一種放鬆的狀態,似乎抱著的當真是玩偶,右腿自然而然地彎曲,搭上了韋柯的膝蓋。
韋柯愣住,覺得有一股從下往上的電流躥過,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黃恩宜的放鬆仍在繼續。為了能更加舒適,她抬起右手,想要抱住韋柯,卻在偶然間搭了上去。
最為堅硬卻又最為敏感。
韋柯倒吸一口涼氣,身體下意識瑟縮,咬著牙,眉頭緊皺。
黃恩宜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急忙收回手,連著向後撤退,就快要撤到床的邊緣,“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韋柯沒有辦法開口說話,耳廓微紅。
黃恩宜蜷縮在被窩裡,緊緊抓著被子,緩一口氣,慢慢回過神來。不知道為什麼,平靜之後,腦海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還挺大。
她慌亂地把下半張臉藏進被子裡做遮掩,光是露出兩隻眼睛。她很羞澀,因為這是第一次這麼真實地接觸到,有些震驚,不大能夠適應。卻又偏偏忍不住好奇,因為畢竟雖然沒吃過豬肉,但悄悄見過很多豬跑,理論知識蠻豐富。這一回莫名奇妙、偶然之間,就把理論變成了一點實踐。
還挺神奇。
她這樣想著,竟沒能忍住,笑出了聲,睜著兩隻眼睛看著韋柯,大膽猜測道,“怪不得要分房睡,原來你每天晚上都是這樣的嗎?”
灼熱嗎?身體在燃燒。
他愈發難為情,清一下嗓子,啞聲道,“睡覺。”
他放下了閱讀器,關上了閱讀燈,將一切歸於黑暗,將難忍熄滅在搖籃。他側身,背對著她,她也默契地轉身,背對著他。
仿若是有一道銀河,遙遙隔開他們。
他緊閉雙眼,努力入睡,卻發現被窩裡有一陣窸窣的聳動,好像是在偷笑。他明白了,她的腦袋裡仍在關注著不該關注的地方。
他聲音低沉嚴厲,“黃恩宜,你給我好好睡覺。”
她咬著被子邊緣,努力用正經的語氣來回答,“知道啦——”
一聲軟糯,撓得他全身發麻。他努力閉上了眼睛,試圖集中精力入睡。
這夜寂寥,涼風習習,逐漸下起小雨。
他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滲出了一層薄汗。
***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兩個人心有靈犀,不約而同地假裝無事發生。
他們坐在桌前吃早餐,和往常一樣吃麵條、吃煮雞蛋、喝豆漿。韋柯為黃恩宜倒滿一整杯豆漿,“還是不加糖?”
“嗯。”黃恩宜緊抿雙唇,憋笑憋得努力,為了轉移注意,她找話題聊天,“你的眼睛……眼周有點黑。”
其實是黑得明顯,黃恩宜一眼就能看到。
韋柯屈指,揉一下眼睛,“可能是昨晚沒睡好。”
黃恩宜自然而然地接話,“我倒是睡得挺好的。”
話一出口,她驚覺其中的指向性過於明顯,又想起了昨晚的觸感,以及韋柯害羞臉紅的表情。她立即低下頭,分明想要極力克製,卻最終忍不住偷笑,肩膀輕微聳動。
韋柯生氣,製止道,“黃恩宜!”
黃恩宜毫不停歇。韋柯無可奈何,竟也被氣笑了,嘴角上揚,又強製撇下。他將玻璃杯放到黃恩宜眼前,有意加大一些力度,杯底和桌麵敲擊砰響,“認真喝豆漿!”
“嗯。”黃恩宜始終不敢抬頭,也不敢張嘴。
韋柯給自己倒了另一杯豆漿。剛倒滿,鈴聲響起,是總經理於赫打來的電話。韋柯側身接電話,神情稍顯凝重,不由自主在客廳裡踱步,緩慢走到了陽台邊。
黃恩宜遙遙看見韋柯的身影映襯在橘日清晨中,輪廓模糊,光影交疊,好像來自未來的人。
隔了好一陣,結束通話後,韋柯握著手機,返回到餐桌前。
“恩宜,”韋柯猶豫著開口,“他們讓我出差,去泊舟島,參加一個南部片區論壇。”
黃恩宜問道,“馬上?”
“嗯,去三天,周日晚上回來。”韋柯其實一直惦記著,黃恩宜的麵試在周日下午,他本來想陪黃恩宜度過這最後幾天的。他儘力爭取過,隻是沒能成功,因為上頭點名要他參加。
“那你忙,工作要緊。”黃恩宜緩了緩,吸一口氣,故作輕鬆,調侃道,“泊舟島可是個好地方,海鷗,海岸線,海邊日出,新摘的椰子。你工作結束後還能順便好好享受。”
她說罷乾笑兩聲,喝一口豆漿,看似鎮定從容。
要用麵容平靜來掩蓋內心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