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心裡一驚,驀地回首——說話的正是兩名道士中瘦高些的那個,宮裡人稱他翠虛散人。
寶珠立即抽回手,敷衍著一笑,並不搭言。
她隻防備著這道士出於賢妃的授意,存心為難她,卻不知道翠虛因替賢妃看她的麵相,遠遠地見過一回,從此就惦記上了。雖說她已有十五六歲了,不合道士一貫的口味,但實在是個絕色,倒舍不得就這麼丟開。
翠虛見她不理會自己,也不急於求成,萬一逼得她半路逃了反倒麻煩,不妨耐著性子,等到了德陵裡頭再說。
路上走了兩日半,好在天色長了,到了德陵跟前是傍晚,依舊沒完全黑下去,否則一行人運著棺柩走夜路,太陰森了些。
靈柩自有地方安厝,他們這些人則在陵戶長家裡用飯歇息。
所謂陵戶,便是世世代代為皇家看守陵墓的人家,以此免除雜泛差役,溫飽上亦沒有太大煩憂。
前朝按製,帝王陵墓當有陵戶五百家,依此規格代代相傳,如今該有數千近萬戶人家,而實際攏共隻有百來人口,其中管事兒的,便稱為陵戶長。
對於這些新朝的不速之客,陵戶們心裡是很忐忑的。
寶珠猜測,無論他們是出於何種原因留下來,對於前朝皇室,對於這一片旁人諱莫如深的土地,他們都有著或深或淺的羈絆。
這份羈絆在從新朝皇宮來的這群人麵前顯得不倫不類,尤其他們還是送貞順貴妃的靈柩來的。
所幸大家都很疲倦,匆匆吃了一頓飯,就要到房裡去歇息。陵戶長家裡布置雖簡樸,勝在地方還寬敞,翠虛師門住東院,隨行侍衛們住西院,幾個負責路上洗涮造飯的老嬤嬤住單獨的一間客房,隻有寶珠一個人落了單。
陵戶長的老伴兒便笑道:“姑娘若不嫌棄,我們家女兒的屋子還空著,隻是她嫁得遠,這好幾年都沒有回來,屋子也就沒修整。”
這也是權宜之計。寶珠略一考慮,便點頭答應了,又向她道謝。
婦人又搭手同她一起鋪床被,又連連向她道委屈,寶珠不住地回應,好容易將人送出去了,這才關上門、閂上橫木,仔細打量起這間屋子。
小雖小了些,門窗四壁都很結實,那閂門的木頭更是沉得她險些抬不動。
床上的被衾是舊的,洗得發白,倒是乾淨的。
她明白到這樣的地方來,凡事挑剔不得,儘力將就兩日就是了。
但一時確實沒有睡意。開了窗,東西兩邊院裡都還看得見燈火。
寶珠索性靠在窗台前,抬頭去望著天上的月亮。
宮裡的月亮總是遷徙流轉的,在朱欄玉砌間時即時離。這裡的月亮不,它靜靜地待在天上,就一直待著,圓得不可思議,看得久了,會疑心它不是月亮,是一顆伸手可摘的蓮子,沒有去芯,咀嚼到後頭會泛苦,但清甜過後的苦意,隻憑想象的話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寶珠的記憶裡,這樣安適清閒看著月亮的次數不多。她最後病重的那段日子倒是成日躺在床上,但是並不臨窗,何況那時候她眼睛哭壞了,原本也已經看不清東西。
在這樣的地方,回想那些事,並不是好意頭。然而寶珠意外地後知後覺,身處這一片幽森的前朝皇陵中,她並未感到恐懼,僅有幾分感傷。
腦海中浮現出幾句關於月亮的詩詞。
一句是“雲階月地一相過,未抵經年彆恨多”。
一句是“隻有北邙山下月,清光到死也相隨。”
這一夜心緒紛亂,三更多才勉強合衣睡下,沒過多會兒,事前推算好的吉時快到了,又起來收拾一番,與眾人彙合。
貞順貴妃這場喪儀,是極力簡化過的,畢竟不再是皇宮的主子,犯不著為了她大操大辦。
雖按著貴妃的規製辦,但寶珠這樣的外行也能一眼就看出,這副棺槨遠不如旁邊那兩副——既然合葬一穴,位份總應相當的。陪葬品是她生前常用的那些。三具棺槨前設了香案祭器,最後關閉石門,填上封土。
日頭漸烈,寶珠心裡隻覺得淒然。因為這位貴妃竟比她的孫輩還強些:末代皇帝和後妃都是自縊殉國的,那情形隻能更狼狽不堪。
這點唏噓原是人之常情,於她不知為何分外地不能承受。終於捱到返回陵戶長家裡時,竟出了一身虛汗,飯也沒吃,徑直倒在床上,像是昏睡不醒,又像是意識混沌。
眼前始終是黃澄澄的,那是燕朝時的餘暉,還是將融化的璽印,濃稠得掙不開。
寶珠驚呼一聲,實則聽著不過是喉頭裡一點響動,猛然坐起來,恍惚中看見屋裡還有個人。
是翠虛。他見寶珠醒了,臉上的神情很是關切:“我見你回來就不舒服,彆是中暑了?熬了點綠豆湯,這會兒正好喝。”說著就要上前來。
寶珠瞪視著他,而後又往門口看:門關著的,連橫木也閂上了。
她當即掀開被子,下床想往外跑,腳還沒沾到地上,人已經不受控製地軟倒下去了。
翠虛彎腰抱起她,一麵尚柔聲笑:“傻孩子,你跑什麼?”
寶珠聽在耳中,隻覺與鬼魅一般無二,抬腿要踢他,哪裡使得上力氣。
心裡的念頭前所未有地強烈起來:她不要落在這個人手裡。
翠虛將她放回床上,迫不及待地便去剝她的衣裳,察覺到她渾身顫抖、手腳冰涼,起先隻當是害怕而已,猶兩腿跪上''''床去,要親她的嘴,這下湊近了,見她嘴唇都顯出紺色,麵孔又異常蒼白,才覺出不對來,赤腳跳到地上,猶豫再三,美色在前,到底性命要緊,把外衫一裹,出門叫人去了。
那陵戶長的老伴兒正在廚房裡洗碗,聽見動靜趕過來,唬了一大跳,被翠虛威脅著,才不敢聲張了,唯唯諾諾地進門來瞧,一看寶珠那光景,便叫:“壞了!一準是染了瘧疾!”
再喋喋不休地說下去,翠虛一句也沒聽,早已大步走到東院去,吩咐自己的師弟及弟子們立即動身回宮。
他強自鎮定著,不叫其他人看出什麼——瘧疾是要過人的!讓其他人知道了,連他也走不掉!
回宮就好了,回宮好好洗涮一通,又有禦醫,他自己又會煉丹,還有什麼可害怕?總不能留在這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