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的侍衛們得到出發的命令,倒還有人記得那宮女沒跟上,但也沒多嘴問一句:翠虛師兄弟是皇帝和賢妃跟前的紅人,誰知道這是不是主子的意思呢?
即便不是,也犯不著得罪這兩個道士。
一行人又這麼迤迤然地踏上了返程。
半道上,翠虛意識到自己沒再出虛汗了,心裡不禁一鬆,有閒心去檢查隨身的一個小包袱:裡頭有個玉琀要交給賢妃,權作她要的大燕一朝長壽的秘訣;另還有幾樣難得的珠寶,自己且留著壓驚。
可惜有支頂好的黃玉簪兒,他揣在懷裡去的寶珠那兒,一並落下了。
此時此刻性命無虞,他又漸漸地惋歎起來。
寶珠身上還是忽冷忽熱,上刀山下火海,實在莫過於此了,故而也疑心,自己是來到了地府。
但始終睜不開眼,不能望見周遭的情景。胸口亦壓著一座山,不能呼吸。
這種近似溺水的窒息感最後迫使她張開了眼,眼眥幾乎脹痛,依舊是一片漆黑。
而氣味是能嗅得到的——潮濕而冰冷的稻草氣,來自於她身上,蓋著四五床被子。
她愣著,一時反應不過來。等感覺到手腳可以活動後,才慢吞吞地推開這被子疊成的小山。支撐著坐起來,立時天旋地轉,“嘭”的一聲又跌回去了。
門口陵戶長家的聽見響動,連忙開門進來,輕聲問:“姑娘醒了?姑娘好些沒有?”
聽見人聲了,之前的記憶方才儘數回湧,寶珠頭一件事,是低頭查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那婦人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忙寬慰道:“姑娘彆怕,衣裳是我給姑娘添的,得了瘧疾發冷,是要多穿多蓋才好。”
瘧疾。這字眼對寶珠而言陌生得很。宮裡從沒有人得這個病症,她不知道治不治得好。
憂心之餘,仍覺得慶幸:發作起來嚇人,總好過被那道士挨著碰著。
陵戶長家的見她沉默,心裡也跟著同情一回:這麼嬌嫩的一個姑娘,就被丟在這兒了。宮裡那些人行事曆來這樣,不知哪一點就把他們得罪了,跟著就下死手,心腸都硬得駭人。
若是姑娘健健康康的呢,他們家就一直供著也行,偏偏又染了這個病。
他們這兒沒有坐堂大夫。隻有個走街串巷的郎中,十天半月來一回,給的藥十回有五六回不管用,但沒藥死過人。他們家從前有個小兒子,也是瘧疾,後來就沒了,發作起來如何應對,倒是學會了:發冷時添衣蓋被,發熱時冷敷擦汗,按這個法子試試也好。
此外就是多補。家裡有一隻下蛋的母雞,要宰了燉湯實在舍不得,更不劃算——每日的蛋拿來給姑娘熬粥,加點紅糖,比什麼都沒有強。
她這會兒就燉了一碗來。見寶珠緩過來了,見張羅著喂她喝兩口。
寶珠有點赧然,想擦洗一下的話實在說不出口:熱水沒那麼易得。隻是口中實在乾渴得受不住,啞聲道:“孫大娘…我想喝口水。”
孫大娘這才反應過來:“你瞧我…”忙給她倒了杯水端來,寶珠才放到唇邊,聞到一股油腥味,險些吐出來,怕拂了孫大娘的好意,緊縮著眉哽了下去。
愈加喝不下那蛋花甜粥。寶珠知道莊戶人家愛惜糧食,隻得勸她自己用,二人再三來回推辭,孫大娘總算感覺到了,把盅子放到一邊,照顧她又躺下。
輕輕關上門出去,孫大娘才歎了口氣:這姑娘,他們家隻怕養不下。
接著的幾日裡,寶珠的症候發作得一日比一日頻繁,又是出大汗,又是嘔吐,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兒,皮膚都乾了。孫大娘先按著那遊醫的常山湯藥給她煎了幾劑喝,捱不住半刻鐘便通通吐個乾淨。
孫大娘暗地裡抹眼淚,又讓自家男人去城裡頭抓藥,貴就貴吧!誰知家中的銀錢加一塊兒,還是不夠。
寶珠人雖虛透了,心裡倒還明白,知道這一家子非親非故的,竟這樣為自己費心費力,家底本就不厚,如今更不剩多少了。
自己出宮時,因為是喪事,又怕賢妃挑眼兒,穿戴都極力素淨,不過一根檀木簪子挽頭發,兩個銀丁香防著紮的耳朵眼兒收攏了,加一塊兒也換不了多少錢。
銀錢還是次要的。人家一片心,她還不了,全填進無底洞了。
躺了這麼些日子,渾身骨頭都硌著疼,她艱難地翻過身,胸口的沉香牌滑了一截,這東西瞧著像護身符,孫大娘就沒給她摘下。
寶珠一下子悲從中來,冰涼的臉上兩行淚淌下來,燙得她心驚。
最開始,寶珠還看著窗子外頭的日出日落算天數,後來就算不清了。常常醒著的時候天是黑的,睡一覺後,天仍是黑的。
偶而也想起宮裡頭,自己沒回去,皇後會如何?賢妃會如何?
太子,回來沒有?
這種擔憂並不多,因為已經自顧不暇。
她把自己隨身僅有的一點財物都同孫大娘交代清楚了,隻那沉香牌有點可惜——雖然難得,但拿到外頭卻賣不出價;他們陵戶人家,好像也不怕邪祟似的。
孫大娘這一回沒繃住,一隻手拉著她,一隻手便不住地抹眼睛。
寶珠倒想寬慰她兩句,但眼皮實在沉重得抬不起來。
車輪聲轆轆,不知他們要將她葬在何處。
但依稀縈繞在鼻尖的不是稻草氣,是一種很熟悉的味道,她想不起來。
硌人的感覺卻仍在,寶珠蹙眉,吃力地抬頭去望,映入眼簾的人,是夏侯禮。
夏侯禮低下頭來,默然地看著她。她枕在他的膝上。
寶珠有一種不知年月的恍惚,片刻,才說:“三哥,我做了個好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