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新來的醫生,太宰治在實驗室擁有與他資曆不匹配的權限。
英俊的黑發青年隨意地在純白建築內繞來繞去,一張張無麵的白色麵孔安靜地貼在玻璃牆後,頭顱隨著他緩慢移動,仿佛經費短缺的驚悚片劇情。
“因為在現實中我不認識他們,所以夢境裡他們不能憑空長出一張臉?”太宰治隔著玻璃牆和牆後的實驗品對著看。
很多細節他都看不清,這是個不完整的夢境,唯二的主角是入夢的他和被他夢見的那個人。
乖乖等著他去找的小姑娘現在在哪兒呢?
“啾啾。”清脆的鳥鳴在太宰治背後響起。
他抬起頭,方才還在走廊打轉的自己正站在一處露天庭院裡,草坪上青草點點,掙紮著從厚厚的雪層間鑽出。
夢境不需要邏輯,它是妄想、魔幻、記憶與思念編織的羅網,隻要太宰治在想山吹律理,夢境就會把他帶到她身邊。
小律理赤腳站在草地上。
她攤開手掌,掌心托著碎粒狀的鳥食,灰色的瓊鳥尖尖的喙在小姑娘白嫩的掌心上啄來啄去。
鋒利的鳥喙在她掌心啄出血洞,血肉蠕動著複原。女孩子抬起手指輕輕捋過灰瓊鳥的羽毛,將它朝天空送了送。
啄乾淨最後一粒鳥食,灰瓊鳥拍打翅膀飛走,很快不見了蹤影。
穿著單薄白裙的小姑娘低著頭,赤足踩了踩雪,她隨意地偏過頭,看見站在庭院裡的太宰治。
女孩暗金色的眼眸飛快在太宰治戴著的金邊眼鏡上掃過,她抿了抿唇,沒有主動向他走去。
“合著她隻喜歡我這雙眼睛?”太宰治大受打擊。
說好的一見鐘情呢?姐姐平時對他的臉不是挺鐘愛的嗎?
小律理居然比大的那個更挑剔,太宰治委實沒有料到。
這不能怪小律理。她對寶石和比寶石更美麗的眼眸的喜愛與生俱來,但“纖細柔弱性格憂鬱的美少年”是成年人才會有的品味,她還是個孩子啊。
勾小姑娘上鉤的美人計失效,太宰治隻能主動出擊。
他像什麼都沒察覺似的走到小律理身邊,半蹲著平視她。
“律理醬,你在這裡做什麼呢?怎麼不穿鞋?”
赤足踩在雪裡,肌膚比雪更蒼白病態的小姑娘歪了歪頭:“你叫我什麼?”
“律理。”太宰治反問,“這不是你的名字嗎?”
是,但這裡沒有人對她直呼其名。他們隻會一口一個“山吹小姐”,從來不問她喜不喜歡這個稱呼。
“博士叫我山吹。”她輕飄飄地問,“你喜歡棣棠花嗎?”
“我喜歡你。”太宰治回答。
一語雙關。
令太宰治失望的是,他的“表白”沒能換到小律理驚訝的表情。
昳麗秀美的女孩平淡地瞥他一眼,此時她與成年版的山吹律理像極了,瞳孔中不加掩飾地寫著不信。
“喜歡你是件這麼難相信的事麼?”太宰治問她,“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對律理醬表過白,還是你認為,沒有人會真心喜歡你?”
他的問題很有點過分。
愛慕山吹律理的人在博多和池袋大把抓,沒人表白是真的,因為畏懼她的強大肆意和不近人情。
後一個問題更過分了,質問一個從有記憶起就在實驗室長大、被人當作實驗品和戰爭機器養大的孩子“你認為自己值得被人真心喜歡嗎?”,殺人誅心。
脆弱一點的孩子說不定會被他問到人格崩潰,懷疑自己懷疑世界,把自我全然否定。
小律理隻格外漠然地與太宰治對視。
女孩子探過身,忽然摘下他的眼鏡,凝望鳶眸中自己的倒影。
“我喜歡你的眼睛。”她直白地說,“這是我願意搭理你的全部理由。”
“真漂亮,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律理折好金邊眼鏡,把它插回太宰治胸口。
可能是為了多欣賞一會兒,她回答了太宰治先前的問題:
“喜歡我不是件難相信的事。有很多人喜歡我,因為外貌或者力量,因為自以為是的憐憫和高高在上的施舍。”
太宰治怔了怔。
在他眼中被孤立排擠的可憐小姑娘語氣淡漠,她的眼中殘存稚氣,卻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徹。
“他們喜歡這張臉。”她指向自己的臉蛋,“也喜歡這具身體蘊含的力量和潛能。”
“我又是個他們眼中格外可憐的苦命人,無父無母,親緣斷絕,像擺在貨架上的商品一樣躺在試驗台上,怎麼能叫他們不憐惜我、施舍我呢?”
小律理一臉無所謂:“很多醫生,不分男女,他們親近我都基於以上幾個理由。”
“至於你,也不是什麼例外。”
所以她根本不搭理和自己搭話的人,如果不是太宰治有一雙格外討她喜歡的眼睛,如果不是他一見麵就叫對了稱呼,小律理會無視他走開。
但那雙鳶眸實在是太漂亮了。不僅是色澤與微微蕩漾的水光,隱藏在內的陰鬱和冷漠是靈魂深處的癲狂,是壓抑的、窒息的美。
太宰治說喜歡她,小律理半點不相信。
心防這麼重的人,怎麼會把喜歡輕易掛在嘴邊?
絕對,是謊言。
說謊不要緊,小律理對有著漂亮眼睛的人容忍度很高,他說話也好聽,比博士順眼多了。
白大褂的胸口掛著身份牌,女孩子湊近看了看:“太宰醫生?你是新來的嗎?在哪個實驗室工作?”
太宰醫生四個字念在她嘴裡,有種彆樣的感覺。
“我是為律理醬工作的專屬醫生。”被小女孩反將一軍沒能給太宰治造成打擊,相反,這樣的小律理才有他熟悉的成年體的影子。
山吹律理有非常多的秘密,平日相處中表現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她的話語她的表情掩在霧中,虛假與真實摻半。
“我的專屬醫生?”小律理咬文嚼字地重複了一遍,似懂非懂地說,“所以說,今天的抽血是你來嗎?你是為了這件事來找我的?”
她提起抽血時神色毫無波動,倒是說後半句話的時候語調微冷。
“不哦。”太宰治伸出手,指尖在女孩赤.裸的腳踝上劃了一道,刺骨的冷,“我隻是想來問你,為什麼不穿鞋?”
小律理愣了下,這才記起太宰治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兩個問題:在這裡做什麼和怎麼不穿鞋。
“我沒有鞋。”她回答道,“博士說赤腳對訓練靈敏度更好,腳多劃傷幾次就會習慣的,隻有普通人要用鞋保護腳,我不用。”
淦,這傻逼博士怎麼還沒死?
“……你不疼嗎?”太宰治想起來,“哦,你是不疼。”
山吹律理說過,她痛感缺失。
“我疼的。”小律理眨眨眼,出乎太宰治意料地回答,“怎麼會不疼?人受傷就會痛,不痛的不是怪物麼?”
“可你長大後不疼……”太宰治喃喃自語,“啊,是這樣。”
他明白了。
是很痛的,一直很痛。隻是無法改變疼痛的事實,又加之擁有細胞強化的異能,在傷害越來越多越來越痛的情況下,身體自己放棄了感知疼痛的感官,逐漸痛感缺失,催生純粹的怪物。
感知不到自己痛苦的人自然無法感受到他人的痛苦,而失去共情能力的人,就是怪物。
她原來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變成兒時的她口中的怪物。
可能是太宰治的表情讓不習慣被人憐惜的女孩子察覺到什麼,她踩了踩腳下的雪:“雪地很軟,踩著很舒服的,走廊和實驗室也很乾淨。”
言下之意是赤腳也沒關係,畢竟她真的很習慣了。
太宰治不發一言地直起身,從平時小律理的視角變為俯視。
十歲的女孩子,腦袋隻到他腰間。太宰治一手攬著她的肩膀,一手掐腰,輕巧地將人從雪地上抱起來。
突然騰空而起,小姑娘細白的腿在空中蹬了蹬,她下意識地勾住男人的脖頸,手肘撐在太宰治的肩上。
“好高。”她輕聲讚歎,第一次像個真正的小女孩一樣好奇地張望,“我以後能長這麼高嗎?”
“隻比我矮一點兒。”太宰治說。
他又發現山吹律理從小到大都有的一個特點:她不常吃驚,對什麼都習慣的很快。隻要彆讓她覺得不舒服,就很隨遇而安。
即使是被初次見麵的人抱起來走,也一樣。
也是,成年體被初次見麵的人邀約殉情都很淡定地接受了呢。
太宰治太低估自己了。
如果做這些事的人不是他,而是換成彆的什麼人,除去人頭落地沒有第二種可能。
隨遇而安,而要看“遇”見的是誰。
某種意義上,他的美人計大成功。
“你是要帶我去實驗室嗎?”小律理被太宰治抱著走,在空中晃了晃瓷白的雙足,“方向錯了,在另一邊。”
“我們不去實驗室。”太宰治能感覺到懷裡的女孩像幼貓一樣趴在他肩頭,纖細柔軟的身體輕得宛如抓不住的羽毛,青澀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