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受敕封之前,裴宛都是在朝暉宮中度過的。
皇子所不大的庭前,種著一溜兒果樹,春末夏初棗花開,碧瑩瑩像一簇一簇星星,他閒來無事把花抿進嘴巴裡,苦津津的,但回味總比藥膳強些;秋天是最好的時節,柿子全紅了,有的果子壓彎了枝頭,他踮踮腳就能夠到。
裴宣不愛吃果子,但他很愛把自己養的鳥兒放進果林,由著他們啄食,長此以往,裴宛再也不仰望那些紅彤彤的果子了。
幼年時的記憶很零碎,除了偶然一得的甜蜜,剩下就是無儘的孤獨。
他生下來就帶著心疾,從會吃飯時就開始吃藥,太醫院欽天監無不斷定他活不過及冠之年,宮人們當著他的麵不說,但背地裡總是嘀咕,惠妃為何要拚著一身病體也要誕下孩兒,是為了爭位?
時日久了,甚至連惠妃娘娘本人都質問自己,把他帶來人世作甚,受罪嚒?
自責化成愧疚,最後化成冷漠。
這是他長大以後,琢磨了很久,才琢磨出母妃之所以不親近他的原因,當然,也更像是一個籍口。
但要他說,他其實一點也不怪她,就算病弱又怎樣?
他還有一雙眼睛,看庭前風吹雲動,也有一個好用的鼻子,能嗅到花香。
線香於他是毒,花香卻無礙的,所以花真可愛。
思緒昏昏沉沉,亦亂七八糟,裴宛隻覺得周身發熱又驟冷,夢裡又回到了小時候……
他和小太監玩躲迷藏,他總是能找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好好躲著,直到那小太監拖著長長的聲音叫喚:“三殿下,您在哪裡呀?”
可是有一回,他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見人來尋。
躲藏的地方是個箱籠,隻有他半身長,所以得蜷縮著才能藏好。
他在黑暗的箱籠裡,閉目。
沒有人來找我,我也不出去,這裡隻有我一個人,四周沉沉的安靜,越發顯得蟬聲聒噪。
這就是孤獨嚒?我擁抱孤獨,我在孤獨的身體裡……
小小的裴宛簡直覺得這箱籠是世間最好的地方,簡直比父皇的麒麟宮還好!
……
裴宛瑟縮著肩膀,將自己放心的沉浸到巨大的孤獨裡,就好像幼時的那個箱籠。
忽然有溫軟的手掌碰觸他,聲音如哭如泣,很著急。
終於啊,終於,有人來尋他了!
那個人身上帶著一股香,很淡很輕,不是香料,對,是花香,夢裡一樣的花香……
他想要睜開眼,卻怎麼使力都不能夠,直到唇邊一涼,熟悉的苦澀味在嘴裡化開。
“……路金喆……”
“天爺菩薩,”路金喆把肩膀靠過來,想動又不敢動他似的:“可算是醒了!”
……
路金喆一腳踹開地牢大門時,差點沒被血腥氣熏暈過去,謝娘子拆了牆壁上一根火把,拿火鐮點了,把這裡情形照得分明。
地方不大,她一下子就看到了角落裡的兩個人,檀瀧肋下一片深紅,該是受了很重的傷,卻仍將裴宛護在身側,而裴宛……
她不敢看了。
“沒事,都還有氣。”謝娘子探了探他們脖頸,對路金喆道。
“對了,藥!”路金喆慌忙想起喬嬤嬤得到的饋贈中有個藥葫蘆,也叫她買下了,她是知道他有宿疾的,忙不迭拿出來,死馬當活馬醫,強灌下去。
……
約莫有那麼一刻鐘,裴宛眼皮兒顫動,悠悠轉醒,路金喆大喜,忙不迭挨過來,卻不敢去碰他,生怕把他剛緩過來的這口氣給碰沒了。
“你怎麼這麼魯莽?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懂不懂?”路金喆幾乎是有些哭似的說著。
裴宛艱難露出個笑模樣,“……知道了,懂……咳咳!”
裴宛勉力撐著坐起,就著火把光亮先去查看檀瀧傷勢,隻見傷口沁血不多,放下心來。
金喆見檀瀧傷口上纏著繃帶,不免覺得詫異,難道這裡還有誰給他療傷不曾?
裴宛問路金喆怎麼在這裡,他本算計著該是劉慶找到他,沒想到竟然她先找來。
路金喆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不藏不掖將這幾日的事全說了,他們一家為了避選來到山南村,後來父兄出了事,她想找他幫忙就去尋李仁卿,途中又遇到白辭,然後回來就碰上了喬嬤嬤。
這幾天倒是忙著她了,裴宛聽她拉拉雜雜說完,心裡不免想到。
“你父兄的事……”
“噯呀,你都這模樣了,快彆操心彆個了!”
路金喆不讓他說話,“現在能走嗎?咱們先離開這裡。”
裴宛氣喘得有點急,他誤了吃藥的時辰,雖說已經放過血,但是渾身一絲力氣也無,隻怕憑她們兩個很難。
“對了,這位是?”
路金喆這才想起來,忙道:“這是我櫃上的打金師傅,謝娘子,她人很可靠,你放心。”
謝娘子在一旁觀察他們半天了,最開始見金喆那般緊張模樣,還以為他們是那什麼關係……現在卻不敢這麼篤定,金喆這丫頭對待這位公子可謂真算得上捧著怕摔了,憑她那脾性,這人得是金子打的才行!
裴宛衝她拱拱手,致謝。
“路金喆,現在是什麼時日?”
“九月初六,現在……”
她犯了難,估不準時辰。
謝娘子從旁道:“約莫是亥時。”
亥時,沒多少時間了。
“現在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幫忙辦妥。”
路金喆呆呆地看著裴宛,“啥?你說。”
裴宛很鄭重的說:“時機很緊,白辭馬上就要奪宮,你現在即刻去城東有間客棧,給劉慶帶一句話。”
“就是傳個話?難倒不叫人來救你?”
“不用,我服了藥,再緩一會兒就可以走動,你得快一些,給劉慶爭取些時間,他會立即前往閔州。”
“他現在在哪裡?萬一不在客棧,這不是耽誤事?去閔州做什麼,我能幫上忙嚒?”
路金喆突突突好幾個問題蹦出來,不怪她,實在是他這個人辦事遮遮掩掩,思慮過多!
裴宛沉吟片刻,到底沒有隱瞞她:“劉慶前幾日被我派去北上,算算日子,就這幾天返程,我意欲讓他去閔州請調綠營馳援……閔州你去不了,路太遠太難走了。”
路金喆絞著手指,確實,她去城裡找個客棧還算容易,這浣州城,此生還從未出去過呢!
謝娘子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這看著不聲不響的公子哥兒嘴巴裡說的話還真挺唬人呢,如果他真的能請調援兵,倒也不失為一個拯救浣州黎民的法子,畢竟打仗對老百姓來說總不是好事。
謝娘子因笑了笑:“這位公子交待的事怕是時機延誤不得,其實我認得去閔州的路,我們也有馬,公子若放心的話,不若喆喆去客棧,我去閔州呢?”
裴宛看著謝娘子,並未答言。
反倒是路金喆合了一下掌:“可以這樣,我和謝娘子一同前往閔州替你辦事,然後讓小燕兒,我的侍女你見過罷,她去客棧找劉慶,正好劉慶見過她呢,這麼著兩廂便宜。”
裴宛蹙眉:“外頭不知道如何了,兵荒馬亂……”
“瞎,恁的磨嘰!”不知道是不是裴宛受傷打蔫,給了路金喆勇氣,她乾脆自己做了主,“就這麼著罷,如今您老抱恙,我就衝您的馬前卒!”
裴宛無法,隻好點頭答應,又把去閔州事宜切切交待,尤其叮囑謝娘子,路該怎麼走,綠營行轅該如何辨認,又教路金喆,到時候見到主將官該如何說話等。
謝娘子見裴宛信任她,也忙答應,說會看顧好金喆。
路金喆撲落撲落手:“好,就這麼著,現在先帶你們回我家裡養傷,回頭是你等人來接還是你自便,都行。”
她見裴宛還有話說,便知他所想,笑道:“放心,你不知道我跟我師傅力氣有多大,能搬得動你,況且門外還有個嬤嬤呢!”
言畢,果真扶起裴宛,裴宛瘦長身量,其實比她重不了多少,吸著氣也算是能扶著,而那邊廂,謝娘子輕鬆扶抱起檀瀧,叫上喬嬤嬤,幾人連抱帶扶,緩緩下山。
……
其餘閒事不表,隻說祠堂裡老太太,太太發現金喆不在,著急得不行,又見她帶著兩個血跡斑斑的年輕男子進來,當下唬了一跳,當著眾人不好發作,隻好悄聲問發生了什麼。
這前因後果一時半刻也解釋不清,路金喆隻說是今日外出辦事碰見的貴人,若想將爹爹和麒哥兒囫圇個救出來,就全靠他們了,請務必看顧好。
因此,一家人都不敢怠慢,忙吩咐婆子丫鬟給兩人簡單清洗傷口,給清醒著的裴宛喂了點湯飯。
金喆惦記著要去閔州,把小燕兒叫道跟前,將去客棧聯絡劉慶之事細細交代。
小燕兒瞧了瞧她臉色,見如此慎重,便點頭答應,又拿包袱裝了些食水,遞給金喆:“從沒出過遠門,您一個人能行嗎?”
“還有我師傅呢!”金喆不免笑道:“你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進城彆慌了手腳,叫管家派個得力的小廝跟著,彆一個人出了事。”
然後又去姐姐跟前,交代了幾句話,不外乎是幫她在太太跟前圓融,彆叫外人看了笑話。
金蝶自然明白這裡的外人指的是誰,也替她擔憂:“喆喆,你要去哪裡,危險嗎?也叫管家派個人……”
“我就不用了,哪個爺們都沒有我師傅好用!我這就走了,老太太和太太就都靠你啦。”
裴宛看她上下囑托,操心整個家裡,就好像她才是一家之主似的,渾然忘記自己才是最年幼的那個,不免失笑。
“我走了。”臨走時,路金喆說。
“謝謝你,路金喆。”裴宛道。
……
一彎弦月掛在天空。
“駕!”
謝娘子輕夾馬腹,帶著路金喆一頭衝進了黑夜裡。
馬蹄疾疾。
在他們的前方,是越來越近的閔州;在他們的身後,子夜,白辭登上城門,發布討逆檄文,對著那座斥重金打造的行宮禁苑,正式發起攻擊號令——
“昔聖人為天下慮,置天子也[注]。今天子敬德,承位二十載,未有尺寸之功。外不能令百姓安居,塌它彈丸夷穢之地,屢犯邊疆,烽鼓不息;內不能使黎民富足,天下之物利儘耗三分!德衰世亂,今天子以天下利己,橫征暴斂,廣築宮室,其奢靡兩百年未有矣!
天下之士也者,慮天下之長利[注②]。今吾等黎民白援鹿,檄文布告天下,意代聖祖天子女皇帝陛下親討不肖子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