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尹胡同。
一輛馬車於夜色中遙遙駛來,停在這座不起眼的宅門前。
門房裡,打盹的管家揉著惺忪的睡眼,看清馬車上掛著“公主府”的字牌,登時醒神。
那馬車上下來的不是彆人,正是自家二姑娘。
路金喆從馬車上扶欄而下,謝過一路隨行的公主府侍衛,原還想著塞銀子表個心意,但見其周身氣度持正的很,忙打消了念頭。
那邊廂管家亦正煞有介事地躬身衝那車架遙拜,馬屁股都走得不見影了,才趕著進門來,笑道:“二姑娘,這是公主府邸的車架?連日來咱們沒頭蒼蠅似的亂撞,這回總算是撞對門路了罷?”
路金喆摟緊袖中的物什,牽了牽唇角:“嗯。”
“阿彌陀佛!”連日來亦一直奔波的管家忙舒了口氣,念了聲佛,道:“得虧有二姑娘,這份膽氣和人脈,叫老奴都歎服!老爺和大哥兒這回肯定遇難逢祥!您去見見太太罷,您未歸,闔府都沒睡等著您呢!”
……
路金喆來到上房,果然見側廂燈火通明,太太劉氏並姐姐金蝶,以及幾個跟前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在等她。
一見她進來,劉氏忙讓坐。
這幾日家裡仆從全撒出去尋門路找關係,京師裡的浣州會館更是日日不離人坐聽消息,都回來報眼下京師不比尋常,浣州發生的兩起大案猶如一雙無影的手,將原本互為掣肘的貴胄公卿,朝堂派係,攪撥地天翻地覆。
京師各官署衙門也亂作一團,有伺機打壓同儕的,有覷空上位的,亦有扇陰風點鬼火的,原本這正是好疏通的時際,但因為兩案主審官是當今太子殿下與祿親王,這兩座大山鎮著,不管外頭如何,兩案重中之重的刑部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嚴密,誰也彆想走門路。
誰想到呢,正是大家夥兒一籌莫展之際,二姑娘忽然道,要是能進皇城,她有一法倒是可以試試。
劉氏自然是知道金喆自小跟著麒哥兒滿浣州城打轉,結交了不少貴胄,雖不指望她能成什麼事,但死馬當活馬醫,終究還是叫管家想法子。
如今路金喆回來了,一家子的精氣神仿佛都被她吊起來似的,繃得緊緊的,祈盼中又帶著點不安地神情看著她。
“喆喆,你去哪兒了?可打探到了什麼?”太太劉氏難得叫她乳名。
金喆起身,忙道:“回太太,我打聽到了爹爹與哥哥的案情卷宗。”
卷宗!
太太劉氏不由詫異地看了金喆一眼,見她不似說謊的樣子,忙讓丫鬟婆子褪去,隻把姊妹兩個留在身側,招呼金喆道:“你慢些說。”
路金喆便將今日在公主府所聞略去繁文縟節,一一說出。
聽到最後,金蝶攥緊手帕,臉色變得凝重,劉氏茫然地站起身:“啊,這……冒用禮部勘合,濫用官驛,屢累驛馬,這是什麼罪名?嚴不嚴重?”
這話她也如此問過裴甯,路金喆搖了搖頭:“具體罪名沒有定的,不過依照咱們大雍律,累驛馬者,官員降二級調用,民罪加一等,止徙二年。[注]”
劉氏書讀的不多,聽了這話下意識看向金蝶,金蝶扶著她的手,解釋了一下,又問金喆:“所盈供裴宣培植勢力?這說的是……”
金喆知道姐姐問的是什麼,沉沉地點了點頭。
托這幾日四處疏通關係的福,一貫隻協理小家的太太劉氏也對朝堂政事敏銳了些,當下不由道:“裴宣,宣黨?”
姊妹兩個相視一眼,金喆咽了咽嗓子,道:“太太和姐姐也彆太憂思,我拿到了一份執結,明兒咱們可以去刑部大牢探望爹爹與哥哥,到底什麼情形,咱們見了麵詳談![注②]”
金喆話音一落,滿室寂靜,連金碟也詫異的看著金喆。
直到她從袖中小心拿出那份文書……
太太劉氏看過,遞給金碟,金碟拿在手上,也無定論,她閨閣女孩,又哪裡見過這物什!
劉氏不禁神色凝重地道:“二姑娘,你老實說來,你在皇城裡見的到底是什麼人?”
金喆幾次搪塞,終究是瞞不過去,“回太太,是我朝公主殿下,裴甯將軍。”
裴甯!
劉氏扶住桌案,幾乎站立不住!
關於雍朝這位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大公主,民間是有不少傳說的,當時白辭造反,浣州城幾股流軍亂戰,最後就是大公主突破城門告的捷,沿途百姓們都瞧見了戰馬上公主的英姿,沸沸揚揚傳頌了許多日。
姐姐金蝶到底聰慧,幾乎是電光石火間便了悟,“喆喆,所以當日是你去找的公主救駕?”
路金喆嗯了一聲。
劉氏騰的一聲站起來:“竟然是你,竟然是咱們家的人!怪不得當日你致意要救那兩個小武官呢!這救駕可是大功一件,這回老爺大哥兒可算有救了!”
金喆瞧太太這般激動,也不敢說什麼,隻是她心裡到底不安,不敢這麼樂觀。
金蝶走過來,撫了撫她的背脊:“你這陣子,是擔了多少事,不說呀?”
“姐姐,我不是有意的……”金喆伏在姐姐肩頭,連日來心裡藏著的事,惶恐不安的心,以及從公主府出來時,裴甯那意味深長的臨彆話語,齊齊湧上心頭,都讓她無端的難受。
……
第二日一大早,太太劉氏便起床梳洗,西廂房兩姊妹也隨後起來了。
仆從們連夜裡就在預備今日要帶給老爺和麒哥兒的食水衣物,太太還卷了一遝銀票備著使。
金喆也拿出一個包袱,裡頭兩身棉袍,護膝,毛襪子,這是在船上那一個多月,她和小燕兒一同縫製的,棉絮裡頭還縫了金葉子。
“雖然太太肯定都預備了,但這也是我的心意,一同帶過去。”
“就是說呢,我瞧著大姑娘也預備了。”
……
探監的人不多,執結文書上隻寫了兩個人,一番商議後,太太將姐姐金蝶留在家裡,和金喆同去。
裴甯辦事思慮周到,仍舊派了侍衛來兆尹胡同接人,直接領著她們進刑部衙署。
簽押房裡,提牢廳司獄瞧見執結文書,道一句“請公主金安”,與那侍衛笑道:“這路金麒不就是一個小小浣州商戶嚒,值得一波又一波貴人來保他?”
又對太太劉氏道:“在這裡畫押簽字,我帶幾位進去,也就是今天,要是昨兒你們來,人還不一定見著呢!”
太太劉氏誠惶誠恐的簽好了押,剛被頭一句“一波又一波的貴人來保”說得心裡咚地一跳,又被下一句“人不一定見著”嚇得慌了神,不由得問出了聲:“官爺,是怎麼的不一定見著?”
路金喆也忙抬起頭,等著答案。
那小司獄官擺擺手,嗖了嗖嗓子,高聲道:“沒問話就彆瞎打聽——於統領?”
那位侍衛笑道:“我奉公主命令,一道兒進去看看。”
“好嘞,那咱們走著——這裡是刑部大獄,就是探監時辰也有限,有話趕緊說,你們帶的食水也就罷了,那些拉拉雜雜的衣物……”
劉氏聽著官員如此說話,心裡不由著急,忙道:“大人明鑒,這幾身衣裳都是我們母女親手縫製的,最近天越發寒了,回頭霜降起來,人凍得骨頭疼,還請大人開開恩……”
劉氏一麵說,一麵往那司獄手上塞銀票。
司獄手一扣,將箱子翻揀一番,確實隻是幾身換洗衣物,並無夾帶,揮揮手作罷。
……
*
提牢廳裡有專門預備探監的房舍,地方不大,將將夠幾個轉身,空蕩蕩並無坐臥之具,隱約還透著股黴腐味兒。
不大一會兒,一陣“嗑拉嗑拉”的聲音響起,路金喆劉氏尚且懵懵的,那原本正在假寐的於侍衛唰的睜開眼睛。
司獄推開門,“進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