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金喆同太太劉氏起身,不由得朝門口張望,原來那嗑拉嗑拉的聲音是鐐銬曳地的聲音,走在前頭的人瘦得形銷骨立,脖子上扣著沉重的木枷,頭發勉強冠著,衣衫襤褸,麵容枯槁,隻有一雙眼睛仍舊黑亮亮的……
“彆哭啊,喆喆。”
路金麒露出個笑容,手動了動,牽動鐵鏈亂響。
金喆摸摸臉,她的眼淚是不由自主下來的,不知怎麼的就哭了,忙擦擦,多不吉利,哭什麼哭?
路金麒往裡頭走了走,艱難扭過身想要去扶路老爹——原本隻有四十多歲的路岐山,兩個月不到的光景,仿佛老了十歲,兩鬢都染了白,原本挺拔的身形竟然帶著點佝僂。
他一進來就止不住的咳嗽,太太劉氏盯著他,幾乎不敢認,叫了一聲:“老爺?”
路老爹瞧瞧她們,涕淚俱下,忙應了一聲。
大家一番斯見,都強忍著沒哭,兩個司獄門神似的守在門口,大家礙於眼前境況,好多話都隻能憋在肚子裡。
太太劉氏伺候路老爹飲食喝水,說些私房體己話,金喆也忙要喂金麒,金麒搖搖頭,啞聲道:“不用,喆喆,吃過了。”
他眼睛一直在看金喆,金喆也幾乎不錯開地看著他,把路金麒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她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哥哥,從來都意氣風發的路家大哥兒,瘦脫了相,連站著都要杵著枷才行!
不是說不論白案還是宣案,兩位主審都持正不阿,不告拷訓那套的嚒?路金喆幾乎是心裡沒由來的遷怒,忿忿怨念。
路金麒麵上卻不見一絲愁索,道妹妹辛苦,哥哥帶累她,又忙問姨娘冥祭如何料理,金喆都一一回了:
“一家子,說這兩家話作甚?祭奠姨娘不用囑咐,往年你怎麼做的,我照著做就是。對了,我和姐姐都做了身衣裳給你。”
她從箱籠裡掏出兩件棉衣,摸一摸袖子的夾層剛要說話,就聽麒哥兒笑道:“不用問……咳咳,這件鴨蛋青的肯定是你做的罷?”
路金喆抹了把臉,沒好氣地瞪了麒哥兒一眼,她針腳粗,家裡人都知道,彆人不說,隻有路金麒常拿來打趣她。
她把衣裳摔到麒哥兒身上,作勢佯怒道:“是又怎麼的?如今你也再沒多的妹子給你做衣裳了!想取笑,等趕明兒取笑嫂子去!”
那衣裳袖子橫在木枷上,金喆將其掖了一下,衝金麒使了個眼色。
路金麒輕輕點了點頭。
那邊廂司獄示意時間不剩多少了,長話短說。
路金麒卻道:“差爺,容我與妹子說兩句體己。”
兩個司獄商議一番,帶走路岐山,太太劉氏心中納罕,正想再陪陪他,卻不想路老爹悄悄道:“聽麒哥兒的,讓他跟喆喆說話!”
家裡老爺雖入獄了,但到底餘威尚在,劉氏哪敢不從,忙跟著司獄出去。
房間裡隻有路氏兄妹以及於侍衛,他是公主的人,自然誰都分派不了他。
……
*
一時隻有他們三個人,路金麒衝於侍衛艱難拱了拱手,問了對方台甫官職,又道了一聲謝。
然後,他很是神情嚴肅地問道:“喆喆,你認識費慎之,是嗎?”
聞言,路金喆愣了一下。
這幾日,她一貫的拿話搪塞太太和姐姐,藏著這個秘密,可麵對路金麒,她是半點謊話都說不出來的。
“嗯。”
路金麒枯澀的眼睛緊緊閉了閉,複又睜開:“那你知道他是誰?”
“嗯……知道。”
“怎麼認識的?”
“就是八月份有一回,他跟他的屬官誤以為家裡繡樓是藥房,不小心闖進來叫我拿住了。然後還有一次城防營抓人,他過府來躲藏,是我幫的他,就這麼一來二去相識起來的。”
路金麒了然,“所以那次在商會,你故意拖著我約他飲茶,是嚒?”
“嗯!”路金喆點了點頭。
“那你們有沒有……”
路金麒欲言又止,金喆納罕,瞧了麒哥兒神情半晌,才恍然大悟,忙搖頭:“沒,哥你想哪裡去了!我們沒有私相授受……”
路金麒看著從小養大的妹子臉上現出茫然、恍然,然後又帶點羞怯的神情,不禁心裡百味雜陳,不禁想到,如果她遇到的是彆的人,哪怕真的是一個小小謄錄官就好了。
“好,哥哥信你。後來在浣州的事,我也大半聽說了,你救了他,又長驅閔州找軍隊馳援救駕,這些功勞都能抵些父兄之過,所以後頭的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
路金喆一聽這話,心落地大半,忙應了一聲,“嗯!”
“沒想到這麼多年,我做哥哥還是要靠妹妹。隻是有一句話,喆喆我得問問你……”
“咱們一家子還說兩家話嚒,哪有什麼靠不靠,你問就是了。”
“想來今日這一見,也是喆喆的努力,對嚒?”
“嗯……”
“如果公主殿下不伸手幫忙,那你要找……他,對嗎?”
路金喆想了想,還是不會騙金麒。
“會找。”
“不管用什麼方法,你都要找?”
“嗯!”
路金麒胸口起伏很大,長呼了一口氣,聲線裡帶著點難過:“路金喆,你不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把你自己置之於如此境地?你懂不懂你若果真那樣做,那是什麼意思,你會怎麼樣?”
路金喆在這一瞬幾乎懵了,她哥哥的聲音很大,大到她餘光都瞟到於侍衛動了一下。
她忙伸出手,示意沒事。
“我知道的,知道。”
她哪裡不知道呢?就算從前在浣州時不懂,鬨著人家去喝什麼勞什子魚湯,妄圖用一枚壓勝錢就能找到他……現如今到了京師,走投無路時,睜眼的瞎子似的,四處求救無門,何曾沒有過那份希冀?
可是那希冀到底是縹緲的,彆說他們有著王子與庶民的分彆,就說要找到他,也得跨過兩道宮牆——然而僅僅是頭一道皇城,就已經用儘了她全部氣力!
“知道就好,就好。你們終究是……”路金麒不忍心話說得太透,隻是搖頭,滿眼都是曆過一番劫難後的明悟:“那條路太難走了,不是坦途。”
路金喆抽了抽鼻子,憋出一個字來:“嗯……”
“喆喆,我隻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順順遂遂的過這一生。咱們商戶人家,從小跟銀錢打交道,籍沒家財算什麼,千金散儘還複來!流放又算得什麼苦,哪處黃土不埋人?所以哪怕到了最壞的境地,咱們也不用怕,也不值得搭上你,未知莫測的一輩子!”
“嗯!”路金喆眼淚不由得淌落下來,摸了摸臉,像個花貓。
路金麒把沉重的木枷靠在牆上,借力倚著,笑了一下。
路金喆也笑了笑。
在角落裡一直安靜著的公主府侍衛想到了什麼,也無聲牽了牽唇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