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德廿二年十月初三,塌它騎兵攻入彌臘渡鶴城,與城中彌臘大雍守軍激戰一宿,初四日夤夜時分,城中下起茫茫大雪,掩蓋住了一地血色。
這一役,在史書上隻有寥寥數筆記載,但在後世的史官們看來,卻是裴氏王朝由頹轉盛,七世鴻嘉皇帝以萬裡河山為棋下的第一招。
……
彌臘,渡鶴。
天上掛著一彎蛾眉月,晦暗不明;地上軍營火燭點點,燦如繁星。
裴甯帶著一眾副將巡視軍營,大步流星,絲毫不懼雪落之後滿地泥濘。“麒麟宮八百裡加急,著汪甫通交還監軍令牌,即刻啟程回京。他先剛兒還跟我哭呢,說想要明兒一早走,我同他說聖令如山,即刻便是此刻,一刻也耽誤不得。”
周子衿目光如炬,緊盯著處處軍帳崗哨禁防情況,抽出心神“謔”了一聲:“這老告狀精終於走人了!麒麟宮哪位閣老這麼體恤下臣?”
裴甯一麵檢查兵士們寢具薄厚,一麵悄聲歎道:“自上月起,太醫署便給我傳來消息,說陛下聖情不懌,心疾複發,屬意歇朝將養,諸事政務皆由貴妃裁度——誰的體恤,可想而知。”
提起宮中那位薛貴妃,隨扈眾將皆是一默,連周子衿也沒有說話。
都聽聞那位貴妃盛寵至極,有傳言甚至早在兩年前,她就已經在替陛下執筆批紅,隻因行事並無差錯,陛下又極愛護,所以才沒被朝中諸多老臣置喙。
將官們在一處不起眼的軍帳前停下腳步,裴甯揮手,摒退一眾副將,和周子衿一起挑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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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中燈燭如豆,幾名啞者在隱蔽處侍立,書案上奏折、邸報、簿冊分成幾摞,主人正跟一青年低低敘話,聽見簾動風起,便於燈下抬起頭,這一刹那的翩翩俊逸,令打頭陣的大公主裴甯都生出一股“吾家麟兒初長成”的感慨。
隻是細觀其麵色,仍舊有病怠之色,看來前日那毒狼煙,雖然他們已有防備,但到底叫他難以消受。
見他們倆魚貫進來,裴宛放下手中簿冊,一麵叫坐一麵笑道:“正巧了,你們不來,我也是要召見的。塌它軍營裡突然出現的那一股騎兵,渾身裹覆鐵鎧的,想來那就是火烏軍了罷?”
這說的是斥候密報,裴甯周子衿相互望了望,都沒立刻應聲。
裴甯抬眼,望向太子身邊的青年,路金麒。
路金麒袍裾微動,想要退下,卻見裴宛擺了擺手,道:“麒哥兒不礙的,你們這裡一食一水,都賴他厘算。來,坐下說說,眼下有什麼應對之策?”
兩位將軍這才落座。
裴甯沉吟片刻,道:“火烏,已經有一百多年沒有出現在了罷?聽說他們強大的鐵器能破城開山,既如此,我也沒有彆的,鋼牙塞門刀車管夠,前陣子火藥處還搗鼓出一批陶蒺藜,回頭我給三哥兒拿兩個去,聽聽響兒![注②]”
她說完,帳中人都笑了,連裴宛也輕笑道:“好!正該叫他們瞧瞧,一百多年過去,戰場上的天早就變了。”
他這話顯然言不止於此,而在座眾人又都是親自參與策劃這場戰爭的,麵對此番感慨一時之間很是感同身受。
曾經無數個日夜推演,如今他們率領大軍遠赴他國,麵對來勢洶洶的塌它人,佯裝城破,使得這支聞名草原的驍勇騎兵陷入逼仄迂回的城巷之中,再加上不要錢似的軍械武器以及花招遍地的攻防工事,打得塌它騎兵束手束腳,很快呈現出潰退之勢。
眼下隻剩下最後的一鼓作氣了,渡鶴大捷勝利在望!
“想叫你們來,倒不單是為議這個。自上年莎梭河邊‘祈神會盟’以後,塌它各部對王庭的非議就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眼下再加上渡鶴一役,王庭在草原上的威望,危如累卵。”
說罷,從書案上翻出一份密呈,遞給路金麒,路金麒轉呈給裴甯。
“這是前日斥候給我發的密報,你們倆傳看。”
這密報上隻有幾句文言,寫得較短,但事情脈絡概括的很清晰,裴甯蹙眉看完,轉手遞給周子衿。
周子衿拿著這頁紙,不動聲色細看了許久。裴甯與他共事久了,揣摩這位同仁也算有一番心得,很快就發現這人實則雀躍不已。
她想了想,猶疑問道:“這是……獅子王的投誠信?”
裴宛點點頭:“可以這樣說。皇姐,你有什麼想頭?”
裴甯思忖,她看著少年的眼睛,從那雙黑潼潼的眼珠裡罕見地窺到了一絲賭性意味。像誰?一時之間年輕的大公主恍惚了,半晌才意識到,這雙眼裡的東西,太像太||祖皇帝陛下了!
“這事甚大,我從未想過……”
她以為馳援彌臘隻為保護古雅,以及借此簽訂邊貿榷場協議,卻沒想到裴宛一直打的是這個主意?聯合獅子王部,直搗塌它王庭?
要跋涉幾千裡,穿越茫茫雪域——十月了,草原深處的大雪已有膝深,還要糾集軍隊,還要準備輜重……發動這樣一場戰爭,有千難萬阻!可光是這樣想著,裴甯的心竟也熱了起來,她是個常年盤桓在內陸,守護京畿的將軍,可關於戍北的邸報她無一不密切關注著,遼闊講疆域外的天地到底是什麼樣兒,她也想真的走上去看看!
“渡鶴一役,塌它出兵兩萬,即便我們完勝,也不過略折損他們一些士氣,回頭緩和一年,獸肥隼擊之時,他們還會卷土重來的——這樣的曆史在戍北原已經反複演義了兩百年,孤不想再讓百姓們繼續忍受擾邊之苦了,也不想大好河山被鐵蹄肆意踐踏!”
“殿下所言極是,正所謂斬草須除根,塌它多年來侵擾我大雍邊境成性,不施以雷霆重擊,不能解我大雍泱泱黎民之憂!臣請願領兵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