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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宛靜靜聽著,待劉慶說完後,便把他讓到坐床上陪坐。
劉慶便小心翼翼斜簽坐著,柳兒也恭肅立在一旁。
年輕的儲君卻一直沉默著沒說話。
他自受封起,八年來鮮有不臨朝的日子,臣工閣老們每天議論經國大事,吏治、財賦、刑名、軍事,他自負年少,沒有不通的。
偶有疑惑,也曾翻閱史冊,故紙堆裡沒有新鮮事,曆史不能為他解惑。所以,他便拋開那些雜念,隻把“仁”與“勤”兩字銘記心裡,堅信恪守仁勤之道,就沒有治不好的吏治民生。
隻是,眼下,他卻沒辦法這麼跟劉慶說,也不敢太篤定了。
“這兩年我在江南戍北也走了兩遭,卻難能深入民間。劉慶,你這官兒當得好。”
劉慶搖了搖頭:“殿下,臣擔不起這句誇獎,臣不是個好官!”
“你是啊,當初我放你到任上,是叫你體察鄴州吏治民生,你辦得就很好。你說的都是實情呐……鄴州與我裴氏皇朝有著不解淵源,但卻地處邊疆,朝廷每派官員過去,要麼不是被殺了,要麼就是與當地豪紳坑壑一氣。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農人賣田這件事,不是靠你帶兵抓幾個現行就能解決的。”
“是,臣明白。”
“鄴州的事,我與閣臣再議一議。眼下父皇仍舊歇朝,好歹還有我一點時間。”
裴宛不願氣氛如此沉重,便又笑道:“聽說鄴州山巒疊嶂,山上生了許多人間至味,菌子呀,筍呀,肥雞野兔,怎麼樣,你飽口福了沒?”
劉慶憨憨一笑,“飽了飽了,山裡野味倒也著實多,鄴州瓜果也清甜,我還給您帶了兩筐果子,您閒時湊手吃一點兒。”
柳兒打趣道:“我就說呢,他馬車後頭放著兩個筐,問他,還藏掖著不給看。”
劉慶辯解:“我那是怕把果子凍壞了,姑奶奶,你的那份我早孝敬你啦!”
裴宛被他們鬨得頭疼:“到底是什麼神仙果子,值得吵成這樣。劉慶,你拿點來,現在就吃!柳兒,敞開了吃!”
“是!”
“好嘞!”
*
果子的確清甜,大家淨了手,吃果子,裴宛又叫侍從單為劉慶柳兒他們倆泡茶。
午後的陽光照著官邸暖融融,他們這樣圍坐吃茶,倒像從前在東宮的時候,於是幾人說著說著,就說起了檀瀧。
裴宛:“正好呢,過兩天檀瀧也該到了。”
劉慶:“是嚒!我也有兩年沒見過他了,他很小來京師,不知道彌臘的日子他過得慣不慣?”
裴宛一滯,“我沒問他。”說完,很懊惱的樣子。
劉慶在一旁也唉聲歎氣起來。
柳兒剝了個橘子,掰了一半放進嘴巴裡,咦,這個是酸的,她苦著臉丟給劉慶,嘖嘖道:“你們倆,也想得太細致了!那到底是故鄉啊,故鄉還有什麼慣不慣的?”
裴宛細想她的話,很有道理,點點頭,剝了個桂圓,丟進水杯裡。
劉慶淨撿柳兒剩的酸橘子了,他懷疑一籮筐的酸橘子都被柳兒挑中,明明他自己剝的都是甜的。
鄴州的橘子皮薄多汁,入口甜爽,沁人心脾,在果蔬匱乏的北境實在是難得一遇的佳品。
“這鄴州山裡好是好,可是蛇蟲瘴氣也多,裡頭人很難走出去,外頭人想進來更是難如登天,可惜這些好東西了。”
裴宛嚼著泡軟了的桂圓,含含糊糊地道:“不可惜……不可惜,我有成算。”
劉慶還想問問他到底有什麼想頭,卻見柳兒又丟給他半顆橘子,嚷道:“我儘力了,不成了,再吃牙倒了。”
裴宛笑了笑,沒說話,劉慶揶揄:“再吃你就上火了!”
確實,柳兒卯足力氣,已經吃了七八個橘子,她擺擺手,捧著茶杯慢慢啜。
……
大家又說起閒話,柳兒撿著在彌臘的時候幾件趣事說了說,什麼吃酥酪糕啊,吃桂花月團啊,還問劉慶鄴州有沒有桂花樹,要是有的話,秋時閒了去打桂花,她拿給路姑娘賣!
“我連市價都打聽好了呢!”柳兒洋洋得意地說道。
劉慶聽她說了一個價兒,忙不迭點頭,連連道這是個發財路子。
柳兒叫人捧著忘了形,又說起雪帽圍脖來。
她打小就舞刀弄槍,從沒碰過針線,拿起針來,覺得比鐵棍還沉呢,這回頭一次做帽子,雖然大半都假他人之手,仍舊不免起了炫耀心思。
她從多寶閣上把那頂帽子拿出來,亮給他們看——那是一頂出峰柔亮,雪白無瑕的狐狸皮雪帽,皮子外翻,麵上覆著錦緞,上繡兩隻小小鴛鴦鉞,披肩處結了兩根絡子,絡子上橫七豎八綴了許多珍珠。
劉慶瞧著那雪帽似曾相識的顏色和皮樣,不太靈光的腦子罕見地靈光了那麼一下,恍然大悟道:“喔,你這個帽子,就是路姑娘送的呀!”
柳兒連連點頭:“對的!”
“你一說起路姑娘,我也想起來一件事!我在駐防的時候,遇上一商隊,她的侍女就在裡頭。”
“一早不見過了麼,我看見你送她回來,這還值得在殿下麵前說?”
“噯,你又不知內情,實際上是……”
一談到這個,柳兒兩眼放光,搶話道:“謔,我不知內情,在浣州的時候,你們兩個——”
劉慶登時滿臉通紅,什麼浣州!張口結舌想要解釋,可惜他一貫的笨嘴拙舌,隻好哀怨地看著裴宛。
裴宛立即橫了柳兒一眼!
柳兒後脖頸一涼,憑她在大內多年討生活的經驗來看,這是主子生氣了呀,可生的是哪門子氣?
劉慶有裴宛撐腰,得意地看著柳兒,繼續道:“我送她,除了因為是舊相識以外,還因為她手裡抱著個大燈籠,她一刻不撒手,又要坐車,又要看顧行李,多不方便呐!那你們說,我遇上了,難倒能不搭把手嚒?”
柳兒點頭:“有道理,那燈籠確實難辦。”
“是罷,我就說罷!”
隻有裴宛一頭霧水:“什麼燈籠?”
劉慶柳兒囁喏兩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原本隻是隨口問問,見他們倆那模樣,就知道有內情,不需怎麼說話,隻看了一眼劉慶。
劉慶立刻便道:“我知道的也不多,隻知道那燈籠罩子罩著的,是路姑娘很重要的……燈。”
燈?
裴宛蹙眉,想了一會兒,忽然心裡劃過什麼,他倏地看向柳兒。
柳兒激靈一下,咽了咽嗓子,撓了撓頭:“就是路姑娘在京師護國寺給您請的長明燈啊……噯唷,殿下,這種事您怎麼好讓我們說出來啊,你該自己去問一問,看一看,自己發現啊……”
劉慶從旁,暗暗點頭。
“她還真請了一盞燈?”
“是啊,在彌臘那陣子,路姑娘每天都親自上燈油呢,還沒事兒就去擦拭。我聽小燕兒說,來的時候,那也是千般看顧,真真兒的沒叫燈滅過一回!”
裴宛聽罷,沉沉吐出一口氣,臉上陰晴不定。
柳兒拐了拐劉慶,悄聲道:“為啥又生氣了?”
劉慶搖搖頭,亦悄聲道:“我也不知道,有人供燈是好事啊?”
大家圍坐,他們倆的悄聲跟對耳說沒甚區彆,裴宛揮揮手,心煩,讓他們退下。
喝了個水飽,吃了個肚圓,劉慶與柳兒你推我搡退下了。
臨走,柳兒還不忘拿上自己的雪帽,看到帽子,又想起路金喆,不免替她冒死辯白:“殿下,為你供燈的也不單單隻有她,這又不是什麼犯忌諱的事兒,那相國寺裡本身就為您燃著長明燈,還是主持親自添燈油呢!”
劉慶拉了她一把,示意她閉嘴。瞧殿下那臉色,反而更白了,顯然氣得更狠。
……
“殿下貴為青宮之主,民女一介罪人之女,實在拿不出什麼上得台盤的謝禮,前日在護國寺裡求了一盞長明燈,民女發願往後餘生日日照料,為殿下磕頭祈福……”
她果然一日也沒有忘記那天說的話。
訣彆的話。
……
“嘭!”裴宛拍在桌案上,震落兩朵橘子皮。
他氣騰騰站起來,走到門邊上,又想起什麼,回到屋裡撈起兩樣東西,又怒氣衝衝推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