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雅後晌的太陽最和煦。
麒哥兒去請夥計們吃酒,小燕兒在院子裡洗洗曬曬,兩處都用不著她,路金喆便一個人,往木屋外頭白樺林邊漫步。
馬上要入冬了,草甸已泛黃,堆滿枯葉,側耳細聽,數不清的鳥雀在林間鳴叫,唯有白樺靜默無聲,抖擻著一身金甲。
……
斜陽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這裡空曠無人,百無聊賴,拿影子比量身旁的樹,看能不能長得比樹還高。
不大一會兒,地上多出了個四腳猛獸的影兒來,虎頭豹尾,咪咪叫著。
路金喆摸了摸荷包,正好有一塊早上放進去的奶酪,掰碎了托在手帕上,小貓兒便嗚嗚地吃。
這是一隻還不大的三色貓,前段時日她尚在古雅時,常來家裡要吃要喝,後來她去了彌臘,也沒留心管,如今回來,小東西竟還活著,仍舊準時準點來討飯。
眼下同她混熟了,還學會了跟腳。
這貓兒生的黃背白肚皮,唯有腦袋上染了幾點墨色,配上嘴角一圈黃,活似偷吃雞子沒擦嘴又掉進鍋台裡似的!
一人一貓兒正自得其樂,忽聽一陣“噠噠”的馬蹄疾馳聲,很快,地上便顯出一個龐然大物的影子,小貓兒“騰”的一下跑走了,路金喆起身回頭。
前頭一匹渾身遍無雜色的黑駿疾馳而來,馬背上的騎士穿著金色的長袍,風將他的袖子吹得鼓起來,因逆著光,隻能模模糊糊看見那一弧俊逸的輪廓。
……
少女靜靜佇立,並未挪動一分。
她的絳色狐膁鬥篷,在茫茫曠野中,有一種瑰麗的明豔。
烏金驄疾馳而來,因主人並未勒韁繩而減慢一點兒腳步,堪堪行到跟前時,才高高揚起脖子,朝天打了個響鼻。
少年騎在高高馬背上,隨著馬兒踢踏著腳步,老爺兒照出兩人拉長的影子。
……
金喆打量著他,不免擔憂,道:“怎麼還騎馬來呢?前日受的傷可大安了?”
裴宛瞥了她一眼,翻身下馬,快步走來。
白樺深處,漫天漫地的金色裡,她才看清了他穿的其實是一套絳色常服,隻是外頭裹著輕薄的金紗。
風輕輕柔柔拂著他的衣衫,金色與紅色交織纏綿,恍惚之中,金喆覺得眼下這場景好不真實,又好像在夢裡曾見過似的。
英俊長眉輕斂,秀致的唇緊緊抿著,任誰看了,都不免覺察眼前這位太子殿下心裡不定忍耐著怎樣的火兒。隻是她又不是罪魁,隻因一句“大安”便給臉子?
路金喆兀自忿忿,隻想高聲理論過去,可惜,她現下心上恍恍惚惚,尤其是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烏潼潼的眼眸裡,她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忙撇下頭,竟不太敢看了。
不料卻聽頭頂上傳來一句沉沉的三個字:“無礙了。”
喔,這是答那句問安呢,路金喆滿心裡那些忿忿,便騰地一下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那就好,我還惦記來著……我是說,惦記你的傷。”
她見裴宛目光涼涼,帶著些許譏哂意味。
路金喆撓撓臉,幾次摸了摸荷包,想開口,又氣餒垂下頭。忽然,她聳了聳鼻尖,又湊近聞了聞,低聲驚呼:“你飲了酒?”
往日他連茶都不飲,喝酒是遵醫囑嚒?
大約是她的不讚同都寫在了臉上,裴宛側過身,眉心微微攏著,似無奈又似強辯,道:“隻有一杯祭酒,還有一杯敬將士們的酒。路金喆,我不是紙紮的,你大可不必如此掛懷。”
“掛懷就是掛懷,什麼叫做大可不必?彆人我還——”
太子殿下掀了掀眼皮,睇著她。
路金喆撇過頭,不再言聲。
“你是掛懷。彆人也就是叩頭請安,你是給我供了一盞燈,日日添油,常常禱告。”
他的聲音平平,就好像真的隻是陳述一件事,卻叫路金喆一陣暈眩,他知道了!懊惱的跺腳,她早該想到,是這燈,罪魁禍首是這燈!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她一直都藏得嚴嚴實實的,從沒想跟他提過。
該不是柳兒,若是柳兒,在彌臘的時候就該被他拿住,來這一遭了。
“劉慶。”
唉!金喆心裡歎息,這真的是成也小燕兒,敗也小燕兒。
她舉起一隻手,做發誓模樣:“我的確是為你供了一盞長明燈,我……我真的隻是想為你祈福!絕對,絕對沒有拿你當菩薩拜!”
說完,大著膽子細瞧他臉色。
唔,果然眉目舒展了些,可是那雙烏潼潼的眼睛裡似乎又多了彆的意味,她一時有些看不懂,隻好眨眨眼睛,顯得更實誠些。
裴宛卻無心與她笑鬨,前所未有的臉色慎重,緩緩開口:“從前年到今日,兩年。從京師到扈州,到四方,古雅,彌臘,又折返回來,你每天要行多少路,耗多少氣力照顧它?”
走多少路呢?三四千裡路罷;多少氣力?北境茫茫雪夜,無數回半夜驚醒,隻為戍北的寒風不要吹滅那盞荏弱的燈。
路金喆鼻子一酸,歪過頭去,沒有說話。
他的聲音依舊不依不饒響在耳畔:“若是我沒有偶然發現,你是打算永遠不告訴我,對嚒?”
“……”
“路金喆,你說話。”
“……是。”
裴宛沉沉看著她,高聲道:“你今年才多大?你是打算往後餘生,朝夕晨昏大好時光,都白白耗給一個玩意兒嚒?”
路金喆搖頭,心裡萬般委屈,口裡囫圇辯解:“那不是玩意兒!不是!不是……它,是我想要你長命百歲,沒有病痛,好好活著!”
“你這麼有誌氣,為什麼叫燈給?!”
路金喆倏地抬眼,裴宛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她,眼眶微紅。
……
她心裡的委屈再也按捺不住,“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就知道,你還在怨我!你的氣根本就沒有生完!”
日前在大帳,問他還生氣嚒,他回道沒有生氣……騙子!今兒偏要來發火作弄她。
她狠狠瞪著裴宛,力氣大了些,鬥篷的帽子都甩掉了。
帽子又輕輕蓋在頭上,裴宛把帽緣往裡掖了掖。
柔軟的皮毛裹覆著濕漉漉的臉頰,金喆心裡無端酸澀起來,垂著頭,不敢看他的臉,糊裡糊塗心裡話都吐露出來了:“那時候,說那樣的話,我也很不好受。當時我跟著太太進京,處處沒有門路,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得以進入皇城——可跟你還是隔著一道宮牆!你叫我怎麼敢呢?我不敢……我承認,是我不夠勇敢。”
不夠勇敢去希冀,同你白頭,慰你病痛,與你廝守。
她抹了一把臉,手心濕濕的。
“路金喆。”
金喆抽噎得頭腦發暈,呆呆地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