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2 / 2)

金碗良緣 裴千羽 13924 字 2024-03-07

“看來這半年,路大人政績卓著呐!”

“頭先時候是很艱難,索性他們自己挺過來了,山路一開,鄴州百業就有希望。”

“三哥兒說的是。”

其實路金麒在鄴州的行事,李仁卿時任吏部侍郎,考績官員,派出的觀察使自然有所彙報。知道他的艱難處境,鄴州山高皇帝遠,豪紳和舊官場盤根錯節,想要做實事,上下孝敬不說,備不住還得挨悶棍。

據說路金麒一到任,地方上官員便互相告知,誰也不去見他,隻擎等著他自己來拜,又勒令百姓不許往他那裡販賣一粟一米,叫他的錢糧轉運差事難以為繼。

百姓們自是懼怕豪紳強吏,又怕新來的轉運使又是個下來渡劫的,沒兩天就撂挑子卸任,哪裡敢真與他交易,也巴巴的擎等著。

“你猜麒哥兒怎麼破的這一局?”

裴宛其實知道,但他沒開口,李仁卿搖搖頭:“他哪個山頭都沒去拜,隻在漕司衙門口豎了個牌子,上書幾個大字——‘收三七,一兩二十錢’。”

“開始,也沒人敢去換呢,後來還是個急等用錢的老嫗,提了一籃子自家采挖的春三七,進了漕司衙門,換了兩貫錢出來。後來陸陸續續又有幾家山民去換三七,竟都按上中下三等換了錢,一時間此事傳遍山野,鄴州地皮沒叫老百姓挖禿嚕皮嘍!”

裴宛也笑了,他其實還知道,那頭一個老嫗,壓根就是路金麒自己花錢雇的。

“……三哥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裴宛點了點頭。

“我忘了,劉慶得給你寫奏呈呢。”

“不是劉慶。”

“……”

李仁卿暗罵自己一聲,叫你多嘴。

*

明德宮。

見過了等著回事的詹士府官員,裴宛回到花間,又換了一身燕居服。

便有小太監過來回今早紫極朝天閣的事:“今早貴妃娘娘去了朝天閣,聽朝天閣裡灑掃的道童說,娘娘是為了四殿下入經筵一事前去懇請陛下的。”

闔宮隻有一位貴妃,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裴宛點了點頭,揮揮手,叫退。

李仁卿翹起一條腿,捧著清水碗抿了抿,不由歎道:“這位貴妃娘娘,素來識大體,今年卻是怎麼了?忽巴拉的這麼等不及?”

這一年裡,這位貴妃沒少明裡暗裡打些主意,按李仁卿自己的想頭,這事兒壓根就是沒影的,不可能的。但難保癡人不會做夢不是?

“殿下,您打算怎麼處?”

這些宮闈內鬥,裴宛沾上一點邊兒就覺得膈應,頭疼得緊,一副不想談想送客的架勢。偏偏李仁卿愛拔老虎須,還問:“殿下,你還記得這位貴妃娘娘當初怎麼入宮的嚒?說起來,跟咱們淵源不淺呐——”

“這話你慎言,難保隔牆有耳。”

“噯,要說彆的宮裡也就罷了,這明德宮我是信的,連蒼蠅腿上都綁了線呢,飛不出一隻去。”

裴宛沒搭理他,隻聽李仁卿唏噓道:“是當初貴妃娘娘為搭救浣州女孩,自願入宮的,那時候該是假戲,後來浣州兩案並起,薛乓澤鋃鐺入獄,娘娘才把戲唱真了的。”

裴宛也想起來那日,他在浣州行宮冷不丁撞上路金喆,她說她是陪著‘阿蠻’一起來的,以至於後來麵聖,他順勢還說了一句“不若攆出去”的話,希冀她們真的能安然無虞出宮。

“三哥兒,你說是不是世事無常啊……”

是啊,世事無常。

……

*

此時,距京師三千多裡地遠的鄴州。

盛大的沐象節持續了整整一日,山溪下,河水邊,田間裡,到處都是載歌載舞的盛裝赫舍族人,以及大象。

雖然知道此地山民喜歡馴養大象來載物耕種,但也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多的大象一齊出動,嬉戲玩耍,轉圈跳舞,一時間隻覺得地動山搖,樹也被撞倒了好些。

慶幸的是這些大家夥極通人性,隻要你不冒犯它,它也很少去冒犯你。

“見象吉祥,見象吉祥!”當地人都這麼說著。

路金喆坐在象鞍上,渾身也被抹了一頭一臉的泥水,卻仍樂得不願下來,這可比騎馬有趣多了,那麼高,還穩當。

“姑娘,你瞧它們可真聰慧,”小燕兒一戳金喆,悄悄道:“這麼多大象走來走去,沒有一隻象踩屎粑粑坑!”

路金喆忙不迭點頭:“我早發現了,沒好意思說!”

柳兒一臉無措,緊緊地抓著象鞍,一刻不敢鬆手,也不敢左右四顧。

金喆忙道:“柳兒,你怕大象啊?還是怕高?不然咱們下去罷!”

“沒礙的,就是小時候在京師,也去沐象,我撩大象尾巴,被踢了一腳……”

“……那你沒事罷?”

“那是象園馴過的大象,沒事,就……隻是害怕罷了。”

雖如此,金喆也想著叫馭象師停下來了,正說話間,她的手絹不小心掉下去,正惋惜著恐怕沒法兒撿,隻見前頭大象低下頭,象鼻彎彎,一吸一卷,竟給遞了上來。

“它果真極聰慧!”金喆猛地拍著柳兒,“你看你看!”

柳兒小心翼翼睜開一絲眼縫……

*

沐象回來,金喆還念念不忘呢。

鄴州不僅山多,此地樹木長得也高大無比,合抱的參天大樹隨處可見,山花也開得爛漫,此時六月,正是粉花決明盛開的時候,山裡山外,一片粉霞如霧。

花林掩映之間,山民們的竹屋木屋零星點綴其間,阡陌道路兩旁,不時有背著孩子的婦人走過,笑著同她問好,請她來家裡用一餐飯。

“謝啦,嬸嬸,我去啞婆阿嬤家吃飯!”

啞婆就是本地一位從小便患了啞病的婆婆,也是當初麒哥兒寫了賣三七的牌子後頭一個上門的主顧,實在是急著使錢,收了金喆二兩銀子,配合他們演了出戲。

……

“啞婆阿嬤!我來了”金喆聳了聳鼻子,“今兒咱們吃什麼?”

她把今兒沐象時買來的一提肉放到灶房,阿嬤正在做簸箕飯,有米有魚,香得很,見她來看,忙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本來想煮一隻雞,沒有買到好的,很愧疚。

金喆卻以為阿嬤是在說自己沒去成沐象,很遺憾,忙道:“沒事呢阿嬤,明年再去也成啊!”

阿嬤的兒媳在一旁,見她們一老一少雞同鴨講,還講得挺熱鬨,搖了搖頭。

*

開飯,大家一起幫著擺桌子,阿嬤兒媳也忙忙碌碌。

“嫂子,你腰疼好些了沒?”

“勞煩小姐惦記我,吃了藥好些了,這不,下地也不疼了。”

當初阿嬤著急使錢,也是為治兒媳的腰疼病,本以為是得昧良心幫貪官糊弄鄉裡,後來發現新來的漕司大老爺竟是個有擔當信任的好官,因此一家子便越發愧疚當初的小人見識,對外地來的路家兄妹照顧得很。

柳兒從旁搖頭:“女人家腰疼不是玩笑的,嫂子合該再多吃兩副藥,好好將養。”

阿嬤兒媳哪裡不知這個道理,歎了一口氣:“托路大人的福,家裡男人謀了個漕卒的差事,我們娘倆才不致於三餐不繼。可地也要有人種呢。姑娘有所不知,我們隻有後山那一片田,路險缺水,二十年前清丈土地的時候,據婆母說,隻是因為沒送禮,瘠田就被劃成了良田,一直都要多擔著兩分稅。”

路金喆蹙起眉尖,不由氣憤道:“這些田稅官員也太不是人了些!那後來你們有沒有報官呢?”

阿嬤兒媳沉沉吐了口氣,冷冷道:“一介一介的官兒,頭些年也報過兩回,一回被攆了出去,一回挨了頓打。”

金喆與柳兒對視一眼。

“噯,說這些做什麼,姑娘遠近打聽一下,這家家戶戶,有多少有稅無地的人呐!更有的是有地無稅的!用飯,用飯罷……”

*

洗澡換了衣裳,金喆坐在書案前,攤開一張紙,思忖著寫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她好像就再也不是從前的自己,一味的興頭都在吃喝玩上——可能是來時路過德州,當時德州遭遇多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壓毀城垣,壓塌房舍,以至數萬人流離失所。

她頭一回見到賑濟粥棚,排到天邊的長隊,一車一車的屍體抬到化人場。

這不是浣州行宮,庶人起兵造反招來殺戮,也不是渡鶴,是出於掠奪與保護的戰爭。這隻是一個原本平靜的州府,隻是下一場雪。

雪原本是無辜的,她以為大雪的不堪,最多隻是雪化時留給人們一個滿是泥濘的世界罷了——可是,又怎麼能怪雪呢?

一路思緒,憂心忡忡,麒哥兒說,這才是真實的人間,貴胄公卿住在錦繡堆起來的房子裡,寫出來的文章和說出來的話卻從都離不開“百姓”的人間。

金喆於是嘗試給裴宛寫信,他回信,以簡白的語言概述了德州官員做了哪些事,朝廷委派了什麼人,做得得體的地方,失察的地方等等。

寫到後來,幾乎都是他的自查自省了。

……

金喆數了數密匣子裡的回信,已經有兩封。

她合上新寫好的這封信,交給樓下柳兒。

“等等……”

她住的房子前,種著一棵枝葉繁茂的盾柱,開著滿樹金色的花朵,那麼高的樹,那麼稠密的、金燦燦的花兒,不論從哪裡看去,都美得不似在人間。

拾起地上乾淨的一枝花兒,放進密匣子裡,輕輕道:“連它也送去罷。”

這是我窗前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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