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門東北角,與路府僅有兩個胡同一道皇城牆之隔,便是大長公主府邸。綿延數裡的一條長街,街口臥著兩座狻猊睥睨石像。
宴在日沉酉時,預備著晚宴後正好在花園裡賞月,街口停了一溜兒寶馬香車。
金喆挑開車窗簾子,偷眼往外看,三年了,那兩座石頭狻猊還是那麼的威嚴跋扈。
主人未至,眾人便在女官引導下步入後殿花園。園子裡有水榭花廳,俱設了桌椅杯盞,以便賞花觀月,女眷們三五成群地圍坐閒談。
人人都頷首淺笑,卻人人都長著一雙火眼金睛,誰是這座上賓,誰是那生頭臉的,眾人心裡都明鏡兒似的。
劉氏攜著兩個女兒,臉上綻開了花一般穿梭在人群中,侍郎夫人,樞密夫人,喊起來親親熱熱,瞧那架勢,比在浣州時還如魚得水些。
眾人瞧她身畔跟著兩個妙齡女孩,大的那個恬淡自若,仙人之姿;小的那個機敏可愛,粉麵含春。一靜一動兩朵花,哪朵兒都不埋沒旁人的眼睛,平分秋色。
便有幾個常和她交際的夫人圍攏過來,紛紛笑道:“早聽說你家裡有一對寶貝似的雙姝,今兒咱們有福,終於見全了!”
劉氏指著兩姊妹,笑道:“大姐兒性子悶,不愛交際,各位夫人恕了她便是——這是我那小女兒,頭兩年一直隨她哥子在任上,天南海北地走,見過的世麵比我還多呢!”
“那敢情好!瞧瞧,作養得一把水蔥似的,今年幾歲了?”
“十七了。”
眾人便有一句話悄悄笑問劉氏,劉氏笑著搖搖頭,轉身吩咐她們姊妹倆到下頭玩去,自己往主賓那頭招搖著去了。
……
實則,那些世家望族的女眷哪裡耐煩應付一個身上並無誥命的夫人,有不明就裡的打聽是誰,便告知是浣州路家,行腳商發家,早兩年做雜貨行的。
乖乖,做雜貨的!也能收到大公主的請帖?
都道是朝中新貴,當年浣州宣白兩案他家還曾受過牽連,原本一落千丈,後來不知道打通了什麼關節,隻罰銀了事。
人家家裡大哥兒也爭氣,沒一年就升發了,替太子殿下承辦古雅榷場——榷場自太|祖皇帝後就落拓了罷?續上這根斷了兩百多年的脈,賺的銀子讓周子衿揮師北上打到莎梭河畔,大振國威!
上年更了不得,從草芥子大的朝奉郎直接升任轉運使。
轉運使?一介漕司,五品官兒,有什麼稀奇!
五品官兒不稀奇,稀奇的是鄴州——那是什麼地方?金銀成行,奇珍遍地的寶地。自古民風彪悍,朝廷派過去的官員哪個沒挨過悶棍?他卻混得風生水起,官民和諧,往後什麼路數,你難道猜不出?
太太們久在深宅難出門,有所不知,如今外頭早已早變了樣!朝廷簡化關防,允許商人租賃驛站,致使各州商貿生意越發紅火,大商賈、大商隊遍地開花,就連我們府上的小廝都曉得使餘錢買點他們的商票,擎等著年底坐收分紅呢!
聽說這些可都是那位路家大公子牽頭搞起來的!
怪不得,怪不得呐!
不過,到底沒甚根基,火燒得這麼旺,誰知道後頭怎麼樣呢?這滿座上,哪個不是一兩百年的大家族,都沒她這麼張揚猖狂的,哼!
……
太太們有圈子,姑娘們也自有她們的天地。
金蝶金喆兩姊妹被導引著進了一處臨湖水榭,隻見那水榭四麵窗扉洞開,一麵窗下設了盥手架多寶閣,其餘三麵窗下都設了大坐床,林林總總或站或坐著十來個女孩,一色兒的淺淡梳妝,寶髻玲瓏。
金喆抬眼打量,感慨彌臘的風也吹到了京師,好幾位姑娘都穿著綴滿荷葉滾邊的襖裙,頭上簪釵也有異域之相。
……
恰此時,水榭中走出來一位紫衣少女,擁著金蝶,又呼朋引伴過來廝見,想來是姐姐的熟人。
忽的,那少女上前一步握著金喆的手,一麵打量一麵笑問:“路二妹妹,不記得我了?”
金喆細觀其麵貌,亦發覺眼熟得很,是——周嗣音!
這真是一彆數年,時過境遷,上一回見麵還是在屍橫遍野的浣州行宮——金喆與之緊緊相擁,忙問她這幾年過得可好?
自打隨兄長進了京,周嗣音這三年便從未回過閔州老宅,一直都在京師閨門裡待著,自覺形同槁木,虛度光陰。她乍一到金喆,見其如今的行止品貌,懵懂褪去,更添了一抹明媚與堅毅,欣羨不已。又想起浣州種種舊事,一時感慨萬分,忙拉著金喆坐下相敘。
她們這裡說小話,倒把彆人冷落了,便有伶俐跳脫的站起來打趣:“你們倆一個閔州人,一個浣州人,竟有多少話說不完?人家正經姐姐在這兒,倒顯得你們親姐熱妹似的!”
又特特走過來,摟著金喆玩笑道:“憑你們有什麼逸聞野趣,何妨講出來,也賞給我們聽聽?誰不知路家二姐姐可是跟著兄長走過千山萬水的,常言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姐姐肚裡的故事,想來總有一車罷?”
滿室貴女笑作一團,花枝亂顫,都道:“好調皮淘氣的倪妹妹,快歇歇!”
其實若論調皮淘氣,從前的金喆敢認第二,沒人敢充第一,不過這兩年她年歲漸長,脾性也沉穩了許多,又顧忌著與眾人不熟,隻欠身笑道:“周姐姐出身將門,我與她還能說什麼,左不過是戰場上那點兒事罷了。”
“……”
一室寂靜,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怔楞,尤其那位倪家姑娘,訕訕地坐下。一貫靦腆的周嗣音卻佯怒嗔道:“偏你們打趣她?你們可知道,她是誰?”
是誰?
難倒不是一介五品官員之妹,商戶出身,年已十七卻仍未聘定的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