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並未作答,因問道:“敢問大人台甫,在哪裡高就?”
那女侍衛很是恭謹地回道:“夫人喚我柳兒便可,我任在十率府,左衛率將軍職上。”
竟然是位女將軍,怪道是這氣度!劉氏忙賠笑一番,又問有何事。
柳兒笑道:“我瞧車上掛著燈籠,想京師姓路的員外家並不多,貿然碰碰運氣,沒想到運道這樣好——眼下時辰尚早,想請二姑娘下來走走,一起逛逛?”
金喆掀開簾子一角,悄聲與太太道:“太太應了罷,我與柳將軍在彌臘時就同吃同住,在鄴州時也幸得她一路相伴,我們是朋友呢!”
原來是她,劉氏恍然了悟,當初麒哥兒說要帶妹妹到任上,一家子都不放心,麒哥兒回信說妹妹身邊跟著一位極妥帖的侍衛,原想著是他府衙裡不拘哪個吏役,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位氣度不凡的女將軍!
劉氏見她兩肋下掛著一對雞爪狀的短刃彎刀,便知其勇猛可靠,哪有不應的,忙謝過柳兒一番,又叮囑金喆道:“也罷了,你還見過這麼熱鬨的京師呢!去玩一玩倒也好,隻記得早點回來,街上醃臢人多,把緯帽戴上;再一則,少往人堆裡湊,彆叫人擠著你!”
金喆一一應了是,戴上緯帽,扶轅下車,柳兒忙欠身來扶,一旁劉氏見了,不禁楞了一下神。
……
時值八月,滿街金桂盛開,柳兒護著金喆,走進熱鬨裡。
金喆朝她道了句恭喜,“才幾日沒見,你又高升了!”
柳兒摸摸腰牌,很是自得:“因這一年在外緝查吏治民生有功,殿下嘉獎我的——你不知道,我老子臨致仕也隻是個虞候,我可是眼下就比他還高一階呢!”
金喆笑道:“那我且得做一東,好好給你慶祝一回!隻是我對京師不大熟,須得你說個地兒!”環顧四周,這條十字長街上就有不少酒家飯莊,前頭最大的一幢足有三層樓,大紅燈籠照著酒旗上三個大字:“醉仙樓”。
醉仙樓……
一時金喆陷入回憶裡,柳兒瞧她神思惘惘,打趣道:“一年半載沒見了,怎的這般情怯?”
“啊?”金喆回了神,納悶她怎麼就情怯了?不由順著柳兒目光望過去,又怔住了。
街上桂花樹下搭了一溜長棚,掛滿各式花燈。婆娑燈影裡,有人佇立,玉冠花顏,十七八歲的年紀,說不出的清雋俊逸。
……
柳兒拍拍金喆,笑道:“我約了同儕喝酒,先走了!”
金喆還在發怔,長街對麵的那人已款款向她行來。
她呆呆地看著他走近,忽巴拉心裡發緊,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雖隔著緯帽,可她的眼睛卻好像一瞬間更清明了似的,他的袍服如何擺動,如何行至近前,微微俯下身來,全都瞧得一清二楚,以至於周遭熙熙攘攘,人聲嘈雜鼎沸,全都不存在了。
明明從前也見過無數回,單這一回好像頭一次見似的!金喆心裡暗自忖度,直到帽簷“咚咚”被敲了兩下,裴宛介乎少年與青年之間清逸的聲音響在耳畔:“晃什麼神呢?”
金喆隻覺得那兩下敲得她魂兒都震顫了,一激靈醒過神來。
自上一回相見,還是前年,大雪紛飛日,他攜一捧紅梅前來赴宴,而今——金喆抬起手,拿團扇輕輕拂著他的披風,竟是一路行來,桂花落了滿肩頭。
也正是因為挨得近,才叫她瞧清了,他腰封下係著的荷包,眼熟的緊,正是當年那隻未及收回的“仕女撲流螢”,時光已過三載,絲線都褪色不鮮亮了。
金喆盯著那荷包瞧了會兒,心裡一時甜一時酸。
抬頭細細打量眼前人——長高了,比在彌臘時還高些,如今哪怕她墊著腳,也隻堪堪到他下巴頜;氣色也比從前大好了,鬢若刀裁,目若點漆,唇邊隱約可見一圈青青胡茬。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緯帽裡頭的灼灼目光,裴宛挺直胸背,攤開雙手,一副任君端詳的架勢。
卻隻見金喆隨後搖了搖頭。
他身上這條披風翠羽輝煌,熠熠奪目,明顯是宮中之物;緋色袍服肩袖上兩團繡金狻猊瞠目怒視,若隱若現,也是百姓禁服之樣——顯而易見,他是從筵席上直接下來的。
不免嗔道:“出來怎麼不換身衣裳?”
裴宛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窘意,摸摸鼻子,“一時忘了。”
你也有忘了的時候,金喆噙著笑,正待開口,小腿忽然被什麼撞了下,弄得她一個趔趄。眼瞅著要跌跤,在旁的裴宛眼疾手快,倏地撈住了她。
“唔——”緊要關頭,她攥住了那片緋色絹紗。
遊人太多了,裴宛輕輕拉著她,搖頭喟歎:“平地也摔跟頭嚒?”
緯帽麵衣滑落一角,正好叫她瞧見他唇邊促狹笑意,狠狠瞪了一眼。溫熱的手臂貼著自己的,金喆越發不自在,慌忙推開站好。
哪裡是她愛摔跟頭,回頭看著身後——罪魁禍首分明另有其人,卻是一個約莫四五歲的稚童,年畫娃娃似的,正要撿掉在地上的糖葫蘆。
金喆忙掀開緯帽,牽住他沾滿糖稀的手。
一位婦人匆匆趕來,擰了那孩子一把,急急啐道:“叫你慢些跑,偏不聽,倒像是有鬼攆你似的!”
又朝金喆連連賠不是,見她仍梳著未婚女子發髻,便口稱姑娘討饒道:“實在是對您不住!他還是個小娃娃,不是有意的。您看這……這裙子……”
為赴宴,金喆今日穿的是條十二幅的孔雀綠芝地紗金銀繡花間裙,在幢幢燈影中宛如一捧流動的水,而那枚膩乎乎的糖手印正蓋在一朵綢緞剪成的花瓣上。
那婦人局促打量著眼前這位珠光寶氣的小姐,又瞟了一眼她身邊那位更加俊雅富貴的公子,隻覺得手心冒汗,口齒也不清了;而那小童早被他母親叱責得兩眼淚汪汪,癟著嘴哭道:“是我之過,乞、乞蒙姐姐見諒!”
裴宛金喆對視一眼,都笑了。
金喆搖了搖頭:“沒什麼打緊,大節下的街上本就人多,擠擠碰碰是常有的事,賴不著孩子。”又矮下身來,撫了撫小孩兒的臉頰,笑道:“彆哭喔,不然就是一隻小花貓嘍!”
裴宛從荷包裡倒出一把散錢,拍拍他肩膀:“去買根新的糖葫蘆罷!”
小童複又嫩聲道謝,婦人便扯著他千恩萬謝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