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曆一千零四年正月初二。
嶺南的風雪已經停了。
小少年們依舊在樓下睡著,陸小三趴在大爐子前打著呼嚕。
樂朝天今日沒有睡懶覺,一早便起來了,坐在廊道上,在那個小爐子上煮著一些桃花酒。
鮮少喝酒的樂朝天煮酒顯然是一件稀奇的事。
南島則是在那裡擦著自己的兩柄劍。
雖然這兩柄劍,至今見血的次數,尚且不如見雪的次數多。
但是即將離開嶺南,南島還是將窩藏了半個冬天的兩柄劍仔細地擦著。
大概對於一個劍修而言,劍上有汙點,比臉上有汙點更讓人難以接受。
擦了一陣之後,南島才重新將兩柄劍收好,背在了身後,走到了小爐邊,看著爐上的酒。
“師弟煮了一早上了,酒還沒有煮好嗎?”
樂朝天隻是輕聲笑著,說道:“畢竟是臨行之酒,總要煮得仔細一些。”
南島在爐邊坐了下來:“比如?”
樂朝天想了想,說道:“比如在它快要沸騰的時候,又用天地元氣讓它冷卻下來,再添一些桃花,如此反複三次。”
南島沉思少許,說道:“這樣會好喝一些嗎?”
樂朝天笑著說道:“不知道,隻是人間送彆,有三疊陽關的唱法,那我便為師兄三疊桃花煮酒。”
南島笑了起來,誠懇地說道:“多謝師弟,不過要是不好喝,我可不買賬。”
“哈哈哈。”
二人正說笑著,身後的門卻被打開了,不是陸小三,而是睡在樓下的陸小二。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大概學了一些南島起初的做派,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
“師叔,要走了嗎?”
小少年緩緩問道。
南島點了點頭,看著陸小二說道:“是的......”
本來想說些什麼勉勵的話,隻是覺得自己這般年紀,其實也比陸小二大不了多少,說起來總有些怪異,於是南島笑了笑,收住了話頭,隻是指了指一旁的爐子。
“等你樂師叔煮好了這壺酒,我就走了。”
陸小二輕嗯了一聲,而後抱著兩隻豬蹄一般的手,走到了廊道裡吹著風。
彆的小少年們依舊沒有醒過來,陸小三的鼾聲依舊。
至於陸小小與伍大龍,昨晚便下了山道,回劍宗去了。
在南島說了今日走後,陸小小便歎息了許久,默默地收拾完那些火鍋殘餘之後,便下了樓去,走到樓下雪裡的時候,抬起頭來看著廊道上的南島說最近有些不舒服,明日就不來送你了。
南島自然知道這是為什麼,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說好的,師姐自己要注意保重身體。
陸小小自然是有傷在身的。
便是當初為了將南島拉回來,強行燃燒了神海,以至於出關之花都枯萎了。
伍大龍倒是在早些的時候來過,天色蒙蒙亮,就帶著一顆小白菜上來了——大概是當初沒有給何所之老頭子帶去的那顆白菜成了執念,也可能是因為天涯劍宗確實一無所有。
也就是劍多一些。
隻是南島顯然並不缺劍。
於是便提了一顆已經快蔫了的小白菜,屁顛屁顛地跑上來,要南島帶著在路上吃。
南島雖然很無奈,但還是接受了伍大龍的好意。
這個師兄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嗬嗬笑著,不停地說著這是好事這是好事。
也許依舊存在著當初在南衣城時放棄一些東西的念頭。
陸小小不來,伍大龍來了又走。
於是這處峽穀裡倒是冷清了下來。
樂朝天的那壺酒確實煮得繁瑣,一直到陸小二都吹了好幾遍一月的風了,那壺酒才終於從爐上提了下來。
南島取下了自己腰間的酒壺,遞給了樂朝天,而後看著正在倒酒的樂朝天說道:“師弟什麼時候走?”
樂朝天一麵倒著酒,一麵笑著說道:“不急,某個陸小狗答應了我一起走的,我總要等到他好了,再去想離開的事。”
南島倒也沒有說什麼,隻是點著頭。
樂朝天給南島的酒壺倒了滿滿一壺,而後把酒壺遞還給了南島。
南島看了自己的這個很是神秘的師弟許久,隻是最後什麼也沒有問,隻是接過了那個溫度漸漸上來了的酒壺,懸在了腰間,笑著說道:“今日還有曲子嗎?”
樂朝天笑了笑說道:“今日沒有了,畢竟吵到小少年們不好。”
南島笑著點點頭,而後看向陸小二。
“走了。”
陸小二點了點頭,認真地說道:“師叔慢走。”
南島走入了樓中,陸小三依舊在那裡趴著打著呼嚕。
南島倒是也沒有叫醒他,穿過了小樓,走去了下麵。
路過那株桃花的時候,還停下來看了一陣。
他總覺得那些桃花裡似乎藏著許多的記憶,隻是已經記不得了。
記不得的東西,自然沒有必要再去探究。
南島撐著傘走了過去。
風雪雖然停了,隻是地上的積雪依舊很厚,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來慢慢溶解。
走到峽穀邊緣的時候,樂朝天的聲音從後麵傳來。
“師兄。”
南島停了下來,回頭向著那棟小樓看去。
隻見那個年輕人便在欄邊與小少年並肩而立,微笑著看著自己。
“若到江東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來日再見,師兄。”
南島笑了笑,輕聲說道:“好。”
少年踏雪而去。
......
一直到南島離去了很久,陸小三才打著哈欠醒了過來,下意識地就想坐著,還好想起來了自己的屁股昨天才被打爛了,於是訕訕地繼續在地上趴著,而後向著門口爬了過去,伸頭張望著。
看見隻有樂朝天和陸小二兩個人坐在那裡,想了很久才說道:“師叔已經走了?”
陸小二回頭看了陸小三一眼,而後點了點頭。
陸小三歎息了一聲,倒是惹得樂朝天很是古怪地看著他。
而後便聽見小少年很是遺憾地說道:“我還沒有學到師叔那一劍細雪呢!”
樂朝天笑著說道:“那一劍你學了也用不出來。”
陸小三脖子一梗:“我陸小三是誰,人間難得一見的大劍仙,連天涯鎮的前輩都認可了的,怎麼會有我不會的?”
樂朝天也沒有反駁,隻是笑眯眯地說道:“啊,你好,屁股被嶺南小劍修打爛了的大劍仙。”
陸小三正想說什麼,卻是瞥見了樓下的一個身影,神色古怪地說道:“師父不是說了不來送嗎?怎麼還來了,而且人都已經走遠了,現在來峽穀做什麼?”
樂朝天自然看見了安靜地從山道走上來的陸小小。
那個嶺南的小小劍修,沒有背劍,隻是悄無聲息地站在峽穀崖坪邊緣,向著那些山雪裡看去。
樂朝天看了許久,才向著樓裡走去,輕聲說道:“因為登高送彆,無窮儘也。”
陸小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隻是看著二人都離開了廊道,向著樓下走去,好奇地問道:“你們去做什麼?帶帶我啊!”
“練劍。”
這是陸小二的聲音。
“弄曲子去。”
這是樂朝天的聲音。
陸小三雖然也想跟著爬過去,但是看著外麵那個兀自立於崖坪邊的女子,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趴在門邊無聊地看著山雪,又睡了過去。
......
南島負劍撐傘,安靜地走在嶺南雪停之後的山間小道裡。
就像前不久青椒離開的那樣。
隻不過那時她走的時候,還有自己跑來送送她,而到自己走的時候,便隻有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山道上了。
這倒不是什麼怨憎的想法,樂朝天自然是大雪時候懶散的性子,小少年們大概也不善言語,陸小三也許活躍一點,隻可惜被陸小小打爛了屁股。
隻是有時候,南島會想起那日風雪樓中,樂朝天說的那句話。
聞風觀雨踏雪尋梅。
人生向來都是孤獨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