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二怔怔地站在山河之穀中看著那一道墜落下去的身影。
這一幕深深地烙在了小少年的眼眸之中。
所以哪怕是希望,哪怕是熱望,終究還隻是一個少年。
就像自己依舊隻是一個小少年一樣。
在這樣的故事裡,什麼都是蒼白無力的。
他也想過去心中抓住當初草為螢所教授的那一劍,很好很好的那一劍。
然而一個知水境的小少年,又如何能夠握得住那樣一劍呢?
陸小二緊緊地握著拳頭。
隻是下一刻,小少年卻是突然想到了什麼。
抬頭看向天穹。
山河春光三月。
一如人間一般。
沒有風雪。
是的。
沒有風雪。
所以當少年的目光追隨著那一道墜落下去的身影的時候,那個少年的身影就像一陣青煙一樣緩緩散去了。
有個極為渺小的黑點正在落下去。
像是一頭黑色的蒜一樣。
那是一個酒壺。
二人在路過人間小鎮的時候,那個傘下的少年雖然沒有再煮桃花酒,卻總是將那個酒壺裝得滿滿當當的。
而且都是鎮子裡最烈的酒。
陸小二隻要聞一口,都會覺得醉意上頭的那種。
小少年一直不是很明白這是為什麼。
直到今日。
當那個墜落下去的身影散去。
有少年的身影出現在了某個更為接近那個白衣劍修的方向。
在醉意流連之中,握住了某柄落向河穀之中的劍。
一身青火,滿劍細雪。
帶著無數劍意與道韻,像是破冰一樣撞開了那些橫流在山河之中的劍意,在那些滿身被劍意割傷的血色裡,一劍而來。
縱使是張小魚,這個自詡人間有種叫做張小魚的魚的年輕人,亦是不無驚歎地聽著風聲裡的這一劍。
原來師弟你也已經不是當初南衣城那個孱弱而迷茫的少年了。
張小魚靜靜地想著。
那個破破爛爛的劍鞘在身周環繞著,像是在催促著什麼。
這個白衣劍修的神色之中,終於出現了一些猶豫。
他伸出了手,卻沒有握住劍鞘,也沒有握住某柄重新彙聚在身前的清流之劍。
隻是萬般猶豫地懸停在了空中。
那一劍穿破了無數浩然的劍意,已經距離這個白衣劍修越來越近。
仿佛有著某一聲歎息出現在了山河之中。
這個白衣劍修收回了手,靜靜地看著那一劍。
“我很喜歡你的這種憤怒,南島。”
張小魚輕聲說道。
遠方的陸小二怔怔地看著這一幕,不知道張小魚這是在做什麼。
他一直都看不懂許多的東西。
現在也是一樣。
就像曾經某個白衣劍修無數次沉溺在河中被世人忽略的呼救之聲一般。
世人心思與悲喜是不能相通的。
沒人知道那個白衣劍修為什麼便這樣安安靜靜地站在了那裡。
劍修是講劍上的道理的。
張小魚並不在那樣一個遠方的小少年在想著什麼,隻是自顧自的說服著自己。
但我的劍並不在這裡。
所以我是可以被打動的被感染的被折服的。
所以。
“請。”
那一劍來到了身前。
隻是什麼叫做命運呢?
你打了傘,天上卻下了刀子。
陸小二以為南島中劍了,卻沒有看見風雪。
所以當張小魚說完了那個請字之後,卻驀然看向了自己身旁的那個空空如也的劍鞘。
是的。
劍不在鞘裡。
有些故事的結局,在去年某個漫長的南方風雪的故事裡,其實便已經決定了。
劍不在鞘裡。
便意味著某一條依舊未可知的因果線是成立的。
張小魚的神色瞬間蒼白了下來。
那一雙隻是有些濕潤的眼帶之下,驀然有著許多血色湧現。
那種已經做好了一切迎接死亡迎接救贖迎接上岸的準備的心神,在驀然的沉重打擊之下,讓這個白衣劍修神海之中的元氣無比狂亂地湧動著,衝擊著他的腦海,衝擊著他的身軀。
於是無論是心口,還是眼睛。
那些原本乾乾淨淨的白色之上,有著許多新鮮的殷紅的血液流了出來。
那一劍來到了身前。
卻沒有落下來。
少年一身青火焚儘了,熄滅了下去。
便在三尺之外,少年的手沒有能夠再握住那柄劍,頹然而虛弱地跌落了下去。
那柄長劍落在了山石之上,發出許多像是哀鳴一樣的聲音,也像是一個脫力的世人一樣,胡亂地滾落下去。
命運往往隻差三尺。
強行點燃神海化作劍光,穿過了那個白衣劍修的劍意而來的少年撐著傘也撐著高山半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咳嗽著。
張小魚怔怔地看著一身元氣與劍意都已經頹然散去的身前三尺之外的少年。
是什麼時候,留在了過往的那一劍,在穿過了歲月之後,落在了命運之中?
是南衣城頭讓少年沉睡了過去讓原有的軌跡停滯了的那一劍嗎?
所以命運真的都是自己選的嗎?
張小魚突然無比的憤怒,一把將跪伏在那裡咳著血的少年揪了起來,像是一個瘋子一樣怒吼著。
“南島!”
那個無比虛弱的少年被提在了空中,唇齒一片鮮紅,卻是張著嘴怔怔地看著麵前的這個,在記憶裡好像隻有笑著與沉默著兩種神色,卻在今日,第一次露出了這般鮮明的憤怒的師兄。
人間山河春風散儘,無數風雨在陰沉之中落向人間。
南島在茫然之中,被那個白衣劍修向著山石之上砸了出去,在撞擊到了山石的時候,又在巨力的作用之下像是一顆果子一樣彈了出去。
一身筋骨仿佛都要被砸斷了一般,肺腑裡像是被那些神海餘火點燃了一般,無比灼熱的痛疼著。
果子還沒有落地,那個從未讓世人見過憤怒的白衣劍修便已經緊隨而來,再度提起了少年的衣領,沒有握劍的拳頭一拳便砸在了少年的眉骨上。
有鮮血崩在了張小魚的臉上,在那種憤怒之中,像是一個猙獰的惡鬼一般。
“你為什麼隻有踏雪,為什麼隻有斜橋!南島!就差三尺,就差三尺,就差三尺!”
這個當初說著要少年慢一點向前的年輕人一身白衣臉上淌著許多血淚,帶著無儘的憤怒,像是麵對著命運的嘲弄無能為力的野狗一般癲狂著。
南島終於回過神來,被砸破的眉骨血色淌了下來,沒入了少年尚且帶著細雪的眼眸之中,於是細雪變成了嘲弄的細血。
“是你自己選的,張小魚。”
少年驀然掙紮著,一把將那個怔在了那裡的白衣劍修掀翻了過去,騎在了他的身上,雙手握住了手中的傘,用力地向著他的頭顱砸去,一字一字地怒吼著。
“是你自己選的,張小魚!”
道人的骨頭是堅硬的。
所以神海元氣已經燃空了的少年,砸下去的那一把,哪怕再如何用力,終究還是沒有將這一個道人的頭顱砸碎,隻是傘沿有一角被嵌進了張小魚的那一條眼帶之下,又帶著無數狼藉的血色被拔了出來。
南島拔出傘來,再次舉過了頭頂,卻沒有再次砸下去,隻是滿眼淚水地看著這個當初乾乾淨淨現而今卻比誰都狼狽醜陋的師兄。
少年已經脫力了,於是就連舉在頭頂的傘,都開始搖搖晃晃,隻是現而今,已經沒有人來提醒他,你要握緊自己的傘啊少年。
張小魚隻是躺在山河雨水之中,那一隻被傘角砸破了眼睛不住地淌著血色。不能看見雙眼,便隻能通過那些麵容的模樣,來讓世人窺見許多的憤怒與悲傷。
少年低頭看著身下的那個師兄,而後仰起頭,在手臂上蹭去了那些血淚,用儘了最後一點力氣,把握住了手中的傘,像是劈柴一樣,向著下方砸了下去。
張小魚沒有反抗。
隻是就像那一劍一樣。
那柄傘也沒有真正落下來。
在那一刹那,當黑傘帶來的風聲無比呼嘯地響著,當那些傘麵上的劍意都已經清晰可觸的一刹那。
人間有浩然劍意落了下來。
那片山河人間,如同被震碎的薄冰一般,無比脆弱地在那些彌散向人間的劍意之中偏偏碎裂。
少年被劍風掀翻了過去,某個一路奔跑而來,終於快要爬上這座高山的少年,也被掀翻了下去。
一切散去。
三人一同落在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