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磨劍崖有人一劍破天而去之後,往後千年,人間在看見那座早已沉寂下來的高崖的時候,卻總還是以為那依舊是當初那座高崖。
以至於後來看見某些高崖的時候,都會下意識的想起磨劍崖這樣一個名字。
曆史與世人的印象,自然是深刻而沉重的東西。
或許就像那位不知名的中書令所說的那樣,已有之事,後必再有。
今日有人在夜色裡執傘而去,選擇了孤注一擲的叛亂謀反。
於是槐都的人們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看見某些執傘之人的時候,總會產生一些相關的猜想。
其實柳青河猜錯了。
水在瓶並不是在握住了那柄傘的時候,才改變了注意。
而是當他聽見某個妖府的下人說著闋予在宮城那邊,也想起了柳青河在某場大雨裡與他說著某些意味不明的話的時候。
該死之人未必不能有著清白,這大概便是柳青河的想法。
隻是在那一刻,水在瓶卻也是突然便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既然都要死了,又何必要有著清白呢?
對於這樣一個並不懷歸的白衣大妖而言,千年之後的月色,永遠要比當年的好看。
既然是美的好的東西,那麼自然便要想辦法讓它長久的留下來。
恨古人不能見,也怕後人不能見。
所以他說了一句走吧,而後在離開巳午妖府的時候,在這個並沒有雨水的夜晚,撐起了那樣一柄很是鮮明很是惹眼的傘。
白衣青傘,自然會是人間落眼的焦點。
負劍執傘的少年也是。
南島大概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在人間街巷之中,從酒肆裡買了一壺酒出來的時候,再次遇見了那樣一個白衣侍中大人。
少年很是警惕的握住了傘,身後的鸚鵡洲與桃花劍,亦是隨時可能出鞘而去。
水在瓶卻什麼也沒有做,一如過往所見那般。
這位侍中大人比誰都更想要殺死這樣一個少年,然而在槐都之中,這大概是很難做到的事。
二人相對而立的長街上方,有著諸多劍光橫流,向著宮城方向而去。
水在瓶看了少年許久,而後抬起頭來,靜靜的看著頭頂的那些劍光。
少年亦是抬頭看了過去。
那些劍光無比迅速,也無比強大。
有些劍光溢流而出的劍意,便是麵前這樣一位侍中大人,亦是有些驚歎。
“那是一位十一疊的劍崖崖主境劍修。再往上一步,便是青天道觀主白玉謠那種存在。”
水在瓶輕聲說道。
少年眸中露出了一些很是震驚的神色。
水在瓶低下頭來,輕聲笑著看著少年,說道:“你是不是以為當初你在南衣城看見的,便是人間劍宗?”
少年沉默了下來,並沒有說話。
其實關於這樣一個劍宗的答案,當初在嶺南的時候,某個聽風的劍修與顧盼驚鴻的劍修已經給出過答案。
人間劍宗,當然是在人間。
人間劍宗在拋卻了叢刃與陳雲溪那種真正屹立於人間之巔的劍修之後,能夠成為人間公認的劍道魁首,自然有著他們的道理的。
但是水在瓶大概並不想與少年講人間劍宗的故事。
在這個白衣大妖依舊是槐都侍中大人的最後一刻,他自然是要與少年說少年自己的故事。
“就像世人從來不知道,他們所看見的傘,從來都不是尋常的傘一樣。”
負劍的少年在漫長的沉默之後,終於開口輕聲說道:“侍中大人當真這麼怕我?”
水在瓶輕聲歎息著說道:“是的,我怕得很,也怕得死。尤其是當我知道了,你現在已經離小道登樓不是很遠的時候。如果你是一個在人間聲名顯赫的劍修,或許我還不會這麼怕。”
這位侍中大人無比誠懇的說著:“但你沒有,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有些故事,讀來令人惶恐,沒人知道某場山火燒起來的時候,究竟是在哪裡生起的一絲火苗,長風吹過人間萬裡,世人有時候也無法辨彆它究竟是來自那一片青萍之下。”
“我不想日後當你真的已成氣候,再無人能夠挾製於你,從而導致人間傾覆。”
水在瓶轉過身去,靜靜地看向宮城方向。
“所以我隻好辛苦一些,把自己點燃了,讓世人記住你,記住傘下人的故事。”
這位侍中大人說著卻是輕聲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當我想到了這樣一種做法的時候,我在那一刻,確實真的有如初生之時,見到浩大人間的那種喜悅。世人會用歡呼雀躍來形容這樣一種心情。”
“這是我能夠想到的,最不負陛下,也不負人間的選擇。”
大概唯一會負的,便是這樣一位侍中大人自己。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儘生前有限杯。
巳午妖府的那一壺冷酒,大概確實喝完了。
少年隻是負劍執傘,靜靜的站在分明繁盛熱鬨,卻也好似無比倉皇清冷的街頭。
這樣一位侍中大人的慷慨陳詞,又何嘗不是讓少年齒冷的利刃?
所以少年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沉默的,緊緊的握著傘站在那裡。
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是極為冷冽卻也好似誠懇正確的選擇。
如果是在去年三月,十五歲的少年或許會淚流滿麵的想著,我又做錯了什麼呢?
但是現在少年不會了,他隻是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很是誠懇的說道:“那麼,侍中大人,您請死吧,去點燃自己,去讓世人看看我身上的風雪與罪惡,去以您的忠誠與熱血,來彰顯我的冷漠與疏離。”
水在瓶回過了頭來,靜靜的看著少年,而後平靜的說道:“自然如此。”
白衣青傘飄然而去。
今夜是一個叛亂的故事。
過程或許有些複雜。
但是對於世人而言,是簡單的——白衣青傘的門下侍中水在瓶,禍亂人間,意欲趁陛下負傷之時,取而代之。
這是千百年後史書裡,極為短暫地一筆。
在那些槐都吹過的被世人聽見的所有風聲之中的故事裡。
這是極為合理,極為水到渠成的故事。
......
人間大概從未想過,在槐都之中,那樣一處宮城之外,會有這樣一日。
諸多境界奇高的劍修負劍而立,落於那些懸街樓閣之巔。
而無數妖族,卻向著他們的妖帝陛下露出了獠牙——這大概是世人永遠也不會想到的一幕。
一位人間的妖族陛下,卻將要被妖族之人反叛。
那些倉皇的人們,至此終於在那些故事裡,想起了某場大雨之後便沉寂下來的巳午妖府。
所以侍中大人真的反了嗎?
人們尚且猶疑著。
當某個名叫闋予的妖府大妖出現在人間街頭的時候,世人都是沉默了下來。
雖然他們依舊沒有看見那樣一位白衣侍中,隻是或許故事也不會有太多的偏差了。
自天工司帶來了大羿之弓的闋予很是沉默的站在街簷下,他沒有回頭去看妖府。
事實上,對於這樣一個大妖,有太多的事情,其實是並沒有必要的。
他不是非死不可之人。
在槐都的那些風雨裡,非死不可的,大概隻有中書門下二省的長官。
但在那樣一條暮色懸街的故事之後,這個妖府大妖還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當一切走到了高處,自然隻有墜落下去。
這是水在瓶與闋予說過的話。
隻是這個大妖卻也無比誠懇的想著。
侍中大人,您還沒有走到最高處不是嗎?
如果總是要死的,為什麼不試一試呢?
這片浩大的槐都,便在這樣一個極其不可思議的故事裡,迎來了那場人間至今為止最大的變故。
兵部僅存的右侍郎在得知了這樣一場變故之後,已經極為迅速的開始調集槐都附近的京畿之地的戍衛之兵。
隻是他們從未想過,巳午妖府真的會在今夜驟然謀反。
那位算不上年輕的右侍郎很是憤怒的質問過兵部之人,問他們天獄究竟在做什麼。
然而得到的回答卻是天獄正在看戲。
這讓這位倉促掌管兵部的大人產生了一種極為荒謬的猜測。
難道今日天獄也要反?
隻是他們又憑什麼反?
那位陛下不是黃粱陪帝,他是一千年來真正的人間共主,亦是當今人間站在修行界頂端的天下三劍。
巳午妖府又憑什麼反?
這位右侍郎匆匆趕到了宮城之外,看著那些人間劍修與遍地妖族,覺得自己像是第一天認識這片人間一樣。
那麼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