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溪很是平靜的說道。
在懸雪小鎮之中,這個白衣劍修受到了來自謝春雪的一劍,逃離而去之時,風聲曾經勾勒出了一個身影。
那個身影似乎很是哀憐地說著你真的走得下去嗎?
所以張小魚低頭看著手中被風吹得微微鳴響著的劍,輕聲說道:“有什麼是走不下去的呢?”
陳雲溪平靜地站在那裡,抬頭看著那一輪似乎傾灑著許多細微劍芒的皓月,淡淡的說道:“倘若我告訴你,我們所做的事情,對於人間而言,確實是錯的呢?”
這個白衣劍修看著身前那個劍修的抬頭望月的模樣,同樣抬起頭來——但張小魚是不見人間月色的。
那樣一輪皓月,離人間太遠,風聲無法勾勒那樣的東西。
所以他隻能想象著,有冷月清輝,疏淡地灑落人間。
“那麼前輩為何明知是錯,卻依舊前行?”
陳雲溪平靜地說道:“因為我們畏懼許多東西。他李山河是熱愛裡的憤怒,而我們是畏懼裡的惶恐,於是許多東西,我們便不得不做得更為決絕無情。”
張小魚長久的沉默地站在那裡。
從某種角度而言,樂朝天說的當然是有道理的。
河宗與十九章,雖然都是在殺人,但是二者在本質上,當然是存在著區彆的。
隻是對於世人而言,是否是問心聖人,當然是不重要的。
生死才是。
這個白衣劍修靜靜的在巷子裡站了很久,而後緩緩說道:“所以在這背後,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真相?”
陳雲溪平靜地說道:“我以為你知道你師父當年提出過的人間流影的假想。”
張小魚沉默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我不知道,或許師兄他知道。”
那樣一個觀宗弟子,是第一個自山河觀脫離而出的人。
陳雲溪什麼也沒有說,或許是休息夠了,這個劍修重新端著那樣一柄劍,一步步的向著前方而去。
張小魚沉默地跟了過去。
二人一直向著這樣一處東海小城之外而去。
直到停在了某處平原溪畔。
這個白發劍修才緩緩停了下來,捧著劍靜靜的站在那裡,低頭看著一溪明月,還有那種如同煙雲一般嫋嫋而動的自己的倒影。
張小魚依舊沉默地站在那裡,一如陳雲溪一般,靜靜的看著溪中的自己。
這個畫麵,不知為何,突然讓他想起了當初在劍崖那邊的某場初雪裡的故事。
自己的山河被陳青山的山河破了。
於是跌落下去,落在了那處斷崖雪溪之中。
彼時的陳青山,隻是平靜地接著一捧自心口墜落的鮮血,而後便要翻轉手掌,將那些鮮血滴落入清溪之中。
張小魚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了一滴液體如水的聲音。
那是自身旁的那個劍修白發之上,滴落的一滴血水——作為以身而承這樣一柄劍劍意的陳雲溪,一身血色自然是不儘的,那些遊走於身上的劍痕,無時無刻不在給這樣一個劍修的身體帶來新的傷痕,於是血珠滲出,沾滿青衣與白發。
張小魚的目光自陳雲溪身上收了回來,而後又落向了那處正被滴落的血水,打破的那些溪麵。
明月碎了滿溪,人影也是的。
但張小魚其實並不能看見這樣一種畫麵。
隻是來自過往的生活的經驗,並不妨礙他想象出來許多的東西。
先天失明之人,與後天失明之人,自然是不一樣的。
張小魚雖然看不見色彩了,但是那些色彩其實一直在他腦海裡。
除非用上漫長的歲月,去將那種色調一點點地淡忘下去。
陳雲溪的聲音很是平靜的在一旁響起。
“所以你明白了嗎?”
張小魚抱著懷中山河劍,靜立於溪畔,輕聲說道:“或許明白了。”
陳雲溪沒有再說什麼,平靜地轉過身去,繼續向著劍崖方向而去。
張小魚靜靜的看著那個白發劍修的背影,風聲勾勒的線條之中,有紛飛的白發,卷亂的青衣,還有飛濺的血水與溢流的劍意。
“前輩既然手中有劍,為何不更為乾脆利落一些?”
陳雲溪停了下來,平靜的立於浩渺夜空之下,淡淡的說道:“我們不是要毀了人間,張小魚。”
這個白發劍修低頭看著這樣一柄劍。
“劍出鞘了,人間便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這個劍修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一般,轉頭看向那個白衣劍修,說道:“在一些故事結束之後,幫我一個忙吧。”
張小魚皺眉說道:“什麼忙?”
陳雲溪平靜地說道:“殺了你那位師弟。”
張小魚怔怔地站在那裡,長久的沉默之後,沒有再問什麼,隻是輕聲說道:“好。”
陳雲溪捧劍而去。
這個白衣劍修長久的沉默地站在溪畔。
張小魚當然有很多師弟,曾經南方諸多劍修,都叫過他師兄。
甚至在嶺南的時候,那個叫做樂朝天的道人,都叫過他師兄。
但是張小魚很清楚,當師弟二字,不加任何前綴與闡釋之語的時候,自然隻會有一個人。
那就是那個終日躲在傘下的,叫做南島的少年。
人間六月月色清冷,照得人間如同霜雪之地。
安靜的站在那裡的白衣劍修,更是有如一株雪中之梅——白衣之上,有著許多的洗不乾淨的血色,勾勒出枝椏與梅花。
隻是究竟是血中梅,還是眉上雪。
大概無人知曉。
不知為何,張小魚總覺得自己好像隱隱聽見一些渺遠的,撫琴而唱的聲音。
是。
十年來,深恩負儘,死生師友。問人生,到此淒涼否?
他並不知道這些聲音來自哪裡,於是很是茫然地四處張望著。
一直過了很久,張小魚才終於想了起來。
是在久遠的故事裡。
在某個青山之觀中。
有個道人便是那樣叩擊著一些樂器,坐在月色裡,輕聲唱著。
“我亦飄零久.....”
那時的道人,或許確實是在唱著自己。
隻是。
張小魚沒有繼續想下去,隻是鬆開了懷裡的劍。
劍鞘垂直落下,插進來溪畔那些濕軟的泥土之中,而後無數劍意流轉,寒光驟然出鞘,一如一帶月色清溪一般,射向天穹之中。
有東海劍修的聲音無比憤怒地自夜空之中而來。
“張小魚,你不要欺人太甚!”
張小魚平靜地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那些風聲裡勾勒而出的諸多劍光與劍意的軌跡。
山河劍帶著極為強悍的劍意,射入其中。
那些東海劍修或許確實沒有想過,當初那個初入大道不久的年輕人,卻已經遠比他們東海諸多劍修都要高得多也強得多了。
畢竟倘若天賦不好,如何能夠在二十五歲之前,同時將山河觀之術與劍意之道,都修得這麼好呢?
“我沒有欺人太甚。”
張小魚平靜的說著,抬手掐訣豎至身前,白衣之下,道韻如海,劍意如雲。
“隻是不欺人間年少而已。”
同樣的一句話,自然有著諸多不同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