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短視。
你愛喝酒。
他愛喝茶。
一切從最為根本的東西上,便已經彰顯了這片人間的不可統一的割離性。
於是恩怨交錯,於是矛盾激發。
最終由千萬股細小的微流,演變成了一場浩大的潰堤之河。
卿相喝了許久的酒,轉頭看向北方,平靜地說道:“倘若當初神河未曾收下那一截臂骨,人間又何至於走到這樣一種境地?”
雲胡不知沉默無言地站在那裡。
當然是這樣的。
倘若叢刃沒有離開南衣城,一切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倘若叢刃沒有死在東海,南方也不會徹底失去控製。
那樣一個劍修在劍宗園林裡睡覺,當然不止於睡覺。
那是一個南方平穩的極為重要的因素。
卿相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著杏林之外而去。
“神女大人在哪裡?”
年輕書生輕聲說道:“靜思湖中。”
於是飲著酒的老書生穿過了那些寥落的講道溪坪,向著那片白玉蘭林而去。
卿相在穿過那一條小道儘頭的時候,下意識地沉默了許久。
說到底,雖然卿相是大妖,是黃粱之人,隻是他不修巫鬼,修得是北方大道。
這樣一處與冥河相通的靜思湖畔,那般濃鬱的冥河之力,自然讓這樣一個書生有著一些並不如何舒適的感受。
瑤姬安靜的執傘立於靜思湖邊。
一如這樣一處院中大湖的名字一般。
靜思靜立也靜修。
隻是對於這樣一些來自古老的祭祀裡的神鬼而言,大概並不用修,而是汲取。
卿相站在白玉蘭林中,靜靜的看著那些自冥河而來的神力軌跡,那些軌跡的儘頭,自然便是瑤姬。
“我沒有能夠見到青蓮前輩。”
這個書生喝了一大口酒,看著那個湖畔傘下女子的背影,輕聲說道。
瑤姬回頭看了一眼卿相,並不覺得意外,語調溫和地說道:“一開始我便與你說過,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兩千年前,世人們都會想著人神相離之事,更何況現而今的時代?”
這個神女回頭靜靜地看著湖中的自己。
“你與其說服那些劍修接納神鬼,不如來勸說我放棄執念。”
卿相沉默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這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瑤姬平靜地說道:“所以又何必東奔西走?天下之勢已經不可力挽,你說到底,也不過是世間爾爾而已。”
卿相倒是自嘲般笑了笑,說道:“我一直以為我是此間了了者。”
瑤姬輕聲說道:“了了者又何至於此?”
卿相歎息著,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站在那裡大口地喝著酒。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書生才緩緩說道:“天地神鬼儘沒,諸般冥河之力儘皆來此,神女大人應該離正神之位不遠了。”
瑤姬不置可否地問道:“你說這個做什麼?”
書生很是誠懇。
“卿相與神女大人,現而今已經是同舟之人。”
書生轉頭看向北方。
“神河已經回歸槐都,現而今的人間雖然並無動靜,其實所有人都明白,世人隻是在等一個結果而已。”
“神女大人贏了那位前輩,則天下儘歸黃粱,一切從頭分說。”
“神女大人若是身隕於此,則神河揮師而來,卿相死無葬身之地。”
瑤姬聽著卿相的這些話,卻隻是淡淡地說道:“我縱使贏了,人間之事,依舊未見分曉。”
卿相的目光落在了瑤姬的那柄傘上。
人間有一個少年,同樣無比長久的,撐著一柄傘。
瑤姬同樣看向了手中的傘,輕聲說道:“你是否好奇這樣一柄傘是何來曆?”
卿相沉默少許,緩緩說道:“確實如此。”
這樣一個自冥河之中複蘇的古楚神鬼並未說什麼,隻是平靜地鬆開了那樣一柄傘。
於是。
於是人間風雪。
卿相於那種極為熟悉的寒意之中,長久地沉默了下來。
瑤姬重新握緊了那柄傘,低頭看著那一處與冥河相通的靜思湖,淡淡地說道:“這是自冥河鎮子,當年你們人間某個磨劍崖崖主,送往了冥河用以鎮壓冥河之水的劍意之中,擷取的一小段。”
卿相隻是沉默地在那裡喝著酒,什麼也沒有去想。
瑤姬倒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輕聲說道:“說起來,我看了當今人間如此之久,不得不承認,一切今非昔比,哪怕是孱弱的世人,在某個故事的厚積薄發之後,未必不能有著踏天之力。”
“天衍機,混沌機,以至於某一張大羿之弓。”
卿相並不知道瑤姬是如何知道這些東西的,隻是大概對於這樣一個神鬼而言,許多人間都東西,確實很難成為秘密。
“但我在冥河之下的人間,還見到了另一種極為璀璨的文明。這恰恰是冥河之上的人間所欠缺的忽略的,甚至在你們人間的《人世補錄集》中都曾經提到過的。”
卿相皺眉看向瑤姬,沉聲說道:“那是什麼?”
瑤姬輕聲說道:“你在雷雨天打過傘嗎?”
卿相有些不解其意。
瑤姬也並未與卿相多說什麼,隻是立於浩瀚神力之中,靜靜地看著人間。
“當你們理解了這樣一句話,日後便會理解這樣一柄傘下的故事。”
卿相沉默了許久,說道:“我會將這樣一個問題交給數理院的先生。隻是......”
瑤姬低下頭來,接過了卿相的那句話,溫聲說道:“隻是你有所不解。”
“是的。”
瑤姬平靜地說道:“沒有什麼不解的,神鬼不是一心要讓世人孱弱。我既然重來人間一趟,總要為這片人間留下一些東西。一切故事,我已經與你們說得很明白,那便是徒然二字,世人既不信,世人既不願。”
這位古楚神鬼頗有些寂寥地看向了那片大湖。
“我隻能強求。”
“但人間之事,不可強求......”
瑤姬說到這裡,倒是沉默了很久,低頭看著自己的那雙小鞋子。
“那便這樣吧。”
這位古楚神女什麼也沒有再說。
隻是當這樣一句話落下的時候,那樣一個喝了大半輩子酒的書生,卻好像突然有著諸多醉意湧上頭來。
立於湖畔的那位神女好像驟然變得極為遙遠,又似乎無處不在了。
那一襲黑色拖地長裙之上,驟然有著無數古老的紋飾漸漸浮現,如同幽草蘭芝,亦如深山雨露。
無數神靈輝光有如翩然之蝶一般落向人間。
這個書生仿佛聽見了那樣一處大澤之中,那些承載著冥河之水的一切人間之地,有著許多的溫婉而神秘的歌聲傳來。
是古楚禮神的歌謠。
古音古調。
頌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羅......
是山鬼,亦是當年巫鬼神教的巫山神女。
卿相默默地站在那裡,聽著那些好像自兩千年前傳來的歌聲,什麼也沒有再說。
抬頭看向天穹之中,那樣一條漆黑的幽黃山脈之上,有浩蕩冥河而來。
化作了無數神力,替這樣一位古楚神鬼,進行著最後的洗禮。
書生轉過身去,仰頭喝著酒,很是灑脫地離開了這裡。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當然不止是劍修。
書生,神鬼,道人,少年,世人。
普天之下,莫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