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平靜地放下了手裡的酒壺,看著那些猶如跗骨之蛆一般,向著神海而去的冥河之力。
這個流雲劍修終於想起來了一件事。
他不是在槐安,而是黃粱,冥河便懸在頭頂。
所以這片人間如何會沒有能夠挾製他的存在呢?
寒蟬覺得有些醉意上頭了。
所以這個劍修扶著了手中的那柄劍,拄劍立於高樓欄邊,舉目向著暮色昏沉的人間長街看去。
他看見了那個將石碑夾在了臂彎裡的少年,正在默默地穿過人間升起的燈火,向著皇宮方向而來。
這個流雲劍修拄劍而立,卻也是不得不感歎了一聲。
“好一個黃粱的少年。”
寒蟬承認,他一直對於那些黃粱巫鬼道之人抱持著戒心,也對那些正在叢冉的巫甲與劍淵劍修抱持著警惕——神光之下,世人自然無比強盛,而劍淵,齊敬淵當初的赴死劍訣,無疑給了這個劍修極為沉重的教訓。
他甚至想過,黃粱的這些人會暗中前去南衣城,將懸薜院的那些修行者請回來。
隻是上麵的那些事情,什麼也沒有發生。
於是那樣一個少年並不隱晦的一些舉止,卻也因此被這位帝王所忽略了。
左史府一直大到了皇宮,寒蟬才終於意識到了許多東西。
這當然不是左史一人能夠決定的事情。
寒蟬從來都不是什麼合格的帝王,甚至作為一個來自流雲劍宗的劍修,他在宮中也隻有柳三月這個道門師弟可以多說一些話。
至此他才明白了那樣一座楚王殿中許多暗地裡湧動的故事。
寒蟬不願意做黃粱的帝王,於是那些臣子大概也不會願意去承認這樣一個來自槐安的劍修。
這個帶著那種來自冥河之水的醉意的帝王在感歎了那一句之後,神色卻也是漸漸冷了下來。
確實是愚民,確實是蠢貨。
闌離當初一點都沒有罵錯。
隻是寒蟬卻也很快便反應了過來,人間群臣,又如何能夠是蠢貨愚民呢?
隻是他們不知道人間的許多高層的故事而已。
縱使是寒蟬,也隻能通過那些蛛絲馬跡,猜到了神女已經不在人間。
那些楚王殿中的人,又如何能夠知道?
他們或許依舊堅定地反對著神女治世,卻誠懇地借用著那樣一個古楚神鬼帶給北方的威懾來做著諸多的春秋大夢。
想到了這裡的時候,寒蟬臉上的神色卻也是漸漸由冰冷變成了一種若有若無的,好似譏諷一般的笑意。
“神女已經死了,寧靜。”
寒蟬很是諷刺很是哀憐地笑著。
這個劍修臉上的色澤有些蒼白,卻也有異樣的潮紅。
冥河之力對於任何一個槐安修行之人,都會帶來極為沉重的傷害。
寒蟬在皇宮之中,不知不覺間飲了這麼多的冥河之水,在發現的那一刻,那種創傷自然已經深入骨髓。
所以這個帝王笑著笑著便開始咳嗽起來,拄劍立於高樓欄邊的帝王,咳出了許多的血色來。
落在那些欄邊,像極了許多燒焦了紅色布幔——既紅也黑。
就像是某個搭好的戲台子,最後卻突然起了一場火,於是一些咿咿呀呀的唱腔,最後都在那些布幔燒焦的氣味之中,化作了一場鬨劇收場而去。
這大概確實是一場鬨劇。
寒蟬低下頭來,看著自己手中那柄點燃著青火的劍。
人們有時候確實會忘記了。
這樣一個劍修,隻是因為收了某個道人兩萬貫,前來黃粱殺死另外一個道人而已。
誰會想到這個一個殺手,最後會稀裡糊塗的變成了一個帝王呢?
這或許也有著當初寒蟬自己被自己所見的一些東西所打動的緣由在其中。
也許直到現在,寒蟬才終於明白,黃粱人所心心念念的人間,與自己所理解的,大概從來都是不一樣的。
他們的目光被大澤隔絕了,從來都看不了那麼遠。
但曾經的虔誠與熱忱自然也是真的。
隻是天下大河從來不同流而已。
寒蟬咳了一些血色,又平靜地抬手擦拭著唇角。
身為一個殺手劍修,受傷當然是家常便飯的事。
高樓漸有冷風起,這位帝王靜靜地俯瞰著這座位於人間南方的都城,人間燈火很是繁盛。
那些世人們或許並不知道今夜有著什麼樣的故事發生。
寒蟬握著手中的劍,劍上青火開始躍動了起來。
從下午的時候,那些劍火便起了,隻是直到如今,才終於有了一些點燃夜色的勢頭。
這一劍可以落向神都,也可以落向假都。
對於寒蟬而言,這自然是沒人能夠阻止的事。
天下一念之事,又何止是磨劍崖之於人間呢?
隻是寒蟬看了許久,目光終於還是離開了這片都城,遠眺向了假都之外,那片神光漸漸喑啞的神都。
那樣一個坐在神都之中等待著的道人,大概不會清楚假都之中的那些故事。
所以他也不會明白,這樣一個帶著痛苦站在風中的帝王,在那些無比冰冷的心思之中,經過了多少的糾結,才會選擇了沒有去看假都。
就像寒蟬曾經總是看著那個形貌醜陋的道人說著可惜一樣。
柳三月如果不去大道看看,大概確實是很可惜的事情。
所以這個劍修最後還是放棄了那些對於那個少年與少年背後的諸多臣子的憤怒。
站在宮門口趕著時間,記錄著人間這個故事的左史大人確實沒有猜錯。
冥河之水雖然不至於對於這樣一個劍修沒有作用,但是也沒有他們所設想的一樣,能夠輕而易舉地將這樣一個劍修毒殺在宮中。
寒蟬將手裡的劍鞘立在了高樓欄邊,那些劍火躍動而起,無數劍意元氣隨著這個劍修握住劍柄的那一刻,一同落向長劍之上。
隻是四疊的寒蟬,倘若想要替柳三月斬斷那些神力的束縛,除卻點燃神海,沒有彆的選擇。
那個少年已經走在了宮道之上,臂彎裡抱著石碑,正在誠誠懇懇地向著迎風樓方向而來。
寒蟬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並未說什麼,目光隻是落向了自己身前的那柄將要出鞘的劍。
有青火在寒蟬的衣袖之上蓬然而生,繼而極為迅速地蔓延向整隻手臂。
那是來自點燃神海的過程中,外泄的一些火焰。
天工司曾經無比感歎地評價過劍修點燃神海的劍法——這是極富有想象力與現實客觀性的劍法。
劍修們或許並不知道,點燃神海的做法,究竟蘊含著什麼天下至理,與道聖所闡述的缺一粒子究竟有著什麼關聯。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們是天工司研製出混沌機的先驅。
夜色之中劍火迸發,一切天地元氣彙聚而來,凝於一劍之上。
寒蟬麵色蒼白,唇角有著血色流溢,隻是神情卻無比平靜。右手倒執長劍,平靜地向上提了一寸。
無數劍風劍意吹向人間。
整座假都燈火招搖——那些茫然的世人們抬頭看向這樣一場大風的時候,或許終於意識到了今夜的假都,會有一些極不尋常的故事發生。
隻是在他們心中有著這樣一個猜想的時候。
那柄滿是青火的劍,便已經從一寸,變成了三尺。
劍上劍意化作了一柄極為龐大的鋒刃,離這片人間也隻有三尺。
無數石板被劍意之勢震得迸射而出,化作一條直通神都而去的人間劍痕。
少年寧靜站在迎風樓下,看著那近在咫尺,離世人的頭頂不過三尺的浩然一劍,心中滿是驚駭。
修行者願意禮人間,人間才能安然無恙。
隻是落在頭頂三尺,大概已經是極為仁慈之事。
寧靜的臉上一片蒼白,那個立於宮門之外,手中史冊被劍風卷得無比淩亂的左史大人同樣臉色蒼白,無數站在夜色裡那些假都諸臣,或許亦是如此。
混在酒裡飲下的冥河之水,或許對於一個劍意充沛的劍修而言,所帶來的影響,遠不如他們所設想的那樣沉重。
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地看向了那處高樓。
這一劍是去往神都的。
那麼是否還會有第二劍落向假都呢?
臉色蒼白的少年沉默了很久,抱著那塊石碑,開始向著那處百丈高樓攀登而去。
前度寧郎今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