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這件事在施念成長的這二十幾年裡從沒親身體驗過, 對她來說是無比陌生的。
當她剛意識到發生地震時,腦子裡那些所謂的逃生知識全都真空了,人突然置於災難中, 更多的是大腦一片空白, 下意識去抓身邊所能抓到的所有東西來維持平衡。
但次聲波導致她身體強烈不適,怎麼都站不起來, 就看見旁邊一排衣櫃在不停搖晃, 她當時心裡隻有一個想法, 千萬彆倒下來, 千萬彆倒下來,如果倒下來, 她根本就不可能躲得掉,混亂中她幾乎是依著本能往椅子下麵爬尋求遮蔽。
更為絕望的是, 她的這間小屋是單獨的, 沒有其他客人, 她剛才從後門繞進來也沒有告訴工作人員,換言之, 外麵的人很有可能根本不知道她在更衣間。
就那麼一刹那的功夫,施念感覺到天旋地轉,整個人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吞噬著, 她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交代在這異國他鄉。
在這個想法誕生的時候, 房間裡燈光閃爍, 然後毫無征兆地滅了,世界陷入無休止的黑暗,她的心臟頓時沉入底, 空了。
“轟”得撞擊聲在門上響起,然後一陣刺痛穿過她的耳膜, 她突然就耳鳴了,所有聲音頃刻消失,她看見有人把門撞開,看見有道身影衝了進來,但她什麼也聽不見,她的世界突然就變成了靜音,那種無限的驚恐從四麵八方攻擊著她。
她感覺有人扯住了她的腰將她從板凳下拖了出來,她看清是關銘,他在不停對她說話,她什麼都聽不清,隻能一個勁地搖頭。
關銘乾脆一把將她打橫抱起,施念根本來不及反應身體已經騰空,她本能地拽著關銘的衣服不讓自己從他身上掉下去,指著衣櫃大喊:“東西,東西在那。”
關銘順手一拽塞進她懷裡就往外衝,過程很混亂,就像在逃命,剛衝到外麵差點因為晃動兩人要摔出去,好在關銘始終沒有鬆開她,她死死攀著關銘的肩膀,從來沒有一刻覺得一個男人可以如此堅實強大。
等關銘把她抱出來後,施念才看見好多人都在外麵,除了他們的院子,周圍溫泉屋不停有人往外跑,真正跑出來的時候震動已經在減輕了,關銘在院中空曠的地方將她放了下來。
這時那些模糊的聲音在施念耳中突然放大,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日語英語中文參雜著,情況無比混亂。
關銘快速脫下外套將她裹了個嚴實問道:“哪隻腿摔到了?”
施念終於能聽清他說話了,回道:“什麼?我沒摔到腿。”
這個時候關銘居然還能笑出來:“那是被嚇著了?我剛才問你能不能走,你搖頭。”
“不是,我剛才耳鳴了,聽不見你說話。”
施念這才反應過來關銘怎麼會突然把她抱起來往外跑了,原來以為她腿摔著了。
關銘確定她腿沒問題後,抬頭往她身後找了一圈,喊道:“薑琨。”
薑琨隨即小跑過來:“沒事吧都?我靠你都把我嚇死了,我說你好好往裡跑乾嘛呢?”
關銘對他勾勾手:“圍巾給我。”
薑琨將圍巾從脖子上取下給關銘,關銘直接就在施念脖子上繞了兩圈,然後往上一拉遮住了她半張臉。
施念已經被這地震乾懵了,早已想不起來這茬,這會源源不斷的人往外跑,辛虧關銘沒亂,不然她就麻煩了。
幾分鐘後,震感完全消失,但是大家都站在外麵,有發呆的,有不停詢問情況的,更多的是在不知所措地麵麵相覷,因為怕有餘震沒人再敢回去,天空飄起了雨,度假村的工作人員過來維持秩序,讓大家暫時轉移到停車場東麵,那裡有臨時搭建的雨棚。
旁邊不懂日語的中國人,還有些外國人在詢問工作人員說了什麼,關銘去另一邊查看代表團和船上下來人的情況,施念站在大部隊中,乾脆充當起了翻譯,把工作人員的話轉達給大家。
這些人陸續聽明白後便集體往停車場的方向走,路上才發現度假村裡好幾路人馬都在往同一個方向轉移,大多數人都皺著眉,神色凝重,也有一部分人露出茫然的表情,隻是機械化地跟著眾人後麵。
雨勢越來越大,天黑沉得嚇人,因著他們這邊的人身份特殊,被優先安排進了防震雨棚,大概可以容納二三十號人,代表團和那些船上下來的老總,還有莎莎白雪那些女人都聚在了一起。
男人們有的在交流,有的在打電話,女人大多都挺沉默。
剛才白雪她們跟隨那些老總先跑了出來,親眼看見遠處的關銘抱著這個女人逃出來,此時施念一個人站在角落,裹著關銘的大衣低著頭,而另一邊的關銘卻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襯衫,所有人心裡都有了一杆秤。
期間,關銘不停打著電話,他深鎖著眉,不知道是不是信號受損的緣故,電話打不通。
施念除了眼睛整張臉都埋在圍巾裡,她能感覺到不少視線在默默打量她,但是她無法回應。
大概過了幾分鐘,大地又開始晃動,人群中頓時發出一陣驚呼,有老人在禱告,有女人在尖叫,有孩子在大哭。
關銘匆匆按了電話走回雨棚內,施念看見他詢問了幾句日本代表團那邊,不過那些人還比較淡定,可能也不止一次經曆地震了。
反而是跟著下船的那些中國女人比較崩潰,基本都沒有經曆過,有人被嚇得哭了起來。
剛才施念一個人在更衣間的時候也被嚇得不輕,但是此時此刻看著這些女人的反應,她反而冷靜下來,不是她不怕,就是覺得這麼多國家的人在這,哭得有些丟人。
關銘走到那些女人麵前安撫了幾句,那邊情緒緩和了一些,他當即回過頭掃視一圈,目光落在施念身上,回過身朝她走來,停在她的麵前,垂眸聲音低了幾分:“怕嗎?”
施念目光顫動地望著他,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關銘笑了,下意識抬手想拍拍她的頭,想想還是不妥,克製地收回手背到了身後,對她說:“沒想到會出這個事,早知道就不該把你帶出來了,這個歉意你收著,以後補償你。”
施念很想問他一句怎麼補償,可他似乎還有其他事,很快便收回視線去找另一邊的負責人,從地震到現在,他幾乎沒有歇下來過,此時施念才發現他日語很好,聲音低磁說起來很好聽。
薑琨走過來告訴施念:“剛才第一次地震有5.5級,震中在熊本那邊,滄海現在人在那,師哥聯係不上他。”
施念這才想起出了屋關銘就一直在打電話,關滄海下船的時候的確跟她說過他有事,然後就和他們分開了,沒想到會這麼巧,施念的一顆心也跟著沉重起來,看著關銘一邊打聽熊本那邊的情況,一邊聯係郵輪,還要安頓這裡,唯一的外套還脫給了她,他身上單薄的襯衫早已被雨水打濕,施念想到他前兩天剛受涼心就發緊,剛準備將大衣還給他,吳法快她一步把外套搭在了關銘肩上。
關銘隨手拉了一下又往一邊走去,然後他的身影便被彆人擋住了。
此時另一邊小孩的哭聲再次引起了施念的注意,雨棚有限,還有很多人擠不到棚子下隻能站著淋雨,餘震雖然停止了,但雨勢倒是越來越大。
那個哭泣的是個差不多三歲大的中國男孩,他的奶奶不停用中文對她身邊的日本人尋求幫助:“我孫子還在發著燒,你們知不知道誰是工作人員?幫幫忙找找孩子他媽,這鬨得不行…”
旁邊日本人和她基本上也是雞同鴨講,施念看不下去了,關銘回來的時候看見她直接推開圍欄衝進大雨中。
薑琨剛對著她喊了聲:“喂,去哪?”
關銘伸頭看了下情況拍了拍薑琨:“同胞,讓她去。”
薑琨不再說話,這時雨棚裡的其他人也都回過頭去,施念整個人藏在大衣裡,顯得有些嬌小,步伐卻很堅定。
匆匆幾步跑上前詢問那個奶奶,孩子媽媽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特征,那位奶奶終於見到一個能說中國話的人,激動壞了,趕忙跟她溝通了一番,說是孩子爸媽去滑雪場了,小孩發燒她一個人帶著在房間的,突然地震現在跟孩子爸媽走散了。
施念便拽住一個日本人詢問了幾句,又回身跑去找那人所指的工作人員,將奶奶的話轉述給工作人員,讓她幫忙留心孩子的爸媽,如果找到先告訴那個爸媽孩子和奶奶現在安全,工作人員立馬在對講機裡通知其他同事。
她則再次走回那個老人和小孩麵前,不知道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老人點點頭,她蹲下身抱起小男孩就往雨棚這裡走,還沒到麵前,關銘便打開圍欄伸手從她懷裡接過了小男孩,老人也跟著走了進來,對施念說著感激的話。
施念安撫道:“不要客氣,大家都是中國人。”
說完後她情不自禁瞄了眼關銘,關銘也正好抬起視線看著她,他黑沉的眼眸裡有光在閃,落在她的眼裡,無聲地交彙著。
小男孩發著低燒身上又濕了不舒服,在關銘身上一個勁地哭,他很快收回視線哄了兩聲:“小男子漢,勇敢點。”
施念看見小男孩身上就穿了秋衣秋褲,這個奶奶也沒穿外套,大概都是跑出來急,小男孩應該是冷的。
她趕忙走過去對關銘說:“我來試試。”
施念把大衣敞開蹲下身,朝關銘抬起手,關銘把孩子遞給她,她將孩子放在腿上,然後用大衣裹住他,突然想起什麼,從褲子口袋裡摸出那顆KANRO的抹茶糖,沒一會小男孩停止了哭聲,靠在施念懷裡含著糖,一雙小手緊緊勾著她的脖子。
關銘蹲下身失笑道:”沒想到那顆糖還發揮作用了。”
施念出聲問他:“有關滄海的消息了嗎?”
關銘搖搖頭:“腿蹲著酸嗎?”
“還好。”
兩人雖然隻是蹲著說話,但在旁人看來卻是有些親近,此時再看施念大家都多了重考量。
單從剛才餘震時那些跟著下船的女人亂成一團,施念還能衝出雨棚用流利的日語幫助這兩個同胞的行為來看,她似乎的確值得關銘高看一眼。
旁邊那些女人此時也都陷入沉默,如果之前還在猜測施念的身份,現在已經沒有人再會去想這個問題了。
關銘隻跟她說了幾句話又被人喊到了另一邊,施念沒一會的確蹲得腿酸了,莎莎走出人群來到她麵前問道:“要不要幫忙?”
施念抬頭看了她一眼,她已經蹲下身伸手將小男孩接了過去,對施念說:“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是跟著關老板來的。”
施念怕莎莎誤會什麼,張了張口想解釋,可她似乎也沒說錯,她的確是跟著關銘來的,便也默不作聲了。
幾十分鐘後有對男女找了過來,終於見到老人和孩子後,一家人抱做一團,劫後重生的喜悅看得施念很動容,眼眶也不禁濕潤了些。
薑琨過來對她說:“走吧,我先帶你去安頓下來,師哥讓我告訴你今晚恐怕走不掉了,剛才接到碼頭那邊的消息,今天要停航了。”
“他人呢?”施念這才用眼神找了一圈,沒看見關銘。
薑琨神色凝重地說:“滄海可能被困在熊本了,師哥去接他回來。”
“瘋了嗎?”施念停住腳步驚道。
薑琨有些無奈地說:“師哥向來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彆擔心,他帶了好幾個手下走,出不了什麼事,讓我顧好你的安全,你要是少根頭發,師哥回來會找我算帳的。”
施念不再說話,隻能跟著薑琨到一處臨時的歇腳點,房間離大門很近,大概是怕還有餘震。
現在度假村亂成一鍋粥,也沒人能顧上他們,幸虧她跟著薑琨才能找到這處地方,至於其他的隻能自己動手了。
施念燒了一壺熱茶,薑琨從櫃子裡翻出一套和服遞給她:“隻有這個了,我出去,你先換上,免得濕衣服受涼。”
施念點點頭,薑琨在外麵抽了兩根煙,再進去的時候,施念已經穿上了和服,淡雅的素色,襯得她的鵝蛋臉更加柔和清麗,走近了看才發現她拿了一根筷子把半濕的頭發盤了起來,乍一看還真有些日式的味道。
薑琨不禁盯她多看了幾眼,發現這位施小姐雖然不屬於驚豔型的,但是越看越耐看。
施念給他倒了杯熱茶,薑琨說了聲“謝謝”便走到窗邊開口道:“剛才地震,我們都往外跑,就師哥跟不要命一樣往裡跑把我嚇壞了,你跟他真不是?”
施念低垂的眼簾微微顫動著,她下意識摸了摸手腕的褐色玳瑁珠說:“不是。”
當事人都否認了,薑琨自然也不好再多問,施念便隨意跟他聊著:“薑先生一直在日本發展嗎?”
薑琨告訴她:“說來話長了,當時從學校出來一心想回國,就想跟著師哥後麵做事,師哥說他家裡出了點事,得專心搞幾年錢,我學機械工程的跟著他出息不大,如果我不想去德國的話,讓我來日本,嗨,我一開始還挺抵觸的。”
“為什麼?”
“你是不知道我和師哥是怎麼認識的,我大一的時候,他大三,不是一個係的,那時候各個國家的留學生在一起很少談論政.治,各自立場不同一般會避免這種話題。
有天在學校裡看見人打架,還是中國人,留學生就有這種心理,見不得同胞被欺負就上去圍觀,後來才知道一個歐洲留學生問一個日本學生JG神社的由來,這位日本學生在解釋的時候帶了主觀色彩,師哥在旁邊聽著一直沒說話,後來可能忍不住了,也不知道怎麼就氣得把那個日本人揍了一頓。
當時就覺得哥們真性情,這朋友交定了,留學生都有自己的圈子,因為那次事件年少氣盛的我們都有些仇日情節。
其實後來畢業回國時找師哥喝酒,他讓我去日本發展,我們聊起當年這事,我問師哥如果重來一次還會不會揍那個日本人,他說當時年輕衝動難免乾些荒唐事,再來一次絕對不會揍人,但會把他帶到南京給他上曆史教育課。”
施念和薑琨都笑了,薑琨接著說道:“在家鄉待著的時候覺得自己挺牛,出了國門才知道,很多時候遇到不公平待遇你也沒法跟老外講理去,有些事情講不通,我們都屬於性子剛的人,所以留學那些年沒少得罪人,回來後,師哥讓我來日本時跟我說了兩句話,就把我說服了。”
“第一句我到現在還記得,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更沒有永恒不變的世界,如果覺得有些事情不公平,就讓自己變得更強大,做個製定規則的人。”
“第二句他說的是精密加工技術是國家尖端科技,會影響到國防工業發展,讓我去外麵摸摸這條路子,辛虧我來了日本,這次才能幫到師哥。”
窗外雨勢漸小,天色卻完全黑了下來,施念看著玻璃中映出的薑琨,有種汗毛微張的感覺。
這是她第一次從關銘的摯友口中了解那個年輕時的他,真實的他。
日本之行、商會主席證件突然被盜、關銘來回奔波於長崎和東京之間,將困難化為辦法,她問過他如果證件找不到會怎麼樣?他隻是雲淡風輕地說有些麻煩,那十個小時裡他做了多少努力沒有人知道,外人隻看見他養尊處優的一麵,卻不知他來回奔波淋了雨還生了病。
都說他賺的錢不乾淨,就連東城和西城關家的那些人都嗤之以鼻,背地裡嫌他做的生意不體麵,可是他能賺到錢,無論如何在現在這個世道,有錢有人脈才有立足之地,才有能力做那些常人所不能及之事。
如果說她聽來的關銘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可通過這幾天短暫的相處,她的腦海中零碎地拚湊出他的另一麵,一個不為人知的一麵。
直到這一刻,施念仿佛才開始重新認識這個男人,這個有血性的商人,這個特彆的理想主義投機者。
可她隨即望向窗外,眼裡又浮上了一層擔憂,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路上順不順利?
薑琨出去取了些壽司回來,兩人簡單填飽了肚子,薑琨讓她先休息會,反正今晚也上不了船,橫豎都是要在這裡過夜的,他就在外麵,師哥回來了叫她。
薑琨出去後,施念從櫃子裡抱出被子,在榻榻米上眯了一會,其實她睡得一直不太沉,滿腦子都是關銘下午對她說的話,什麼EVFTA,什麼工業體係發展,什麼競爭關係。
她心裡有層朦朧的意識,關銘的確有很多生意,用那些道貌岸然人的評判來說,不太體麵,可這不是他真正在乾的事業,或者說,這隻是一種途徑,一種渠道,而他真正在乾的事情或許是她所無法想象的。
世界到底有多大,她不知道,她去過的地方有限,可在關銘的腦中世界是一體的,他能想到很長遠以後的事情,而這些事情是施念活了二十幾年來從來不會考慮的,是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考慮的。
正如關銘所說,誰也沒法想象這些事十年二十年後會不會在世界舞台上發揮什麼作用,可他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很多人在為此努力,在她所不知道的領域。
朦朧中施念感覺心在發燙,在燃燒,有種死灰複燃的澎湃,對未來,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審視。
躺下的這段時間裡,她的大腦一直沒有停止運轉,她在一點點消化關銘告訴她的事情,在一點點思考自己今後的人生,還潛意識裡等著關銘和關滄海的消息。
人在很疲憊的時候往往會這樣,明明感覺到屋裡有動靜,也反複告訴自己趕緊清醒,偏偏思想和身體無法同步,眼皮沉重得沒法醒來。
就那種不知道是夢境還是現實,不知道睡著還是醒著的狀態不停折磨著她,讓她痛苦地掙紮了半天才猛地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