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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多福 莊小九 93985 字 4個月前

等整理好,要請客時,隻管關了園子,多少人都能請。

不請客時,也不至於白白浪費了這些花兒。

錦魚捏著信,低頭捉摸,沉思半晌不語。

卻聽江淩在一旁問:“娘子可是有什麼為難之事?”

江淩成親請了十天的假,這幾日都在屋裡陪她。倒也不會沒話找話說,錦魚忙著整理自己的物件時,他能幫忙便幫忙,幫不上忙時,他便在一旁安靜地看史書。

錦魚眼神一亮。

鐘哲有經營長才。可江淩也心思伶俐。

這事行不行,自己不如問問他。當下便把信紙交到了江淩手中。

江淩接過,慢慢看過一遍,道:“娘子,今日天色尚早,不如我帶你去那牡丹院逛逛。你親眼看過,再拿主意,如何?”

錦魚:……

果然是問對人了。

*

江淩便出去安排,過了兩刻鐘,她便穿戴整齊,仍坐了永勝侯府唯一的那架馬車出了府門。江淩這回卻沒騎馬,而是與她一起乘車。

馬車搖搖晃晃地走著穿過東市,過了常恭坊,往新安坊去。

一路走,她一路隔著簾紗往外看。

江淩一路介紹。

原來常恭坊住的多是五品以下小官之家,而一街之隔的新安坊卻是富商居多,有不少私家名園。

這園子就在新安坊街邊上,與常恭坊一街之隔。

馬車停在園前,隻見街道倒也寬敞,隻是左右都是人家。

隻這一間,門口不倫不類豎著個半舊杏色旗幡,上頭繡了朵呆板的大紅牡丹花兒。再看院子門,窄窄舊舊的黑漆門,隻有一丈來寬,還不如跟旁邊的民居氣派,門上抬頭寫了四個掉色金字:國色天香。

錦魚看得連連搖頭。

就這賣相,彆說一貫錢,便是十文,她也懶得來。便有些不想下車。

江淩卻道,既然來了,彆白走一趟。便下了車,去敲門,半天出來一個佝僂著腰的老頭子,江淩便打聽起來。

錦魚在車上聽得,原來這園子是旁邊方家的後花園。方家老太爺從南向北販賣布匹掙了大錢,便在這園子裡種了好些珍稀牡丹花兒。可是老太爺去世後,後人漸漸敗光了家業,實在支撐不下去,這才把這後花園隔斷了出來,想著多少能有些收益,卻是杯水車薪。原來會伺候牡丹的老家人也是死的死,走的走,便越發衰敗了。如今找了牙行,準備售賣。

那老頭便問,可是買主,怎麼不見有牙人帶著?

江淩便道說是自家娘子喜歡牡丹,聽說這裡有牡丹院,因來逛逛。

那老頭便豎起一個手指頭,意思是要一貫錢。

錦魚數了一數,若是一人一貫,她與豆綠,再加江淩和江淩的小廝守拙,一共四人,就要四貫錢,未免太貴了,便朝江淩搖了搖頭。

江淩便道:“我們一輛車,一貫錢,可成?”

那老頭不滿地噘了噘嘴,嘟噥了兩句,還是開了門。

江淩便拿了一摜錢給他。

曲車進了門,就見裡頭一條一丈寬的甬路直通向前,上麵長滿了青青雜草。兩旁花樹,倒也青蔥,鮮花滿枝。

卻不像在城中,倒像是個荒郊野嶺的模樣。

錦魚不由更加搖頭不止。不過既已花了錢,少不得要逛逛去。

一行四人便將馬車停在入口,慢慢向前行去。

江淩便撿了根枯枝,跟守拙一起走在前頭,遇到有刺雜草,便先撥在一邊,好方便錦魚通過。

錦魚便道:“多虧聽了相公的話,來親眼瞧上一瞧……若是不然……”

話剛到此,她目光一頓,見不遠處一塊青石邊上開著一朵單瓣牡丹,花朵不算太大,但形貌絹絹,紅色深濃,光瓣光澤如革,她也顧不得雜草,一口氣奔到近前,彎了腰細看,隻見這花朵筆直向上,旁邊還有一個花骨朵,卻是粉白色。

錦魚不由歡喜道:“這是青州紅。”

江淩忙跟過來,問:“這可是六一居士歐陽修所說的天下奇花青州紅?”

錦魚點頭,笑道:“這花卻是不多見,我曾想派人前往青州,想要移種些到洛陽莊,我娘說太費錢。”

當下收起輕慢之心,開始在院中各處亂逛。

見這院子如今雖是顯得雜亂,可當初布局卻有匠心。

這一條甬路曲折迂回,兩旁或是夾道花樹,或有小亭歇腳,或有流水遊魚,就像一個絕色佳人,臉上雖塗滿汙泥,也難掩其底色風華。

錦魚一路看,心裡一路記認花草,及牡丹種類,已經開始盤算如何整修了。

及至看到了細葉壽安,左花,葉底紫等牡丹品種,心中已經有數,這位方老太爺,怕是按著當初《洛陽牡丹記》中歐陽修所寫牡丹花,一一種到了此處。

光是收羅這些品種花費何止千金。不知這院子如今作價如何?

正思索著,就聽得林中一陣琴聲飄揚,其聲和平中正大方,聞之如春意融融撲麵而至。

他們不由一驚。

這牡丹園,除了他們一行,居然還有彆人?

不由順著琴聲向前,拐過兩道彎,就見前麵有一八角亭,亭中或站或坐,倒有七八個人。

當中一男子衣飾花美,正坐在亭中石幾旁,手指翻飛彈著古琴。

旁邊坐著一位夫人,一位小姐。

錦魚一看,大笑著就向前奔去。

第46章 違心之論

琴聲戛然一止, 那男子含笑而起,笑道:“你們果然來了。”

錦魚跟黃夫人行禮問安過,便問鐘微:“我才接到你們的信就出了門, 你們怎麼來了?我們來時, 怎麼沒見著你們的馬車?”

鐘哲不等鐘微回答, 得意洋洋, 一副半仙高人的姿態搶先道:“我料定你們必來。”

錦魚笑道:“我們雖是必來,若是明日來?後日來呢?你豈不在這裡白等。”

鐘微早笑得狹長的眼睛迷成一條縫兒:“你聽他胡謅。送信的人送完信,並沒回我們府上,見著你們出了門,便來家報信兒了, 我們這才趕了來。”

原來鐘哲之前來過,便由這院子的另一個入口進來,在甬路儘頭, 等他們。

大家便在亭廊上坐下,親熱地敘了一陣話,鐘哲便問:“我的提議如何?”

錦魚謝過, 笑道:“他們要價多少?”

鐘哲道:“叫價一千。我估算著五百兩他們怕也是肯賣的。要把這院子修整得能見人, 卻也花費不少。”

錦魚笑道:“我不懂買賣。可我算算這院子要建成這樣, 一千兩怕是不夠的。”

“喲, 咱們江三奶奶怎麼這般謙虛?你可知道, 你拿那牡丹花做嫁妝, 不但一舉讓你們洛陽莊的牡丹價格上了天, 還連帶的整個京城牡丹的價格也跟著往上漲。多少待嫁的姑娘,也想要陪嫁裡有一兩株牡丹才覺得體麵呢。”鐘微在旁邊打趣道。

錦魚先沒想明白江三奶奶是誰, 一愣,才想起正是她自己, 心下頓時咯噔一聲。她打定主意要買下這院子,遇上鐘哲後,便一直跟鐘哲說話,半點沒問過江淩的意思,未免太不把江淩放在眼裡。若江淩是個心胸狹隘之人,怕是會有不滿。虧得鐘微點醒了自己。

她忙轉向江淩,問:“相公,我喜歡。想買下來,先不說能不能賺錢,隻為這院子裡的這些牡丹,也是值的。你覺得如何?”

這裡牡丹的品種都是精品,隻是乏人照顧,白白毀了。

她接手過來,隻要精心照顧個兩三年,定能恢複此園當年盛況。

江淩溫和一笑,道:“你作主就是。倒不必問我。”

錦魚見他並無半點不快,心中越發慚愧,不由挪了挪身子,往江淩身邊靠了靠,一臉嬌俏,道:“這自然是要先問過相公的。”

江淩玉臉如桃花染紅,卻沒挪開,垂著長長的黑睫道:“你說怎樣便怎樣,若是需要我跑腿,隻管跟我說就是。”

錦魚見他如此,心中更覺得歉疚。江淩並不是個沒本事的人,這樣縱著她,也不知道,是以前藏拙慣了,還是當著她的朋友,故意在給她臉麵。

當下不好再說什麼,她向來爽快,說乾就乾,便對鐘哲道:“這園子我買了。不知道該如何辦呢?”

鐘哲笑著對身邊一個中年文士模樣的人道:“你去請了主家來吧。”

一時那人去了。鐘哲問:“你可會討價還價?”

錦魚搖頭,笑道:“我看這園子便是這些花兒也值一千了。”

鐘哲不由大笑起來。

過了兩盞茶的工夫,那文士引了個滿臉黃瘦的中年人來,說是這園子的主人。

那主人用三角眼瞥了瞥他們道:“不知道你們肯作價多少?不瞞你們說,我若不是實在手上銀子不湊手,把這院子整修出來,定能賺大錢。你們想來也聽說了,前日衛家五姑娘出嫁,抬了牡丹花兒做陪嫁,引得全城人都瞧去。若我這裡修整好了,少不得也人滿為患。”

錦魚不由好笑。想來那文士沒跟這主人說,自己便是他口中的衛五姑娘。

鐘哲便道:“你說得倒是實情,隻是你這院子,若是在常恭坊那頭,這個價格也算合理。到了新安坊,這就折了一半價格下去了。院子是好院子,隻是要修理出來,至少要這個數……”說著舉起手掌。

錦魚不由吃了一驚,莫不是要五千兩?她可沒這麼多現銀,不由有些遲疑了,忙暗暗算自己有多少銀子。她成親時為了跟錦心硬拚,還真花了不少冤枉銀子。還沒算明白呢,就聽那主人道:“鐘爺,您這是蒙我呢,您是做大買賣的人,何必跟我這樣的窮漢計較這幾百兩銀子。不瞞你們說,前日有人出價八百兩,我都沒答應,打發了他們的牙人,如今正等著回音呢。”

錦魚一聽,想著這院子那些花兒,不由心中著急,衝口而出:“就按你開的價格,我買了。”

鐘哲:……

江淩瞟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錦魚:……

她是真不會講價。

那主人笑得三角眼都消失了,道:“這位小娘子才是個識貨的人。既如此,便賣與你們了。”

當下便由那文士拿出了一份官頒契紙,立了文書。錦魚身上隻帶了些散碎銀子,鐘哲替她代墊了五十兩定銀,還順便替她做了擔保。

寫契書時,那主人咦了一聲,道:“怎麼也姓衛?”

眾人隻覺好笑,卻沒跟他解釋他麵前這位便是他口中的衛五娘子。

第二日,江淩便拿了銀子,與這主人一起去官府蓋了印。

回來把官契交給了錦魚。

錦魚甚是高興,卻又有些心中不安。以前在洛陽莊,這銀錢上的事,都是她娘跟梅姨在操心。

她跟豆綠算來算去,買下園子後,現銀也隻有兩千多,實在不夠修繕那院子的。她又不想找人借錢。

便有些鬱悶對江淩道:“夫君,我可真是不會做買賣。若是讓鐘三爺好好跟那主人磨一磨,也能省點錢,拿來修園子。”

不想江淩卻笑道:“我倒覺得你比鐘三爺還會做買賣呢。”

錦魚怔住,心裡不由有些不是滋味。

也搞不清楚江淩對自己這樣千依萬順,到底真是怕了她的娘家,還是在感激自己當初救了他一命。想想夫妻之道,坦陳才能長久,便忍不住委婉道:“相公……我知道你對我極好,可是……你到底是我的夫君,若是我有做得不對之處,隻管提醒我。倒也不必為了討我歡喜,說出這樣的違心之論。”

江淩正撮著嘴喝茶,聽到這話,嗆了一下,當下放下茶碗,說出了一番話來,倒把錦魚給窘住了。

*

原來江淩今日拿了銀子跟那方家去過戶,辦完剛出官府,迎麵就跑來了一個婆子。

那婆子長得下頜一條線,像隻麻將牌,竟是老熟人,王媽媽。

那王媽媽急赤白臉地衝上去揪住那方家主人,便問:“你那園子,可是賣了?!賣給誰了?怎麼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兒!”

老方家人一指江淩。王媽媽當場就叫了聲天爺,把方家還有幫他們的牙人痛罵了一頓,呼天搶地地去了。

待見敬國公府的馬車走遠了,那方家才啐了一口,向江淩道:“堂堂敬國公世子夫人,這般小眉小眼的。非跟我熬價錢。他們缺那二百三百麼?活該。要說還是你夫人是個人物!真懂花兒,識貨。”

江淩忙問那牙人怎麼回事,這才知道,原來方家之前說的話,半真半假。

錦心不知道哪裡知道了,也想買這園子,出價六百,這方家還了八百。

錦心便沒了回音。

這方家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本來有些後悔跑了個買主。

可沒想到鐘家介紹了錦魚來買。錦魚痛快地給了一千。

這方家也怕夜長夢多,錦魚反悔,一刻等不及,便把園子賣給了他們,都沒想著給錦心那頭遞個信,再抬抬價。

江淩因道:“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鐘哲雖精於商,可要說做牡丹花的買賣,他卻不及你。你當時心裡明知這牡丹園至少值一千兩,若是貪那幾百兩銀子的便宜,也與方家熬價錢。等你四姐聽說你要買時,還有不跟你搶的?你還能搶得過她去?所以我才說你比鐘三爺還會做買賣,若不然,今兒這牡丹園可就是你四姐的了。”

錦魚不由紅了臉,有些窘,揪著自己的繡帶,有些抬不起頭來。她什麼也不知道,就說江淩為了討好她撒謊,未免有點太自作多情了。

不想卻聽江淩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是我媳婦,我不討你喜歡,討誰的喜歡去?”

錦魚臉上更紅,真想趕緊堵住他的嘴。

沒想到,他竟還沒說完,又道:“再說,我說的也並非違心之論。我眼裡……娘子你……本來就是事事都對,誰也比不上。”

“噗嗤……”

豆綠與茯苓兩個丫頭在一旁同時笑出聲來。

錦魚窘得更厲害了,暗自責怪江淩,要說甜言蜜語,也不知道避避人。滿臉滾燙如火,心裡卻是甜得好像棗花蜜一般。

*

而敬國公府裡,王媽媽卻倒了大黴,頂著大太陽,被罰跪在外頭石頭甬路上。

灰色的卵石像一隻隻密密麻麻的雞蛋,晃得她眼花,忙閉上眼。頭頂上的太陽卻加倍地滾燙起來,一雙膝蓋鑽心地痛。

她不由滴下一行淚來。

錦心新婚第二日,便把她打發出去查看嫁妝。她本覺得不妥,錦心卻不肯聽她分辯,她也隻得去了。

誰知還沒理清楚個頭緒,就給叫了回來。

一回來,就被錦心動了家法,狠狠打了十板子。問她洞房那日怎麼會放了人進院子來偷聽。

她這才知道那日疏忽東窗事發,又聽說敬國公夫人也知道了真相,不由也替錦心著急,想著戴罪立功,便出主意:“敬國公夫人知道了這事,如今自然在氣頭上。可你也進了門,這事鬨出去,於敬國公府的臉麵也不好看。想來不會深究的。不如想想如何投她所好,討她歡心。以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這事自然也就過去了。”

錦心便說敬國公夫人最愛牡丹,又罵侯爺不肯把洛陽莊給她,又氣五姑娘出嫁時的竟然靠著牡丹出儘了風頭,叫她想法子也弄個牡丹園子來。

她便不顧傷痛,找了牙人四處打聽,得知方家牡丹園要賣,便巴巴去問了。

回來跟錦心一說,錦心嫌這園子太破舊,不肯買。

她勸了好一陣,這事可遇不可求,世人愛牡丹,那弄得興旺的院子,人也不差錢,哪裡就肯拿出來賣?方家牡丹園子雖破敗,花兒卻是不少,找人收拾出來,也就是了。錦心這才勉強出價六百。多一兩都不肯再出。

她兩頭為難,想著晾方家兩天,再去問問。不想今日她托的牙人跑來說,方家人把那園子賣掉了,今日過契。

她趕緊趕去官府,卻是晚了一步。

更要命的是,她見到了江淩。這園子落在誰手裡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她便知道自己這條老命算是沒了半條。

若是賣給彆家,也就罷了,怎麼偏是五姑娘買了去。

有了洞房夜的教訓,她不敢有絲毫隱瞞,便跟錦心實話實說了。錦心一聽頓時暴跳如雷,砸了一地的茶盅,當下就罰她到太陽底下跪著。

她真是有苦說不出。

錦心明明是她抱著長大的。怎麼一點情分不講,這般沒心沒肺。

她這一顆忠心都喂了狗了。

還不如當時不答應夫人跟了來,就硬賴在景陽侯府呢。

她又悔又氣,又想起平素家裡人的埋怨,不由暗道:“這主子就是主子,我便是再忠心,在她們那裡還不如一條狗。倒不如先顧好自家人,就算挨了打,也算落得些個實在的個好處。”

她一直跪到小公爺回府,錦心因怕叫小公爺看見動問,才叫她回去了。

她養了幾日,才能下地走動,便主動請纓繼續去查看錦心的嫁妝,卻早不複之前耿耿忠心,反與那些莊頭掌櫃的沆瀣一氣,給她漢子兒子女婿暗中撈了不少好處。她在外頭代表著錦心與敬國公府,處處有人奉承著,又不用日日在府裡做小伏低,一時倒比之前在景陽侯府的日子還過得愜意。便也徹底斷了回府幫助錦心的念頭。

*

卻說錦魚這頭,自得了這方家園子,江淩又度完了新婚假期。

她白日閒下下,便自己先畫了圖,安排了那十六株牡丹的位置,又親自帶著陪房把花兒先種下了。

想著花兒開不了多久,便又隨便在旁邊搭了個茅廬,也不跟黃夫人鐘微客氣,請了她們還有王青雲過來先睹為快。

結果他們都讚那茅廬好,說比那尋常亭台樓閣都更有幾分意趣。

她這才鬆了一口氣。反正今年花期已過,隻等明年了,倒不急著收拾這園子。

又趕上過端午。

她見永勝侯府實在亂得不像個樣子,便問過白夫人與胡氏,叫四家陪房帶著眾仆婦們,把永勝侯府的花園清理了一遍。

等過完了節,她這才得了些閒暇,開始慢慢計劃修國色天香園。

鐘哲給她介紹了一個行家裡手,替她做了一份園子設計圖。細細標明了各項所費幾何,工期長短。

她拿著一看,差點兒暈倒……原來那日鐘哲舉起一隻手掌,不是五千,而是五萬。

第47章 能乾持家

鐘哲的計劃, 實在是太過龐大了,光是各種廳舍,大大小小, 就要建七八座。小則能容納十餘人, 大則上百人。又要深挖池塘又要堆假山還要擴建停車栓馬的地方, 大動乾戈。

她數了數自己的現銀, 暗暗搖了搖頭。

就算她各處嫁妝的銀子收上來,這沒幾年工夫也建不成。便給鐘哲寫了一封信,謝了他的好意,隻按自己的意思,從洛陽莊及自己名下的莊子調了二三十人來。本著少花錢多辦事的原則, 也不管彆的,隻把道路清理了出來,又修剪了花木。

一來銀錢實在有限, 二來她又不願意過多砍伐已經長成的花木,想著上回鐘微王青雲都說茅廬有趣,便就著地勢, 在那十六株牡丹附近修了七八間大小不一的茅廬, 桌椅或是地取材, 用些樹莊石木, 或是到市井中去找些舊的來, 砌了茶爐瓦灶, 各處挑出些旗幟幡兒來方便記認。

園子裡那些年久失修的亭台樓閣, 能拆都拆了,隻留下還算齊整的一座亭子一間大堂。重新修整了, 上了清漆,牌匾也重新上漆。又從自己的嫁妝中拿了些便宜的紗幔布匹把那大堂布置了出來。又畫了圖, 叫人去西市找了木匠,用便宜的櫸木,簡單結實裡地打了十張桌子,一百把椅子,還有若乾花幾。一水都隻刷清漆。

幾間破敗的屋宇,便修整了給莊上來收拾園子的人居住。

重點是重新擴大了國色天香園的大門,換了門上的那塊大匾,同樣隻用素色清漆,典雅平和。

那醜得叫人難受的杏色花幡自然早給一把火燒了。

期間江淩白日到戶部上差,下了差便幫她去木匠處或者是園子裡督工。

晚上回來,兩人一處吃了飯,便到花園裡逛逛,到了夜裡自然免不了如膠似漆。

江淩事事都依她,兩人自然也從沒口角之事。

足足忙到了七月半,國色天香園才算完工。

經這一番整治,那園子竟成了鬨市桃園,質樸清幽,芳華高雅,絕非那些個紅樓綠閣的園子可比。

而兩人坐到屋裡一盤賬,總共才花了不到一千兩銀子。

江淩便大讚錦魚能乾會持家,又問:“今年牡丹花期已過,你有何打算?”

錦魚托著腮,也很是滿意這結果,道:“這事我也想了。那園子如今雖收拾出來,卻沒什麼開得正好的花兒。我打算留下那些人手,就在那裡守著,精心照顧原來那些傷著了的牡丹花兒。到明年花開時,再作打算不遲。”

江淩點點頭,並沒多說什麼,便坐在一旁慢慢喝茶,又拿起史書來看。

錦魚見狀,挪了椅子過去,笑道:“你可是有什麼彆的主意?”

江淩搖頭淡笑,卻把椅子拉得離她近了些,用手環住她,仍舊看著史書。

錦魚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心裡不知怎麼的有點酸楚。

江淩樣樣都好,就是對她這千依百順到了極點。

想了想,她低聲道:“你若有什麼主意隻管告訴我,聽與不聽都在我。可你若不說……我隻覺得你跟我太生分了呢。”

江淩身子微微一顫,忙放下手中書,道:“哪裡的話?我看你結了那些茅廬,又布置那裡的屋子,原以為你會跟方家之前一樣,開園子收錢。所以想說要不要商議一番章程。你若沒這打算,自然沒什麼好說的。”

錦魚道:“我布置那些不過是想著,府裡不好請客時,咱們的朋友親戚,或是你的同僚夥伴,到那裡卻是方便,也不用勞動到府中。”

江淩道:“你想得周道。嶽父既不同意我分戶,咱們在府外有個園子,確實方便許多。隻是你在永勝侯府的吃穿用度,到底憋屈你了。”

說到這事,錦魚不由一笑。永勝侯府窮,公中的份例自然也少,她一個新媳婦,就算自己有錢,也不好意思天天吃獨食,便是首飾衣裳,也不好穿得太過華麗。

她現在天天早上一個時辰,跟著白氏與胡氏管理家事,真真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上回她實在看不過,整理花園,也是她的人手,她支的錢。隻是這日常的吃穿用度,她也不可能掏空自己的嫁妝來養這一大府的人。

她雖有彆的進項,可園子這樣養著,光那些人手的吃穿工錢,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確實浪費,便把頭挨在江淩肩頭,嘟著飽滿的紅唇道:“那園子如今也沒什麼看頭,就算開了園子,怕也沒兩個人肯來,不過是杯水車薪。”

江淩低頭垂眼看時,就見錦魚潔白的額角瑩潤有光,秀麗的黑眉像一片細細柳葉,長黑的睫毛密密地微微上卷,像停在牡丹花兒上的黑色蝶翅。

鼻端縈繞著不知是什麼的花香,清淡中有一絲絲微甜,像多汁的櫻桃,又像初春清晨風兒掃過粉霞色的花氣。

他心神一酥,心波漾漾,忍不住緊緊捏住她的手,湊近那瑩白粉嫩的耳廓,輕輕道:“不如咱們換個地方,我慢慢說給你聽?”

嗓音抽緊,手心已經漸漸發了燙。

*

第二日,錦魚起得有些晚,急匆匆趕到胡氏理事的芳林堂時,就見白夫人與胡氏已經到了,隻是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忙行了禮,道了歉,坐下不敢多言。

胡氏抬頭見錦魚來了,捶了捶腰,酸酸地多瞟了她幾眼。

就見錦魚梳著個嬌媚的傾髻,左鬢插了一朵紅火的扶桑花,右鬢一支飛燕掛珠金釵,身上茜色薄綾襖,一條牙白拖地挑線裙,明明極樸素,可反襯得一張小臉珠玉瑩瑩,如陽光下閃亮的露珠一樣。

她不由心道,有的人就是生來享福的,不像她,勞碌命,嫁到江家十年,主持中饋八年,操碎了心,可這日子越發過不下去了。她的嫁妝本就不豐,這些年為了臉上好看,又東貼補一點,西貼補一點,越發沒了底氣。自己已經有兩個孩子,肚子裡又有了一個,日後還不知道怎麼過。

本來盼著來了這麼個能乾的弟媳,能替她分擔點兒,結果三叔護她護得跟眼珠子一般,怕累著了她又怕大家夥惦記她的嫁妝,竟一開口就要分戶。公公婆婆也說,人家才進門,不好逼著她管事。

上回錦魚順手收拾了一下花園,上上下下就沒一個不說錦魚好的。她這日日辛苦的反倒沒人提。

她便忍不住道:“我跟夫人在這裡商議過中秋的事呢。先不說中秋宴,就各家的中秋節禮,也不知道哪裡能找出這一注銀子來。不知道三弟妹有沒有什麼好法子?”

白夫人接話道:“這中秋是個大節,好歹也要糊弄過去的。不如這樣罷,各人娘家的禮,便自己出了。出多出少的,都自己看著辦。其他的便仍從公中出。按著往年的例……”說著便拿起賬薄算起來。

錦魚心頭一動。想起昨日江淩跟她在枕邊商議的事情來。

江淩道,這中秋將至,常恭坊的那些小官兒之家,免不了請親會友的。可是地方狹小,若是能把這院子租出去,給人請客用,一日也不多,租個五兩十兩的,一個月至少也有個二三十兩的進項。她便說,若是再與城中酒肆茶樓合作,怕又能再多個二三十兩的進項。夫妻兩商議定了,江淩便說,他今日下了差事,去向鐘哲問問,這事能不能行,也順便問問鐘家有沒有現成的酒肆茶樓可以跟他們合作的。

江家之所以這麼窮,是因為他們家的買賣都典當光了,如今隻靠田莊和俸祿的進項,這樣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呀。

一時白夫人已經算出來了,道:“怎麼著,少算少算,也有十家人,便是一家五兩,也要五十兩才勉強應付得過去。”

錦魚忍不住道:“咱們可是每年都要花現銀到外頭買這些個禮品?”

胡氏笑道:“家裡比不得你們景陽侯府,如今哪裡還存得住貨?”

錦魚問:“按例家裡過這麼一個節,要多少銀子?”

白夫人唏噓道:“看按哪一年的例。若是老年間……罷了,不翻那老黃曆了。隻說前幾年吧,少算少算,親戚朋友的,也有二三十家,一家不多,十兩銀子,再加上自家的中秋宴席,怎麼也要二三百兩才算過得去。如今好些人家都不敢走動了。”

錦魚想了想,道:“中秋原是團圓之節,我那園子剛修得了,不如咱們今年請這些人家來逛園子吧,大家團圓熱鬨。臨走,每家送盒月餅。園子呢,不花錢,酒水呢也不用太豐盛,從咱們田莊上運些新鮮的水果野味並豬羊來,我再去弄些螃蟹桂花酒。大嫂子這頭,隻消準備些月餅,如何?”

白夫人頓時喜笑顏開:“就說你是個能乾的。”便問胡氏好不好。

胡氏心裡也覺得錦魚這法子好。他們家不缺乾活的人,獨缺錢。能不花現銀地把這節過了,怎麼不好?當下忙道:“既如此咱們各自的娘家人少不得一起請了。”

白夫人道:“正是。若是不請他們,怕親家要怪罪。”

錦魚想了想,也有道理,便點點頭。

事情便這樣定下了。三人便又議了一陣該請哪些親戚,定了八月初十這日請客。既有時間準備,又不至於擠到中秋前兩日,大家抽不出身來。

錦魚雖與景陽侯府不親,心裡暗忖:老太太身子不好,尋常是不出門走動的。許夫人與她關係又尷尬,想必也不會來。大嫂劉氏也不會為了她就跟許夫人對著乾。想來想去,都覺得肯定沒人會來。不過到底是娘家,想了想,還是請胡氏列上了,又加上了錦熙錦芬錦蘭三家。

胡氏便問:“敬國公府那頭,可是你自己要親自去請?”

錦魚有些尷尬。在外人看來,她跟錦心同日出嫁,關係當是最好的。可天知道,她跟錦心其實早成了死對頭,她剛才根本就忘了錦心。這事又不好跟胡氏明說,隻得笑說道:“我本來是怕他們門第太高。嫂子提醒得對,也不好厚此薄彼的,也請大嫂一同安排上吧。”

心道:反正就算請了,錦心也不會來的。禮節上做足了總比失禮的好。

不想卻忽聽胡氏又道:“三弟妹這般能乾,怎麼忍心瞧著我挺著個大肚子,還為這一大家子操心呢?不如你便接過這中饋去,我也是實在支持不住了。你瞧瞧我這張臉,還能看嗎?”

這話就差直接說她不懂事了,錦魚頓時漲紅了一張小臉,忙看向胡氏,就見她所言不假。胡氏臉上又黃浮腫,像是注了水的黃紙,兩頰還長滿了一層黃褐斑。

她心裡不由有些自責。她嫁過來也有三個月了,一直在忙自己的事。

又想,昨日江淩說她在永勝侯府委屈了。若是永勝侯府一直這樣窮下去,她便是自己抱著金山銀山,也沒法子好好獨享這份福呀。當下心一橫,點了點頭:“自然還要婆婆跟大嫂子指點著,我才敢接手呢。”

白夫人與胡氏俱是一怔,旋即臉色泛紅,雙雙站起身來。白夫人左手捧著賬本右手拿對牌,胡氏慌慌張張地就從腰上掏鑰匙,生怕她下一瞬就反悔一般。

錦魚:……她怎麼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

晚上江淩在外頭跟鐘哲吃過飯才回來的,身上有些酒氣,臉色紅撲撲地,錦魚起身迎上去,卻不動手幫他洗手換衣。原是一開始她也學著個賢妻模樣,想要親自伺候他洗手換衣。江淩卻是堅決不肯,說他在外頭不知道沾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不肯汙了她的手。

豆綠茯苓熟練地伺候著江淩擦臉淨手換衣,她便去倒了茶水,兩人這才坐下說話。

江淩便跟她道今日鐘哲去看了院子。

鐘哲讚不絕口,說牡丹本是人間富貴花,他初時隻想到要把這園子打造得金玉滿堂,畫閣朱樓,好與之相稱。不想錦魚隻往清幽素淨質樸上走,竟讓這園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大有風骨意趣。說這園子如今有名士之氣,不如再設上幾堵粉壁,也方便文人名士來拚文論詩。

錦魚聽了自然高興,道明日便吩咐人去建粉壁。

這才把請客和接掌了中饋的事說了。

江淩聽了,長長地黑睫低垂著,抿著嘴,半天悶悶道:“是我連累你了。”

錦魚看得心裡軟軟的,忙道:“咱們夫妻何必說這種生分的話?我既嫁進來,便是這家的一分子。家世興亡,我也有責任。不如我主內,管著中饋。你掌外,跟著鐘三爺學些庶務。我在家節流,你在外開源,這樣一家人,日子才能越過越好。”

江淩慢慢抬頭,眼裡都是纏綿的光,他緩緩伸出手來。

他的手生得極好,白皙勁瘦,骨節分明,一根根如玉琢的一般。

他緊緊將錦魚的手又握了握,千言萬語卡在嗓子眼裡,胸口悶得一陣陣地痛。

若永勝侯府不是敗落至此,這個難當的家,誰又會舍得扔給錦魚呢?不過是想著叫錦魚拿嫁妝貼補罷了。

他非長非嫡,以前想著反正永勝侯府輪不著他當家作主,他自己也不是個愛吃喜穿的,一直便過得渾渾噩噩隨遇而安。

若是他能像鐘哲那般,有自己的買賣店鋪,也不至於叫錦魚跟著他吃這種苦累。

這樣想著,眼眶微紅,他艱難地動了動喉節,默默點了頭,心裡卻是暗暗發了狠,仕途那是遠了說,眼下,他得先想法子把這一府的日常花銷掙出來。不然真是白生了個男兒身。

錦魚見狀,道:“你放心,我暫且先蕭規曹隨,有什麼不懂的,先請教著大嫂。等請完了客,我再來慢慢整頓家中諸事不遲。”

話是這樣說,當晚,夫妻兩人還是議了半夜,直到三更才歇下。

*

第二日,錦魚早早就去了芳林堂,胡氏白氏都遣了人來說,她們今日就不過來了,凡事她作主就是。

錦魚看著桌上那堆鑰匙還有烏漆發亮的對牌,長吸一口氣,仍用著胡氏常用的管事媽媽,把事情一一分發了,又讓拿了府上名帖子,按著昨日議定的名單,派人去各家請客。

景陽侯府和四個姐姐的帖子她讓茯苓親自跑了一趟,順便也看看秦氏的情況如何。

到了中午,茯苓回來,笑說老太太精神興致都好,說要來,因此大嫂劉氏二嫂楊氏都要陪同。隻有許夫人說不得空。又說錦熙錦芬錦蘭那邊也都說會來,最後去的敬國公府,沒見著人,隻請了婆子傳話,不知道來不來。

許夫人和錦心的反應,錦魚一點不意外,意外的倒是老太太,竟肯來幫她撐這個臉麵。

過了兩日,來客名單也全了,竟足足有四十八人之多。

錦魚隻覺得肩上好像掛了大磨盤。

她可是頭一回掌家,頭一回辦大宴會,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啊。

可她一點經驗都沒有。靠江淩嗎?江淩也沒經驗啊。

該怎麼辦?

第48章 睡不著麼

不過, 她想來想去,想到了一個人——王青雲。

王青雲小小年紀便掌過王尚書家的中饋,在京中貴女圏中又是個會張羅的。

想到王青雲, 便又想到了鐘微, 鐘微如今正跟著黃夫人學管家。

想到鐘微, 又想到鐘哲。那才是個什麼事都有主意的。

隻是鐘哲那邊, 還是江淩出麵的好。

可若是她跟江淩說想請教鐘哲,不知道江淩會不會多心。之前買園子修園子問人家也就罷了,怎麼自家請個客也要問鐘哲。

當下雖覺得有些遺憾,還是決定自己先列出個章程來,再去請教王青雲鐘微。

整個下午, 她都關在屋裡,與茯苓豆綠商議怎麼辦宴會。豆綠出不了什麼主意,但茯苓沒吃過豬肉, 倒見過豬跑,隻按著她知道的景陽侯府的規矩跟她說了一遍。

章程還沒寫完,江淩便回來了。等江淩洗了手, 換了衣裳, 她忙獻寶似地拿了給江淩看。

江淩見那黃竹紙上列得極細, 什麼人安排在何處, 由多少人引導伺候, 喝什麼酒, 吃什麼菜, 在何處更衣等等,便道:“我們家多少年沒這般大宴賓客了。想來便是大嫂子也辦不了這麼周全。你不用太擔心。定會順順利利的。”

豆綠在旁邊倒茶, 插嘴笑道:“我就說,奶奶出的主意, 不管如何,姑爺定是隻會說好的。”

錦魚瞪她一眼,又問江淩:“你也細看看,哪裡就這麼周全了呢?”

江淩笑道:“我看是極周全了。隻有一點……咱們這個園子,若是日後要租出去給人辦宴會,倒不如借這機會把這章程做得紮實了。一會兒吃完飯,我跟你再仔細議議,明兒我去問問鐘哲。這做買賣和自家請客到底是不同的。”

錦魚心裡湧起一絲慚愧,她太小看了江淩啊,不由揚起眸子,凝望著他。

他一直是好看的,白玉般的臉,每一根線條都像是最高明的玉匠師傅,用最好的刀,一點點精心磨出來的。

眼睛生得極好,仔細看,眼內角微微下沉,眼尾卻略略有些上挑,卻不像丹鳳眼那麼狹長輕浮。

瞳子是極深的墨黑,中間一點亮,像極星辰。

人人都說江淩是繡花枕頭。

她一直也覺得江淩是個美少年。可從來沒想明白,相由心生。

江淩的好看是明朗的,溫潤的,沒有半絲猥瑣一毫小氣。

她做什麼說什麼,他都說好。其實不僅是在討好她,也許隻是因為這些東西在他看來,都隻是些許小事,不值得計較。

他從不介意靠後一步,從不介意被彆人的光芒遮擋。

所以他跟誰都能處得好。

從前在柳鎮跟前,他可以是最安靜的朋友。

後來在她爹景陽侯麵前,他是最聽話的女婿。

而現在,在鐘哲麵前,他則是最謙虛的學生。

世家大族的子弟,往往自矜身份,瞧不起商賈之事,他卻不會。

也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熾熱,江淩有些不自在起來,摸了摸臉皮,問:“我臉上有什麼麼?”

錦魚倏然紅了臉,羞赧低頭,鬼使神差道:“夫君太好看了,一時看失了神。”

“噗嗤”

………豆綠正在一旁卷江淩換下的腰帶,聞言很煞風景地笑出了聲。

錦魚惱羞地瞪她一眼,豆綠這才做了個鬼臉,抱著衣裳一溜煙地跑了。

可到了外頭,卻倍加放肆,格格格的笑聲不斷地傳進來。

錦魚捂了臉,不敢抬頭。

卻聽江淩道:“嗯,那娘子儘管看個夠。”

錦魚:……

*

請客的章程經過白夫人、胡氏、鐘哲,王青雲,鐘微,甚至還有黃夫人的斟酌,終於在七月底定了稿。

錦魚便分派人手準備各項東西,倒算有條不紊,白夫人與胡氏也都儘力幫忙,到了八月初七這日,錦魚便將所有的都準備妥當了。隻等開席。

錦魚向來得失心並不重,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回為了這宴會,前一日夜裡竟是極提心吊膽,有些輾轉難眠,便翻身過來,看著熟睡的江淩。

江淩仰麵躺著,睡相極規矩。

黑乎乎的影子裡,雖然隻看見一個輪廓,可也是個極漂亮的輪廓,尤其是那管鼻子,像一道山梁,她抬起手指,隔空虛虛地沿著那輪廓慢慢描繪,不想江淩猛地一個翻身,她嚇了一跳,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就被捉住了。

長長的黑黑的頭發從他的臉側滑下來,一雙眼在夜裡不像平日裡那樣灼灼令她不敢逼視,有些朦朧的神秘與纏綿的曖昧,江淩問:“怎麼了,睡不著麼?”

錦魚心跳得慌極了,不知道是受了驚嚇,還是彆有原因,臉上滾燙著,窘得恨不能一頭鑽進被窩裡去,隻得悶聲哼道:“嗯。”

下一刻,整個人被摟進了暖乎乎的懷裡:“在擔心明天的事?”

錦魚的臉貼著他的胸,怦怦怦地,也分不清是他的心跳還是自己的。

“總怕明天出什麼事。就像一條船兒沒下個錨,在水麵上打著轉兒的不安生。”

“我來給你下個錨吧?”江淩的聲音並不十分清醒。

“下錨?怎麼下?”錦魚覺得有些好笑。他不會是在做夢吧。

一個吻輕輕地落在她的頭頂,像一片落葉掉落在樹根。

她呆了一呆。

又一個吻飄落,這次卻向額頭的方向移了些。

漸漸地那吻纏綿如雨點,落在她的額角,眉間……

慌亂的雙手緊緊抱住那發熱的精瘦的身軀。

小船在水波煙雨中慢慢地蕩漾。

她的心卻真的像被係了一隻錨……慢慢地定了。

*

第二日,天公作美,秋陽高照。

江家人一大早都到了園子這頭幫忙。

江淩與江家大爺二爺招呼男客。

錦魚與白夫人胡氏顧氏還有二房的趙夫人一起招待女客。

招待女客的地點在院子東路,唯一一座的大堂,名叫繁花堂。

為了名副其實,錦魚還從洛陽莊搬了幾十盆現成的菊花來點綴,自然俱是名品。

如此一來,雖沒牡丹,卻也算是有花可賞了。

而男客們卻都分散請至那些個茅廬裡,倒方便他們高談闊論。各色幡旗在斑斕秋林裡若隱若現,夾雜著人聲,彆有竟趣。

各家的親眷們絡繹而至,少不得各種誇讚不絕於口。

園中雖沒區隔男女,但道路之上,卻是每隔十來步便有一個衣著整齊的仆婦們伺候著,光明正大的。便是男客女客撞見了,遠遠地互相含笑打聲招呼,也就過去了,並不需要擔心有什麼叫人議論之事。

因時辰尚早還未開席,便先上了茶水點心待客。

茶是銀毫貢芽,原是景陽侯給她娘的,她娘硬要她帶了來。

這茶湯色青翠,回味清甘,無一絲苦澀之感。

不過因為是貢茶,一共隻得三兩左右,拿來充樣子。

錦魚早暗中吩咐負責茶水的丫頭們,儘量勸客人們用些花茶。

花茶都是出自洛陽莊,一共四種,玫瑰、桂花、百合還有金盞花。

全是以前錦魚自己焙的。這花茶味道馨香,一時泡出味道來,滿堂芬芳。

眾人自免不了一番詢問誇獎,聽說是錦魚自己焙的,自然都不住口地誇她能乾。

先喝了一回茶,錦魚見時辰尚早,便讓白夫人等都領著自家親戚去逛園子。

到得巳時末刻,名單上的各家都到齊了,隻有衛家的人卻都不見個蹤影。

她坐在繁花堂裡,眼光瞥著上首特意留出來給老太太的位置,不由心中忐忑,有些不詳的預感,便打發了香羅去門口守著,讓人一來就通知她。

說好的午時開宴,衛家人若是再不來,不能逛園子也就罷了,就怕到時候耽擱了大家開宴。

可若是她們今天不開了,這個時辰了,也該派個人來說上一聲。

正有些坐立不安,白夫人陪著她娘家嫂子聶夫人逛回來了。

她忙迎上去寒暄。那聶夫人笑得見牙不見眼的,道:“我就誇我這個四姑奶奶是個有福氣的。三個兒媳婦是一個比一個能乾!”說著又打量了錦魚幾眼,笑對白夫人道:“難得,不是這樣的標致的模樣……也配不上你家那老三。”

錦魚臉上微紅,嘴上自然要謙虛幾句的,這聶夫人又道:“當日你與你那姐姐同日出嫁,可是轟動京城,今日敬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可有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錦魚臉上尷尬,道:“她說府裡事多,走不開呢。”

白夫人打岔道:“他們景陽侯府的老祖宗說要來呢!您沒瞧見,那上頭,特意給她老人家安了個座。”

錦魚忙送她們兩位去落座,那聶夫人道:“她老人家竟肯來……可有年頭沒出來走動過了吧!聽說她最疼你媳婦這人孫女兒,連那翡翠鐲子都給了做嫁妝!可見是真的!”

錦魚:……老太太的翡翠鐲子這麼有名麼。不過她可沒敢戴出來。今天事多人雜,回頭磕了碰了,豈不可惜。

說話間,香羅回來了,也不管有人沒人,上前道:“奶奶……我才在門口接到了信兒。說是老太太今兒早起有點不太爽利,今兒就不過來了。送了些禮過來,都按奶奶的吩咐記在禮單上了。”

錦魚一怔。老太太既不爽利,自然大嫂劉氏也不可能過來了。

想了想,叫了茯苓過來:“今兒我特意給老太太燉了些溫補養胃的山藥乳鴿湯,你去廚房拿一盅,親自送到景陽侯府去,替我先去看看她老人家。跟她老人家說,我今兒不得空,明兒去看她去。”

茯苓說了聲是,便下去了不提。

等她走了,錦魚才想起一件事……原本說要來的錦熙錦芬錦蘭,也都沒來。

老太太病了,總不會特意去通知她們三個。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不然哪裡會這麼巧。

江家幾房人,家家的娘家人都到齊了。

獨有她自己這個執掌中饋的園子主人,娘家竟無一人現身。

還真是夠諷刺的。難道是許夫人跟錦心故意要她難堪?

想到這裡,她再坐不住,跟白夫人聶夫人寒暄了兩句,便推著有事出了繁花堂。

這才偷偷吩咐豆綠:“他們不來,總該派個人來說一聲,這樣晾著我,未免欺人太甚。你找人去問問……”

正說著,卻見江淩從路的那頭走過來,身邊伴著宜春侯世子。

兩人的臉孔一白一黑,分外鮮明。

她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

哪怕隻有錦熙來了呢,也算她娘家有人啊。

不想江淩走近了,她就見他玉色的臉上猶如浮了一層看不見的薄冰,那樣的慍怒,她從未見過。

江淩這人一向從容能忍,什麼事值得他如此怒行於色?

第49章 誰來救場

她忙迎上前去, 叫了宜春侯世子一聲大姐夫,便看向江淩。

江淩眉目間結著冰。

他道:“你聽了彆生氣。今兒敬國公府也請客。”

錦魚心頭咯噔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落了地。說不出的感覺,自然是生氣的, 可更覺得有些好笑。

果然是錦心。

故意挑的日子吧?她倒也不怪老太太還有錦芬她們。

兩張請帖, 一張永勝侯府的, 一張敬國公府的, 任誰都知道怎麼選。

倒是宜春侯世子讓她驚訝。

不用說,這消息是他帶來的。

宜春侯世子紫黑厚實的臉孔上也有些憤懣之色:“說是你四姐她修了一座價值萬金的明瓦暖房,獻給了敬國公夫人。今兒落成,還特意請了誠親王作陪。”

明瓦暖房用來錯季節種花,最好不過。

錦魚在洛陽莊也建了小小的一座。難道錦心沒買成國色天香園, 便轉頭建了座明瓦暖房給敬國公夫人?

錦心故意在今日請客,分明就是要讓她難堪,她是實在不明白錦心到底哪裡抽了筋, 她過得不好,對錦心有什麼好處?這樣急赤白臉地姐妹相爭,傳到外頭, 不過是惹人笑話罷了。

就聽宜春侯世子又道:“五妹妹, 你也彆怪你大姐姐。她是真心想來的, 可是嶽母發了話, 她不敢來, 可也沒去敬國公府。隻說要在家裡看孩子。我嘛, 之前跟柳鎮打了一架, 幸哥兒洗三百日,他們夫妻都沒冒個頭, 憑什麼他們一請客,我就得上趕著給他們抬轎去?我就偏不去。他能把我怎麼著。”

錦魚不由對宜春侯世子刮目相看。

這世上不趨炎附勢的人實在太少了。

她想了想, 展顏笑道:“多謝大姐夫。大姐夫一人來了,便勝過千軍萬馬。相公,你今日可要好好招待著他。”

江淩目光一直沒離開過她,見她眉目間並無鬱憤之氣,自己眉目間的冰霜也漸次融化,伸手握了握了她的手,點了點頭,笑道:“這是自然。人都齊了。按著時辰開宴吧。”

待江淩跟宜春侯世子走了,錦魚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往繁花堂走。

不想剛到大門口,香羅從後頭追上來道:“剛才周家七奶奶和董家的五奶奶也都派了人來說,今兒家中有事來不了。”

錦芬錦蘭大概也去了敬國公府。

錦心還真是一個都不放過。

平素錦心對這兩個庶姐可沒放在眼裡。

錦魚點點頭,邁腳上了台階,不過五級的青石台階,她到得最上一級,頓住了腳,回頭吩咐道:“把這兩處從咱們府裡的名冊上都劃掉。”

香羅站在台階之下,抬頭見她眉目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儀,微微一凜,沒敢多問。

從名冊上劃掉,這是不打算跟這兩位姨奶奶作為親戚往來了。

她也是個聰明人。若隻是老太太不來,還有可能隻是巧合,連著三位姨奶奶都沒來,自然是……

眼見著五姑娘孔雀藍的裙子一晃進了繁花堂,她不由暗暗歎了一口氣。

五姑娘多好的人呐。她出賣了五姑娘兩回,五姑娘知道她是身不由已,還肯給她機會,如今更對她委與重任。

若換作四姑娘,光想想,她都覺得自己身上的骨頭已經折了幾根似的。

明明是一個爹生的姐妹,何苦這般欺人太甚呢?

倒是她自己,也算是因禍得福,跟了個好主子。

這樣一想,便覺得日後她再不能三心二意,必須對五姑娘加倍的忠心耿耿。

不然五姑娘哪一天對她徹底失了望,定然也會像對這兩位姨奶奶一樣,再不給她半點機會。

到那時,她可就徹底完了。她可不信四姑娘或者許夫人會管她的死活。

錦魚自然不知道她這偶然一怒,倒從此多了一個忠仆。

她不想再搭理錦芬錦蘭,也不完全是因為生氣。

隻是覺得跟這種人處起來不過是浪費時間,沒意思。

她們選擇敬國公府是人之常情,可至少像錦熙那樣,派個人來解釋兩句,就這樣臨時推說有事,就不知道這種事根本瞞不住人?

進到繁花堂,她的心情已經平靜。

就見胡氏挺著肚子迎了上來,問:“聽說你們老太太身上不太好?沒什麼大事吧?”

錦魚淡淡一笑道:“我也是不放心,已經遣人去問了。不過剛才香羅說了,景陽侯府的人說,沒大事。想來不妨礙的。”

這時卻見胡氏的娘林夫人也跟了上來,對她道:“我都聽初英說了,你又能乾,又好相處,以後還請你多多照應著她。”

胡氏笑道:“娘,我是嫂子,她是弟妹,您也好意思說這話。”

林夫人道:“那有什麼。人家甘羅十二歲就拜相了呢。有誌不在年高,你呀,以後都聽你這弟媳婦的,準沒錯。瞧瞧這園子,瞧瞧今兒這客宴,吃的喝的用的處處周全,誰瞧了不喜歡。等到明年牡丹花開了,怕是滿京的人要為這園子打破頭。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福氣再來逛一趟。”

錦魚被她說得笑起來。胡氏說話也有些咋咋乎乎的,卻好相處,原來是像她的娘。

衛家人不要她,有的是人要她。

她有什麼必要為了他們這些人難過生氣過不好?

忙道明年花開定還是會請自家親戚們來逛的。

林夫人歡天喜地地轉過頭去跟眾親朋說了。

無人不歡,都盼著明年再來。

也沒半個人不識相地來問為什麼衛家沒人來。

錦魚與眾人周旋了一陣,見時辰不早,便命把多餘的席次撤下,請大家依次入席坐了。

便叫傳了樂。

這園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請一班樂師隻在枕閒亭奏樂演唱,就已經足夠繁花堂與茅廬那邊都聽得清楚。

這主意是王青雲出的。說有宴必有酒,有酒必有歌兒,還親自替她選了曲子。

眾人本都正議論閒談,猛地聽得一陣悠揚古琴聲響起。

那琴聲衝衝淡淡,意境空靈。

聞之令人仿佛居於山間林下,天地為之廬,草木為之衣,徜徉山水之間,澹然與世兩忘,得儘享自然之樂也。

這些貴婦們平時都拘束在後宅之中,忙忙碌碌,為瑣事煩惱,何時有這閒淡時光?

正為琴聲所撼,就見丫頭們送上了琥珀流光的桂花酒來。

那酒像橙黃色的冰凝在五顏六色的杯子裡,托在黑漆海棠盤。

有牛毫建盞,有秋菊雞心杯,有纏枝粉彩壓手杯,有紅釉圓融杯……

各自端起一杯,抿上一口,香氣馥鬱,清甜溫熱,一口下肚,隻覺得渾身都暖熏熏的,再配上那渺渺琴聲,真是人間難得的享受。

更叫人覺得貼心的是,這樣多種的杯子,倒不光是為了好看。

宴席之間,若是全用同樣的杯子,最怕是相鄰兩人無意中拿了彆人的杯子牛飲,實在大煞風景。

辦宴的人,連這樣細微之處都照顧到,客人怎麼能感受不到這種待客的誠意?

就有內行的人問:“這酒可有幾盞?”

皇家宴會一般都是九盞酒。

錦魚的家宴自然不能跟皇家比,更何況國色天香園就講個質樸,因而隻安排了三盞酒。

而這第一盞,配的曲子叫《山居吟》。

她便笑著解釋了。林夫人便笑著湊趣道:“三盞好,剛才吃了這許多的好點心,喝了這許多的好茶,再多,你就不怕我們全撐壞了。”

眾人都笑起來。

既有了酒,便開始上菜。

都是家常的菜肴。

四個冷盤:糟鵝、三絲豆腐皮,紅油青筍,糯米蓮藕。

四個素菜:百合炒菌菇,虎皮燒青椒,南瓜素菜盅,木耳黃花蛋。

四個葷菜:山藥乳鴿湯,栗子燒鴨,孜然蒜香烤羊腿,清蒸河蟹。

主食也準備了四種:青精石飯,荷葉白飯,銀絲小花卷和柳葉掛麵。

錦魚選這些菜自然也是費了番心思的。不能太貴,太貴花不起。也不能太便宜,太便宜人家瞧不上。然後還要好烹調。客人多,用量多,若是再費工夫,怕是應付不來。

唯一一道稍微費些工夫的菜便是那道山藥乳鴿湯湯了。

若不是為了老太太,那道菜本可以用杞棗燉全雞代替的。

想到老太太,她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堵,又有些生氣。本來她老人家身子就不好,為了兩個孫女不對付,還得自己咒自己病了。

又想茯苓也去了一陣子了,怎麼還沒回來?難道是知道了實情,怕她難過,所以沒來找她回報?

正胡思亂想,衣袖叫人扯了一把,她抬頭見豆綠正給她使眼色。

她順著豆綠的視線看去,就見一個兩腮圓鼓鼓的小丫頭在門口探頭探腦地衝她這頭招手。

她不想驚動了身邊眾人,便起身出來,那小丫頭笑道:“奶奶,茯苓姐姐打發我先跑來通知奶奶一聲,說景陽侯府的老太太來了,正在門口下車呢。”

錦魚愣了半天,有些不信,這丫頭不是在淘氣吧,便道:“怎麼沒派個婆子媳婦來通知我?”

那小丫頭歪著頭道:“今兒客太多,奶奶不說了,一個蘿卜一個坑,大家都不要胡亂走動,隻管管好自己的事麼?我便是管傳話的。”

錦魚:……

想了想,便問這小丫頭叫什麼名字。

小丫頭笑道:“她們都叫我圓兒。”

錦魚見她鼓鼓的腮幫子,便笑了,道:“可是在北門?”

這園子南北各開了一個門,老太太從景陽侯府來,自然是走北門。

圓兒答是。

她便叫豆綠留下支應,怕萬一有什麼彆人找她。這才跟著圓兒往北門去。

還沒走到頭,就見對麵甬路上走來一群人,中間一抬無頂軟轎,轎上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家,穿著茶青色的襖子,下頭配天青色馬麵裙,外頭一件厚厚的石榴紅鬥蓬,可不是老太太是哪個?

她先是一愣,旋即便奔跑起來。

那小丫頭圓兒在她身後,一邊叫一邊追:“奶奶,你怎麼跑這麼快呀!”

錦魚一口氣奔到近旁,就見後頭還有一頂軟轎,上頭坐著花媽媽。

這軟轎是她特意準備的,就是為了方便年紀大或是腳步不便的人逛園子。

她喘著氣,小臉粉紅,看著老太太歡喜道:“您老人家怎麼來了?”

老太太笑看著她,道:“都當了管家的奶奶了,怎麼倒跑得比丫頭都快,成什麼體統!”

話雖是在責備,語氣卻是寵溺的。

錦魚笑:“我一見老祖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哪裡還記得自己是個管家的奶奶!”

逗得老太太笑個不停。

錦魚便又招呼了花媽媽。卻不好問她們為什麼明明說不來了,怎麼又來了。

便問了老太太的身子,老太太一言代過,隻東張西望地看她的園子,見樹雖不大,卻都形狀古拙,顯然是精心修剪過的,各種樹木顏色又相宜,碧鬆,白楊,翠竹,黃櫨,淺淺深深的,就算沒有花兒,也是秋色醉人,便點頭道:“好個地方。你小小的人兒,眼光倒是毒辣得狠,聽說隻花了一千兩就買下了。”

錦魚笑盈盈地陪著指點著什麼樹什麼花,一路往繁花堂去。

誰知還沒到近前,就見湧來花團錦簇一堆人,遠遠地豆綠跑了來,道:“眾家夫人聽說老太太來了,都要出來迎接,我實在攔不住。”

這時,遠處響起了第一盞酒的歌聲:“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這首《南風歌》講的是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而天下治。本來適合國宴,不適合家宴。隻是王青雲說這是解厄發財祝天下太平的歌,保證沒人聽了不喜歡。也祝江家從此蒸蒸日上。她也就聽了她的意思。不想此時聽來,竟真是彆有一番說不出的令人感慨。

白夫人頭一個迎上來,笑道:“我的老祖宗,萬沒想到您老人家竟然來了!快進屋去,可彆吹了風!”

景陽侯府的老太太,十年也不見得到彆人家作回客,便是宮宴也是不去的。誰能想到,如今為了她疼愛的孫女兒,竟然肯賞臉來她們江家!這是多大的臉麵。

老太太下了轎,錦魚仔細扶著她,還沒上繁花堂的台階,就見江淩也領著眾男客過來了,都要給老太太請安。

一時繁花堂前人聲鼎沸,熱鬨非凡。

錦魚與江淩對視一眼,俱都微微一笑。

江淩便道:“大家夥兒都想來沾沾老太太的福氣。”

老太太笑得臉上絲絲皺紋像波浪般漾開,道:“好好,我老了,這福氣也用得差不多了。不如來沾沾我這個小孫女兒的福氣!我看她是個真有大福氣的,嫁到這樣和睦的人家!”

不愧是老太太,一句話就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十分開心。

尤其是那些已經知道敬國公府今日也請了客的。本來都正暗暗氣衛家勢利呢。

他們都是江家的親眷,江家雖比不上敬國公府的富貴,但江家和睦呀!

老太太的到來,讓整個宴會頓時更加熱鬨起來。

熱鬨中,一旁的宜春侯世子悄悄吩咐了自己身邊的小廝一聲。

那小廝便一溜煙地跑了。

第50章 一分不動

因老太太這一來, 等眾人都給她請完安,重新入座,菜便都涼了。

錦魚便叫人把吃得差不多的菜都撤了, 又讓廚房換了新的熱菜上來, 心裡卻不由大為感激鐘微。

這主意是鐘微給她出的。

讓她準備兩份菜單, 萬一中間哪道菜出了差錯, 不至於臨時抓瞎。

她本來覺得浪費。可鐘微道:“這多出來的菜,你們江家那麼多人還怕吃不完麼?”

她想想也有道理。不想竟是應了急,總不能叫老太太吃冷菜剩菜。

席間她自然一直陪在老太太身邊,不過後來老太太心疼她,道:“我也吃不了什麼, 你也去吃兩口,我這裡跟你婆婆多說幾句話。”

她便順勢退下來,並不餓, 出到外頭,叫了茯苓過來問是怎麼回事。

說到這事,便是向來沉穩的茯苓也忍不住有些眉飛色舞。

原來茯苓一到景陽侯府, 就聽門上的婆子說了, 敬國公府今日也請客, 侯爺夫人等一家子都去了。

她心裡那個氣呀。便問老太太。門上說, 老太太說是身子不太爽利, 沒去。

她便說要進去看看老太太。

門上的人自然也不敢攔。畢竟又不是以後都不見麵了, 攔得一時攔不了一世, 今日攔下,若是日後叫老太太知道了, 發作起來,誰擔待得起。

茯苓便到了期頤堂, 就見老太太跟花媽媽都坐在炕上,一個半閉著眼歪著,一個坐在窗下自己玩骨牌,臉色都沉沉的。

她因原來就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太太見她來了,倒也不避忌她,直接把為難之處說了:“明明先答應了五丫頭,可四丫頭偏要插一腳,為難我一個要入土的老太婆。去哪裡都不是,索性隻得裝病,哪裡也不去了。你回去好好替我解釋解釋。是我對不住你家姑娘了。”

這才又問江家在請客,她來做什麼。

她便把那盛在紅綠鹿紋燉盅裡的山藥乳鴿湯送上,又把錦魚說明天要來看老太太的話說了。

花媽媽便道:“五姑娘是個真有心的。”又接過了那湯,開了蓋,放在老太太跟前。一股肉香隨著陣陣白氣散得滿室。

花媽媽便問老太太要不要趁熱喝兩口。

老太太卻定定看著那盅湯上白煙似的熱氣,半天自言自語道:“我都半截子埋土裡的人了,還怕葉子掉了頭上打個包不成?!咱們走罷!”

便跟花媽媽兩個收拾收拾來了。

錦魚想了想,便問:“敬國公府可有人上門問老太太安?”

茯苓搖頭抿嘴笑了笑。

錦魚便有些明白老太太的心思。

看來是那盅山藥乳鴿湯還有她那番話叫老太太暖了心。

她不知原委,以為老太太真的身子不爽利,才會擔心,立刻派了茯苓去探望。

可錦心是知道原委的。聽說老太太病了,隻怕正恨老太太不肯給她捧場呢,哪裡會想到派人去探望。

這一比,不就比出來了,她是真有孝心的那個。

若是宜春侯世子早來一刻,她得知真相,一生氣,怕也不會去管老太太。

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公道,真是應了花媽媽那句話,她傻人有傻福。

便叫茯苓下去歇息,自己轉身正要重回繁花堂,卻見路那頭又走來兩個人。

花信年華的女子脂光粉豔,臉上有幾分富態,穿著件草綠襖子,下頭一件玉色拖地裙,外頭披著寶石紅的大披風,環佩丁當一路行來。

她大笑,奔上前去,道:“你怎麼也來了?”

錦熙笑道:“我在家裡心裡正沒處抓落,你姐夫打發人來說,老太太來了。我便想,天塌下來,有她老人家在前頭頂著呢。再說,你姐夫來了這邊,總是得罪了那頭。”說完便挽住錦魚的胳膊,歎了一口氣:“你也彆跟錦心計較。她在夫家日子不好過。她那個婆婆……唉,算了,我替她說好話,她還不定怎麼罵我呢。快快帶我去逛逛,我要看園子,飯便不吃了。”

錦魚莞爾,心道:這個大姐姐實在是個聰明人。顯然之前夫妻兩個意見不一。她便想著耍滑頭,兩邊不得罪的。可既然老太太來了,宜春侯世子又特意派人去叫她,她若還是不肯來,豈不是得罪了夫君?而她來給老太太作伴,就算許夫人錦心再生氣,景陽侯卻是說不出什麼她的不是來,老太太必是歡喜的。

因為老太太的到來,整個宴會仿佛都拔高了一個檔次。又看見錦熙,江家人自然更是開心得不得了。一個個上前給錦熙灌酒,錦熙真叫喚招架不住。

不過再開心,宴會該結束還是要結束。

當第三盞酒《夕陽簫鼓》的歌聲婉轉響起,山風水影映夕陽,簫聲紅樹裡,寒木瀟瀟,便是宴終人散之時。

無人不儘興,無人不依依。

老太太因年紀大了,最先離開,眾人前呼後擁一路送到北門口。

這才又彼此一一作彆。

等諸客散儘,已經是戌時二刻。錦魚與江淩早累得話都說不出來。錦魚便命茯苓善後,與江淩兩個回到曉光院,咕咕喝了幾杯水,趕緊洗漱了,一覺睡到天亮。

*

酒宴剩下的菜肴,江家過節似地好吃好喝了好幾日,直到過了中秋。

江家上下人等無不喜笑顏開,尤其是下人們都暗中道:怎麼以前凇大奶奶管家時,處處克扣。到了淩三奶奶手裡,卻是這般闊綽,都道早該叫淩三奶奶管家才是。

這些閒話都是小丫頭圓兒傳給錦魚聽的。那日錦魚見她機靈,便讓她跟著豆綠打個下手跑腿。小姑娘自然是歡喜壞了。有什麼消息都跑來說嘴。

不過這話錦魚聽了,還是暗暗搖頭。

她不過是還沒工夫理會江家的事罷了。

國色天香園因為之前那場宴客,車水馬龍的,轟動了整個常恭坊新安坊,便有人來打聽,聽說可以租借,也可以代辦宴席,便一家傳一家地,一連訂了十來家,連九月初九的重陽節都有人早早訂下了。

因剛剛上手,她隻好親自盯著,怕砸了招牌,就覺得手上人手不夠用。

她的四個陪房,袁大娘子針線上還不錯,她派到了西市的錦紅衣肆去了。

其餘三人,一個要管國色天香園的花草,一個還在外頭查看她其他的嫁妝,剩下一個魯媽媽,她留在身邊使喚。畢竟茯苓豆綠香羅都是沒成親的丫頭,出出進進的不如媳婦方便。

至於丫頭,香羅,她是用上了。隻有玉鈺……那是許夫人的人,她至今不敢亂用,隻讓她關上屋子裡做些針線上的事。

想來想去,實在選不出人來管理國色天香園,隻得寫了一封信讓茯苓帶給老太太。

反正老太太之前說過,要人手,找她的。

不想老太太竟是個急脾氣,當天就叫茯苓領回來兩個人。

夫妻兩個,四十歲上下,都長得大臉盤子,看著就忠厚的樣子。男的姓梅,說是塞上樓的二掌櫃。

這塞上樓錦魚倒也聽說過一耳朵,是老太太的陪嫁,賣最烈的酒,炒最辣的菜,是京裡有名的西域酒樓。那些曾經戍過邊的兵士武將們,進了京都喜歡到那裡去聚會。

她先覺得有些怪異,她這是花園子,怎麼派個酒樓掌櫃的。

可再一想又覺得再妥當沒有。她也不缺會種花的人,卻缺個能治辦宴會的。

當下便應下來,按著他們原來在塞上樓的工錢二十兩,多給了二成,說好一年到底,還有一分紅利的分成。

這梅掌櫃是個熟手,錦魚也不是個喜歡事無俱細都要伸手瞎管的人,沒兩天梅掌櫃那頭就上了手。

她總算是騰出手來,打算整頓一下江家。

入不敷出,終非長久之計。

侯府的賬又多又亂,她這些日子一點點地盤,這才理清了些眉目。

如今才到八月底,內外院加一處,賬上的現銀不足五百兩。外頭還欠著六千三百兩。

莊子的收成還沒全上來,按往年的數目計,也不過是三千兩的收入。

再加上永勝侯爵祿一年八百兩,永勝侯世子一年四百兩,江淩二十兩,一共隻有四千二百二十兩的現銀收入。

幸好糧食牲口雞魚蔬菜等物倒都由莊上供給,不然怕真要餓死。

家中主子其實不算多,不算旁支,一共隻有二十五人。仆從卻有一百四十五人。

每月的月錢,永勝侯一百兩,白夫人二十兩,這兩人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多。

剩下的,發完上下月錢,基本日常用度便已經不夠使了。人情往來等其他用度,不夠之時,便靠典當家中物品土地,熬過一個月是一個月。

這樣寅吃卯糧繼續下去,怕是沒兩年,江家連個空架子都不剩了。

因而這日江淩下了差回來,兩人吃過飯,散過步,回到曉光院,錦魚便拉他到了西廂。

西廂本來有兩間屋子。錦魚原本打算她跟江淩各挑一間做書房。

江淩卻道不如打通了,省得兩人忙起來時,各自呆在自己的書房裡都不見個人影。

錦魚想想也有道理。

打通後,南北兩麵牆都齊牆打了高至天花板的書架子,放滿了各種書籍。

北側是江淩愛看的史書遊記,南側是錦魚喜歡的各種雜七雜八的書籍,種植類的最多,也有講插花的,講畫畫兒的,講刺繡的。

靠西窗下,相對著,各橫放了一張大紅木書案。這樣兩人一抬頭都能看見對方。

南側桌子與書架之間,放了一張寬大的紅木獨板雕如意紋羅漢床。床上放著厚厚的茜紅絲褥,設著桃灰繡花開富貴的大引枕。床前放著同套的大茶幾。

錦魚便叫人開了西邊兩扇軒窗,上了茶水,與江淩兩個坐在羅漢床上,把家中情況簡要說了。

江淩先是不知道家道艱難至此,聽完不免慚愧道:“家中這光景,也用不著這麼些下人。我看先賣掉一半,一人十兩,也有七百兩。”

錦魚歪著小腦袋想了想,笑道:“先不說侯爺夫人同不同意,這一家一家的,都是祖祖輩輩跟著江家的,連著親帶著故,這樣賣了,也不知賣到哪裡去。若是過得好也就罷了。若是過得不好,豈不是咱們的罪過,叫人戳脊梁骨。”

江淩與她並坐,聽到這話,不由側過臉來看她。

就見錦魚今日穿著一件鵝黃對襟玉錦襖,下頭一條牙白縐紗裙,頭發烏黑黑的,隻挽了一個單螺髻,素素地插了一枝赤金琥珀簪。美得像八月清晨的陽光,又素淨得像仲秋金黃的桂花。

濃密的黑睫長長地在眼窩裡投下一絲灰淡的影子,眼眸明亮清澈,好像圓滿的月光。

這樣燦若春華,蘭心惠質,心地良善的女子,居然是他的妻。

他常常害怕一睜眼,醒了,是自己的黃粱一夢。

想到這,他忍不住伸出手,將她的雙手全捧在掌心裡。

隻有握住她的手時,他才覺得她是真實存在的。

因為她的手,嫩滑溫暖,卻並非柔若無骨的軟綿。

像水,溫柔卻蘊藉著內在的力量。

隻要握著這雙手,他就覺得心裡踏實了,無論什麼困難都不再可怕。

錦魚說得對,這些人雖是奴仆,但是也算是這家的一部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哪能說賣就賣?再說若是隨便拉去發賣了,怕是留在府裡的下人們也會一個個惶恐不安,暗中憤恨,說不定就此跟人結仇引禍而不自知,卻是因小失大了。

他越想,越是覺得錦魚聰慧善良,終歎了一口氣,道:“不賣也成。但是欠著的銀子,得想想法子。有四千是借的親戚家,無息,倒不著急。那兩千多,卻有八分的利,不如秋收的銀子上來,便儘早還了。不然利滾利的,越發還不起了。”

不想又見錦魚睜著雙清靈的眸子望他,神色有些赧然,道:“我嫁過來時有多少嫁妝,人人都瞧見了。我之前不知道家裡欠了這許多的錢。如今我掌了家,不還借人家的銀子,卻先去修園子,又大宴賓客,這也說不過去呀。”

江淩聞言,臉上浮起愧色,嘴唇微白。

家裡欠債,他是知道的。說來六千兩,在他們這樣的人家,也不算多。

像景陽侯府,同時嫁兩個女兒,光嫁妝就出了七八萬兩銀子。

難道錦魚想用自己的嫁妝來替江家填窟窿?

那他成什麼人了?不由難得地急躁起來:“你的嫁妝,一分不許動。其他的事,我都聽你的。”

不許?

錦魚有些訝然。這還是江淩頭一回夫綱大振呢。從來都是她說什麼他都隻會說好好好。

她不但不覺得冒犯,反而覺得這樣的江淩,終於有些真實可親。

會拌嘴,會生氣,跟她更像夫妻。

“我也沒打算用我的嫁妝。夫君,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打算?”

說著,她主動把頭挨在江淩肩頭,半仰著臉兒看他。

從這個角度看去,能看到流暢如畫線般、又緊致利落的下頜,頸子,還有凸起的分明的喉結。

那弧度完美得讓她想撲上去咬一口。

她越看越滿意,有福之人不用忙啊,隨隨便便就嫁了個橫看豎看怎麼看都好看的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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