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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多福 莊小九 84836 字 3個月前

錦心似乎也變了性子。怎麼看怎麼像是要破罐子破摔。

“你走不走?”

“我不走!”

“不走?那你永遠也彆再進我柳家的門!”

兩人的聲音越吼越高。

然後錦魚就看見一身大紅羽紗的鬥篷飄動出現在通往園外的甬路上。

風雪翻飛之中,那一抹抖動的紅,有些說不出的淒然絕望。

當初錦心跟小公爺的親事,多少也有些因為她故意隱瞞而陰差陽錯。

她心裡不由升起幾分內疚,正想著日後有機會彌補一二,就聽耳邊有人輕笑道:“看來爹爹沒誇大。你家相公心思敏捷,口齒了得,最最難得的是心思端正,態度坦蕩堅定,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說來你真真是彆具慧眼。當初多少人笑他徒有其表!你怎麼一下就挑中他了!”

錦魚回頭,見是王青雲。不由臉上一紅。她當初其實也不過是看中江淩的外表而已。哪有什麼彆具慧眼,說來都是老天白給的福氣罷了。

“要說這事,第一次見到衛五姐姐,我就佩服得不行。當初小公爺拿了枝翡翠簪子送給錦心。王姐姐便說要拿一方紫雲硯來做彩頭,結果我們衛五姐姐厲害了,明明頭一回跟我們這些貴女打交道,卻大大方方站出來護夫,硬生生搞出了一場插花會,揚了名。”

鐘微在旁低聲笑道。

錦魚頓時滿臉燒紅,恨不能把臉埋進那。她雖知道自己那點小心思瞞不過鐘微,可這樣的舊事,叫她當眾直白的說出來,還是有些頂不住。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你們以後不許不帶著我一起玩兒!”長寧郡主氣呼呼地嚷,

錦魚隻覺得胳膊上一痛,竟叫她狠狠擰了一把。

顯然是還記恨著剛才她們沒帶她去采臘梅。

幾人正說笑,就見錦心跟著柳鎮後頭,追了出去。

雪地濕滑,她步步蹣跚,十分狼狽,連軟轎也忘了乘。

*

錦心一走,顧茹等也都一一告辭。

最後繁花堂內隻剩下了不到二十位姑娘。

錦魚忙重新叫人整備茶點招待。

見時候不早,便拿了之前剪好的紅紙梅花送給各人:“今日本來是鐘家妹妹的生辰宴,卻撞上大雪,又變成了題跋大會。怠慢之處,還望各位海涵。”

說著給眾人深深鞠躬為禮,表示歉意。

鐘微也站出來,陪著一同致歉。

留下來的姑娘們都是真心想看題跋大會的,立刻七嘴八舌地表示不介意。

“天公作美,恰逢盛會,我們這是托了衛五娘子與鐘五姑娘的福氣!”說這話的便是之前臉盤子圓圓肉肉,提出要去逛園子的袁姑娘。袁家是世代簪纓之族,這位袁姑娘的祖父時任左相,文官之首。

“正是呢。我哥哥前些日子聽說有這麼一個盛會,想來參加,還不夠格。如今正關著門發奮讀書。若是得知我平白沾了這個福氣。回去不知道多懊悔今日沒來送我呢!嘻嘻嘻……”這是個穿著明豔粉色,舉止活潑的女子。

“可不是。我爹爹前日也因了這題跋大會把我幾個兄弟訓了好一頓!說等這大會完了,也要訂一天園子,來好好看看才子們的題跋書法!沾沾才氣!”這位姑娘說話嫻靜,穿著翠綠的衣裳,腰板筆直,像株小鬆樹。

錦魚心中溫暖,笑道:“各位既這樣說,回頭我把你們各家府邸名字抄給掌櫃的。明年三月之前,來訂園子的,一律都免費。”

三月之後,繁花盛開,尤其是牡丹如果全開了花,她這園子,怕要被京城的人踏破門檻。

眾姑娘不由都“哄”地一聲,更加興奮不已。

平素她們都是借著家族父兄的光。如今卻也憑著自己的本事,叫家族家族父兄沾了一回光,個個腰杆都挺得筆直,下定決心一會兒一定要大公無私,選出最驚才絕豔的題跋來。

接下來江淩在外頭主持大局,內裡評選錦魚都交給王青雲,自己在退步裡插花。

插完梅花,又命人把茶花都搬進來,一一略作修剪。

茶花不比牡丹名貴,但是卻也是觀賞用的好花兒。

一來它耐寒。花期從十一月可以開到次年五月。

二來花期也長。一株花兒可以開上兩三個月。

三來顏色也不少,紅紫白黃皆有。

一朵花兒從綻放到枯萎,可長達十餘天。

所以如今繁花堂內擺放的都是茶花。不過雖說都是茶花,其實品種不同,也有極名貴的。

錦魚正修剪著一盆黃色的茶花,豆綠在一旁打著下手閒話:“姑娘真是福氣大。姑娘叫我想辦法把四姑娘早點叫走。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好辦法。若是隨便找個人傳話,又怕四姑娘的人不信。所以我就派了個人跑去了敬國公府,說今兒天氣不好,家家府第都派了男丁來接送姑娘們。若是敬國公府一個人不派,怕是丟了敬國公府的臉麵,我們隻是去提醒一聲。哪裡想得到,竟是小公爺自己親自來了呢?!”

錦魚笑著點頭,直讚豆綠夠機靈。

圓兒在一旁鼓著小臉,睜著大眼睛求表揚,道:“三奶奶,我也打聽了消息呢。”

錦魚從善如流,笑道:“你也是個機靈的。”

圓兒受了鼓舞,道:“之前三奶奶帶人出去摘花兒,我蹲在花幾下頭,聽得敬國公府的奶奶嫌棄今兒咱們擺放的都是山茶花兒。說她的暖房裡,如今牡丹都打了花苞。還說等花開了,要邀那幾位姑娘去她們國公府賞花兒。還說宮中的貴人也會來。”

錦魚笑指著手中黃色山茶,這花兒與常見的複瓣山茶花兒不同,色澤如蠟,花朵不過雞蛋大小,一朵朵花兒成串地開著,花蕊金黃茂盛,倒顯得蕊多瓣窄,極是秀麗。

“圓兒,這是她們不懂花兒。不管什麼花兒,多有珍稀名貴的品種。比如這金山茶,就不多見。一會兒,這一盆便送給傅學士吧。”

正手下不停與兩個丫頭說說笑笑,外頭有小丫頭來催,說姑娘們都評選好了。讓她出去,天色不早,要早早頒了彩頭才好。

錦魚想想,因為錦心一乾人等都走了,正好繁花堂內也有空餘的地方,便與鐘微王青雲商議,中間立了屏風,男左女右,把才子們也請進來暖和暖和,喝茶品酒,再點評開獎。

第76章 聽從本心

國色天香園雖是不大, 但當初王家姐弟幫著仍是挑出了三十六個需要題跋之處。

從繁花堂起到枕閒亭止,每一處,都先把才子們的題跋對聯抄送到右側, 由姑娘們簪梅, 簪完梅花, 送回左側, 由才子們自己點數,一一記錄下來。

錦魚在裡麵忙完出來時,已近尾聲。

卻還是聽得姑娘們簪梅之前,都十分鄭重,竊竊議論點評。

這個說“此匾‘流連’用心極巧, 這個流字,故意省去了一點,既稱此處令人流連忘返, 可又提醒觀者,不妨風流少一點,妙極妙極。”

那個評:“此‘渙渙’二字出典文雅。此為國色天香園, 以牡丹為眼, 詩經《溱洧》曰:溱與洧, 方渙渙兮。維士與女, 伊其相謔, 贈之以芍藥。牡丹又名木芍藥。真真切題。”

也有於詩詞典故不熟的姑娘, 湊個熱鬨, 道:“來逛這園子的也並不都是才子呀,這個襛字, 未免生僻。”

錦魚聽了深以為然。

雖說經此題跋大會,國色天香園日後少不了成為文人才子常聚之所。

可她這園子到底是花園, 還是要雅俗共賞一些的好。

再看王青雲,一向才華橫溢,典故最多,卻是未多加點評,許是因為王青山也參加了此會,為了避嫌。

這右側姑娘們雖說都是竊竊私語,但同處一室,左側的才子們自然也都隱約能聽見。

便有人忍不住隔屏應和。

一時兩頭議論對談,熱鬨非凡。

錦魚掃了一眼,卻見鐘微遠遠地靠窗獨坐,盯著冰裂紋的窗欞獨自出神,便走了過去,坐在一旁。

鐘微回過神來,狹長的眼睛一彎,問:“忙完了?”

錦魚點點頭,環視左右,見眾人都在忙著點評題跋,便低聲問:“今日謝莊二人如何?”

鐘微不語。

錦魚便低聲把兩人的情形都說了。

鐘微聽完,問道:“那謝初之既這麼好,怎麼還沒訂親?”

錦魚瞅她一眼,笑道:“他小時候原訂過親,可未婚妻無福,還沒過門就病沒了。他母親怕再遇到這樣的事,傳出他克妻的名聲,便說待他中了舉,再議親不遲。明年下場,一個舉人身份,是十拿九穩的。”

要說托江淩辦事就是讓人放心。

連人家小時候訂過親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連那可憐的前未婚妻家是什麼人都知道。

雖說這門親事是斷了,可萬一前未婚妻還有個妹妹什麼的,說不定也會有些波折。

總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鐘微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錦魚便知她對這謝初之不是很滿意了。其實兩人之中,她也是覺得莊子石更好,真正的文武全才。而且崇德侯家家風不錯,為了不讓他分心,八歲上就分了院,身邊大多是小廝伺候。

不想鐘微凝神想了想,突然低聲笑道:“還記得柯秀英的哥哥麼?也說是文武全才,可那詩寫得……”

錦魚很想說這人不一樣。人家是正經考出來的才子。論難度,王青山是驥北案首,還不知道哪一個更難些呢。這莊子石,看那身板,還有剛才毛筆掃雪的手法,是真會武,要她說,真不比王青山差。

不過她也明白。

鐘微喜歡了王青山那麼久,嘴裡說放下,可情絲綿綿,哪能真一抽刀就一刀兩斷呢?

她笑笑道:“那便看今日題跋大會的結果,便知他到底有才沒才。”

可巧,她這裡話音剛落,就聽屏風那頭江淩的聲音傳了過來:“今日各位孜孜矻矻文采飛揚,在下與賤內感激不儘。這三十六處,倒有兩位大才各被選中了十二處,另有一位中了六處,其餘諸位也有中了二三處的,也有中了一處的。若是各位肯賜墨寶,日後琢雕題匾,自當具名。”

錦魚不由大為意外。

萬沒想到竟出了雙狀元。

就聽江淩從中了一處的念起。

每念一人,眾人自然都免不了一番熱鬨互賀,熱鬨紛揚。

此時豆綠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過來請示錦魚,說因時辰不早,又仍在下雪,各家都遣了人來接,外頭堵了半條街,左鄰右舍的,多有抱怨。連五城營都派了人來問,還有多久結束,能不能先把人都放進園子裡來。

錦魚見窗口天色暗深,心中倒也有些焦躁,可一時也想不到好的法子。現在雪把地麵全蓋住了,若是隨便放人進來,這些人也不知道哪裡是花哪裡是草的,彆的也就算了,傷了她的牡丹,可不成。

倒是鐘微道:“你這裡日後少不了人來得越來越多,依我看,得在園子裡頭多開出一片空地來給各家停放馬車,旁邊再建些屋宇,也好叫下人們有地方喝茶歇腳。”

錦魚點頭讚同,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便跟豆綠道:“你出去悄悄跟姑爺說一聲,讓他快些吧。外頭麼,便跟他們說還有半個時辰。”

豆綠答應了出去,一時又小臉放光,笑嘻嘻地進來道:“姑爺說讓把馬車全沿街南依次停放,讓出北側供人通過。人麼,跟隔壁方家商議商議,暫借他們的屋宇一用。還叫多派些人,去沿街掃雪。”

錦魚:……

江淩這腦子轉得也太快了。

明明看著無解的問題,他不過三言兩語就安排得妥妥當當。

馬車單靠一側,雖是堵得更遠些,可因有一側能通行,想來五城營的人不會再有什麼意見。

來接人的,都在風雪裡等人,自然難熬,若能進了方家有吃有喝,也不就怕等了。

再把整條街的雪都及時清掃,省了鄰居們的事,想來抱怨也就有限。

真是舉重若輕,毫不費力。

錦魚忙打發豆綠去傳話。

就聽鐘微笑道:“你家相公以前真真是明珠蒙塵。我聽我哥哥說,他學經商也是腦子極快,把那梨膏取了個好記的名字,叫什麼宏福秋梨膏,還刻了戳記。一種用白罐子裝,一種用黑罐子裝,單賣六百錢一個。兩個一套,用了禮盒裝上,賣一兩銀子。如今在我家果子輔裡寄賣,好賣得很,根本供不上貨。”

這事錦魚倒是聽江淩說過的。第一筆收入銀子,一百兩已經上了帳。

她也就放了心。若是這梨膏賣得出了名,日後江家光這一項,就不會缺銀子了。

她最怕江淩急著替江家掙錢,利用發放茶引的職權,收受賄賂。

這筆收入乾乾淨淨,用著安心。為此,那天,她還給全家都多加了一道燒雞吃。

園子外頭的難題叫江淩這樣一安排,也就無了後顧之憂。江淩便從從容容地一一宣讀各處的題跋,熱熱鬨鬨,歡語不斷。

錦魚一直留著心,卻始終沒聽到謝初之莊子石與王青山的名字。

王青山倒不意外。

一來他對這國色天香園極熟,二來他本身就才名卓著,總有個三甲可進。

倒是謝初之與莊子石。

不是也擠進了三甲,便是名落孫山,一個沒中。

這時就聽江淩笑道:“下一位是今日的探花郎,卻是莊子石,莊兄……恭喜恭喜!”

錦魚頓時喜出望外。這莊子石還真是有才學。

在一眾才子裡能為探花,殊為不易。

忙看了鐘微一眼,鐘微雙眼有些茫然,顯然有些不敢相信。

錦魚忙低聲道:“適才我聽便是傅大學士,也才中了四處。這莊子石年紀又小,有此才學,實在難得。”

左側才子們是一片恭賀之聲。七嘴八舌,熱鬨得要掀翻屋頂。

右側姑娘們也忍不住議論紛紛,有幾個活潑調皮的,索性趴在屏風的海棠孔裡,朝那頭張望。

錦魚不由有些緊張,怕那屏風被擠倒,鬨出什麼笑話來,正想起身上前勸說,王青雲已經過去了。也不知說了什麼,那幾個姑娘便紅著臉退回了座位。

鐘微有些出神地看著這一幕,半天側著臉望向錦魚:“說好了姐姐替我選的。”說完,靦腆一笑。

錦魚不由鬆了一口氣。

在她看來,這莊子石真的不輸王青山。

卻見王青雲正好走過來,聽到這話,挑了挑眉毛,對錦魚道:“彆人也就罷了,今日的狀元榜眼探花,不過來謝謝姑娘們,怕是收不了場。”

錦魚莞爾。難怪剛才那幾位姑娘立刻退了下來。想來王青雲許諾了她們。

那頭熱鬨了一陣,才聽江淩笑道:“今兒兩位高才都是中了十二處,真是旗鼓相當勢均力敵,難得之極。先有請……謝兄,謝之初。”

這名字一出,錦魚就錯愕不已。剛才跟謝之初打交道時,真沒看出他能有這個本事。

雖然南方文氣縱橫,一向比北邊出色。謝之初又是江南大家出身,才學差不了。可是剛才她一直沒聽到名字,還以為會名落孫山,是真沒想到能一舉奪魁。

她剛勸得鐘微同意考慮莊子石,結果這謝之初竟然是榜首?!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鐘微,卻見鐘微在捂著嘴笑。

她蹙眉啞然無語,也捂額笑了起來,此時就聽江淩報出了另一位的狀元的名字,倒也沒什麼可意外的,正是王青山。

這時才子們一側已經亂成一鍋粥。哄鬨之聲震得屋頂瓦片都在響。

王謝二人互相謙虛道賀不說,還有人看熱鬨不嫌事大,鼓搗著要讓謝之初與王青山對戰一場,一決勝負。

大家紛紛議論了一陣,就聽江淩道:“若是再比拚一回,未免天色太晚。我們男子倒是無妨,可還有姑娘們呢。我倒有個提議。”

就聽王青山立刻道:“自然聽你的。”

謝之初也忙表示讚同。

錦魚不由凝神傾耳,就聽江淩道:“今日本是鐘家姑娘的生辰宴,咱們這一來,倒攪擾了她的好日子。不如這最後到底誰勝出,就由她來決定吧。”

眾人都道有理。

一時左邊就把兩人所做的題跋對聯都送了過來。

鋪了一桌子,眾人都圍著鐘微,想看她如何決斷。

誰知她卻低頭咬唇不說話。全無平素灑脫調皮的模樣。

等了片刻,那袁姑娘便忍不住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若是實在難以決斷,不如抽簽,交給老天如何?”

錦魚知道鐘微的難處,正想說話,卻聽王青雲笑道:“‘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其實這魚與熊掌,該選哪個,再容易不過。可如今王謝二人不過伯仲之間,皆是魚,最多不過一條桂魚,一條鱸魚,皆由著你來選,倒確實為難。”

錦魚聽這話音,不由大驚。

王青雲這話什麼意思?難道王家真有迎娶鐘微之意?

如果這樣,選王青山豈不成就一段佳話?!

果然就見鐘微抬起眼,狹長的眼中有一點晶瑩。

錦魚想了想,上前牽了她手,隻覺得鐘微的手在微微顫抖,便緊緊一握,宛然一笑道:“不如聽從本心,順其自然。”

鐘微抬眸,狹長的眼睛裡有一道耀眼的火焰,決然而堅韌,又好像黑暗的夜裡突然亮起了星星,她伸手撿起了一幅字,臉頰緋紅如三月花,遞給了錦魚。

錦魚接到手中,低頭看時,就見正是“渙渙”二字。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溱河,洧河,綠波漾漾。男女同遊,贈芍藥以定情。

剛才她已經聽見,這是王青山給青州紅小廬提的匾額。

如果說之前她對王青山的心意還有一絲疑慮,這兩個字已經說明了一切。

謝之初也算有風度,當下對王青山表示祝賀。

王謝莊三人便由江淩陪同,一起過了屏風,向姑娘們致謝。

四人年紀相仿,容貌風姿皆為一時之選,站在一處,真是如一排芝蘭玉樹。

一屋子的姑娘們頓時都安靜了。

可許是錦魚偏心,在她看來,江淩便是站在這樣出色的三人之旁,亦是能一眼就叫人移不開目光。

*

待三人行禮退出,錦魚便命人把茶花一一標記了姓名,一會兒著人直接送到各自的車轎上。

又把自己插的梅花送了出來。

到底有些偏心,將那汝窯經瓶當作了頭彩。這瓶子給了王青山,也就等於給了鐘微,倒一點不可惜。

接梅花時,便叫三位到了右側來,由她親自送出。

總算叫在座的姑娘們都看見了這三位難得的才俊。

三人捧了花兒到得左側,眾才子自然又無不扼腕。

那傅學士最是愛花之人,見那三瓶臘梅枝條蜿蜒,清雅恬靜,花瓣嬌黃,柔軟如絲,又細膩如玉,恍若山中高士,孤而不傲,意氣高遠,自己未得一瓶,不由萬分懊惱,直道:“早知如此,我原該在家多下些工夫再來!”

眾才子們興致正濃,見此梅花,哪裡肯罷休,都不肯散,說要作詩。

姑娘們雖都戀戀不舍,可外頭家裡催得急,隻得不舍地去了,臨彆免不了都來跟錦魚致意,道日後若有這樣的盛會,不可忘了她們。

尤其是那位袁姑娘,更是再三表明,回頭定會下帖子請眾人到相府一聚。

錦魚隻得一一應了。

這裡是宴畢人散,歡歡喜喜。

那頭敬國公府的履霜院內,錦心卻與小公爺打成了一團。

第77章 我要休妻

雪仍在不停地下, 紛紛揚揚,在漆黑的夜裡折射出一點點的光。

履霜院偌大的院子四處都亮著燈。燈光從各式各樣的窗欞格子裡投射出來,映著地上的積雪, 煞是好看。

正房內室的琉璃窗口更是明晃晃地映著混亂的人影子。

室內錦心批頭散發發瘋般縱身而上, 撲向小公爺。身後丫頭婆子呼聲一片, 卻不敢使勁上前拉她。

小公爺此時也十分狼狽, 身上織金紅錦衣襟扣子被扯掉了一半,前片塔拉下來,翻出裡麵雪白的襯裡。

他雙手使勁,緊緊捏住錦心的肩膊,拚命搖晃著:“你給我閉嘴, 不許再紅口白牙辱罵你妹妹!”

錦心的頭前後拚命搖晃著,身子卻拚命扭動,腳不住飛踹踢打柳鎮, 嘴裡卻是小蹄子小□□地罵個不停。

*

敬國公夫婦急匆匆相攜趕來,剛走進內院,就聽見夜空裡女人淒厲的哭罵聲清清楚楚。

“你那點齷齪的心思, 打量我不知道呢!那個賤人, 我隻恨我今日沒真打著她!”

“啪……”的一聲, 像是有人被打了一耳光, 隨之響起一聲尖厲的號叫, 劃破黑夜, 格外響亮驚悚。

“砰砰砰”像是有什麼東西倒地。

“公子!”

“姑娘!”

“奶奶!”

“姑爺!”

丫頭婆子們的各種叫嚷的聲音也亂哄哄響成一片。

“彆拉著我!我今兒不活了。叫他打死我好了!”錦心尋死覓活在哭喊著撒著潑。

敬國公夫人氣得渾身打顫, 越過敬國公當先衝了進去。

一進屋就見梢間裡擠滿了人,柳鎮臉色怒紅站在東側, 身後跟著竹陰翠色等幾個心腹丫頭。

錦心則在西側,披頭散發半, 身上寶藍色宋錦衣衫的袖子被撕破了一大塊,露出了裡麵的素紗中單,寶藍色的蔽膝歪斜著垂了半幅在地麵上。身後擁著她陪嫁來的幾個婆子丫頭。

敬國公夫人也不說話,上前先就飛起一腳,正中錦心胸口。

錦心“啊”地悶哼一聲,彎腰跪倒。

錦心身後的丫頭婆子全嚇得魂飛魄散,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敬國公夫人也不說話,直接往南炕上一坐。跟著她來的婆子們便喝道:“你們這些人都是死的不成!還不趕緊滾得遠遠的!”

錦心此時掙紮著爬起來,哭嚷道:“好呀,今日你兒子打了我還不夠,婆母還要親自己動手打我。好好好……來人……來人……我要回娘家去!我要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堂堂國公府是怎麼虐待兒媳婦的!”

敬國公夫人氣得發抖,袖子一掃,可惜炕桌上的茶杯碗盞早叫丫頭們收拾起來了。竟是發泄都沒有東西!隻得抄起炕上的引枕朝地上扔去。氣勢頓時弱了許多。

“來人,她要回娘家,就送她回娘家!你回去了,就永遠彆想再踏進我國公府一步!”剛踏進門的敬國公吼道。

錦心明顯一怔,旋即掙紮著撲了上去,抱住國公爺的腿腳,哭道:“今天小公爺在國色天香園當眾打了我!半個京城的人都瞧見了的!國公爺要為媳婦作主呀!”

國公爺叫她抱住雙腳,邁不開步,氣得滿臉通紅。

柳鎮上前揪住錦心的頭發就往旁邊拖。

錦心狂叫著:“國公府殺人了!殺人了!”

“堵了她的嘴!”敬國公夫人怒吼。

總算是四五個婆子上前,硬是把錦心拖開按住,往她嘴裡塞了塊抹布。

國公爺這才脫身,怒得一腳踢在柳鎮的小腿之上,罵道:“蠢才,你怎麼連個媳婦都治不住!”

柳鎮吃痛往後退了幾步,卻不喊痛,隻道:“我要休妻!”

國公爺往炕上一坐,怒道:“下人們全都退出去,遠遠地守著,沒有傳召不得入內!”

下人們早巴不得這句話,頓時一個比一個跑得快。有幾個因先前嚇得腿軟,跑出去時,還在雪地上滑了幾跤。

不過片刻工夫,屋子裡就隻剩下國公夫妻,柳鎮。

地上還有錦心。手腳俱被綁住,嘴也被死死堵住。她像一條團在地上的花蛇,不斷地蠕動著,發出啊啊地聲音。

敬國公夫人掏出手絹,捂著嘴,眼淚流個不停,低聲哽咽道:“都是我當初瞎了眼。千挑萬選,竟選了這麼個貨色給鎮兒!”

敬國公扶住她的肩頭,道:“這怎麼怪得你?當初景陽侯夫人賢名滿京城,這位四姑娘也名聲極好。又以為她救了鎮兒,誰不當是一門天賜的良緣?說來要怪就怪景陽侯府,竟故意欺瞞咱們,魚目混珠,叫鎮兒揭穿了,還繼續瞞著你我,隻欺負他少不更事。”

敬國公夫人聽丈夫這樣體貼,心中越發難過。

她知道錦心捏住了她的軟肋,所以敢這麼鬨。

她出身公府,嫁的也是公府。

姐姐是皇後,丈夫有才有貌人品還好,生個兒子也是樣樣出色。

當初選媳婦比選妃還仔細。

誰知千挑萬選竟會選出這麼個東西來!

說來說去,都怪那個衛五姑娘。

當初她本已經在心裡定下了顧家嫡長女顧茹。

雙方也談得有了些眉目,誰知衛家姑娘突然救了鎮兒。

鎮兒便鬨著要娶衛家姑娘,還說他送給她的那盆玉版牡丹是衛家姑娘親手所種。

她一直知道許夫人想把錦心嫁過來。

但她是個爽快的性子,跟許夫人根本說不到一處。又一直想給鎮兒娶個嫡長女,以後能支應門庭,做個宗婦,因此對錦心這個嫡幼女不感興趣。

可那盆白玉版實在是生平所見的好,令她不由對這種花人也生出十分的好感來。

她又想,錦心有這手絕技,竟是從不曾張揚過,實在是賢淑穩重。

再則,明明在江上救了人,卻是名字都不肯留,是個既膽大,又自尊自重的姑娘,倒很對她的脾氣。

這才順了鎮兒的心意,腦子一熱上門求親。

這件事,最可恨的是那衛家。魚目混珠,竟把真正救人的衛五娘子藏得嚴嚴實實,哄著他們娶了個假的回來。

原想著打折胳膊袖子裡塞,她們國公府終歸不會娶個庶女當媳婦。

錦心年紀又還小,對鎮兒又是一頭的熱,進門不久還一擲千金建了個暖房討好自己。

她隻要下些工夫好好教導一番,日後也勉強過得。

錦心倒也安靜了一陣子,看著也聽話,她便帶一時大意,帶她出去走動了走動。

誰知錦心表麵上處處聽教,實則心裡根本把她的教導都當耳旁風。

上回插花會上,她竟然敢叫奶媽買通了小和尚去害她自己的親妹妹。

真是辦壞事都要留實名,蠢到家了。以至於事後尋禪老和尚鄭重寫了一封書信給國公爺。信裡自責自己對小和尚教管不嚴,又說這事已經壓下了,讓國公爺不必擔心。

她們國公府幾時丟過這樣的人!

國公爺接到信,氣個半死,連夜封了一千兩銀子親自送上宏福寺。

回來後把她也罵了一頓。畢竟插花會是她帶著去的,錦心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弄的鬼。

可誰知,這樣證據確鑿,錦心卻是尋死覓活地不承認。

甚至還說這是那尋禪老和尚與衛五娘子交好,所以受衛五娘子指使來汙蔑她。

鎮兒氣得砸爛了半間屋子,說衛五娘子品性高潔,尋禪老和尚也是高僧大德,叫錦心不可血口攀誣。

錦心便痛罵衛五娘子,說她是賤人庶出,隻會四處勾引男子。連老和尚都不放過。

鎮兒一時氣急,便打了她一巴掌。

錦心當時便滿地打滾,說鎮兒心裡齷齪,肖想著那衛五娘子,又說要回娘家,宣揚國公府虐媳。

她隻得罰她禁足在家,天天抄寫佛經,便連娘家也不許回。

畢竟這事是家醜。

皇後娘娘和她娘家那裡,她實在沒臉提。

一來提了於事無補,二來,反倒叫人笑話說她連個媳婦都治不住。

她要強一生,萬萬不想一輩子的臉麵都栽在這個媳婦手裡。

因此遇到外人相問為什麼不帶錦心出門,她都仍是說錦心的好話,說她聽話懂事,就喜歡在家裡呆著,一心學習打理國公府。不像她那個五妹妹,最喜歡拋頭露麵出風頭。

皇後娘娘便信以為真。

見她幾次進宮請安都沒帶錦心,就特意囑咐要帶上一見。

她也隻好硬著頭皮帶了她去。囑咐她不得多言。

錦心在皇後娘娘麵前倒也表現得十分乖順。

說著說著,皇後娘娘便提及來年選太子妃一事,發愁對京中閨秀不了解。

因說:“聽說你那嫁入江家的妹妹是個最交遊廣闊的,不如下回你也帶她進宮來,我向她打聽打聽,京中閨秀們的脾氣品性如何。”

錦心便說鐘家五姑娘要在衛五姑娘的國色天香園辦生辰宴,邀了她,她願意去替皇後娘娘留意留意。

皇後娘娘十分開心,還特意賞了她難得的宋錦。

她在一旁,是有苦說不出。

實在擔心她舉止失當,隻得厚著臉皮去請托了顧夫人,請顧家姑娘照應著她。

說來這顧茹不但手巧心思巧,嘴上更是來得。

明明是錦心搶了她的親事,可錦心托她替繡嫁衣,她竟不曾推脫。

真真是心胸寬大。

可也就是這麼一進宮,錦心便瞧明白了,知道她要在皇後娘娘麵前全了體麵,不敢拿她如何,因此便不起來。動輒就要回娘家,就要四處宣揚他們家虐待媳婦。

她真是恨不能一時三刻休了這個媳婦,另娶顧茹才好。

因此今日聽到外頭回秉,說國色天香園派了人來說天上下雪,怕路上不安全,讓各家都派人去接。

她就覺得不妙,怕下人治不住,特意讓鎮兒親自去瞧瞧。

哪裡知道到底鬨出事來。

她在這裡自怨自艾,旁邊國公爺已經向柳鎮問了事情經過。

“你說你去時,她竟當眾要打她妹妹?”國公爺聲音都在打顫,可見是氣得不輕。

柳鎮眼角泛紅,點了點頭,道:“衛五娘子帶著人去采臘梅。那臘梅花兒在粉壁處,才子們都聚在那邊。她便……她便……又如上回一般,竟當眾血口汙蔑人家行為不檢點!那可是幾十雙眼睛看著呢!我見她發瘋……隻得把她推開。她便滑倒在地,哭哭嘀嘀。好在那顧家妹妹機靈,上前扶她,說是雪地太滑,她自己滑倒的,並不是我推的。她大概也覺得這樣更有臉麵些,便裝作沒事了。可又繼續不知好歹要跟衛五姑娘糾纏。她又哪裡是人家江淩的對手?連顧家妹妹也叫江淩駁得啞口無言。我實在覺得丟人,叫她離開,她又反嘴,說我打她……我怕當眾吵得太難看,隻好自己先離開。她才追著回來的。可回來之後,我不想理她,她卻偏又要吵鬨不休,非說我今日去國色天香園,是想借機去看衛五娘子的。”

他說著,錦心聽得,便在地上拚命扭來扭去。

國公爺長歎一聲,閉了閉眼,沉吟半天,衝錦心道:“你也彆以為我們柳家顧及顏麵,不肯休妻。你就可以肆意妄為。從今兒起,你愛做什麼便做什麼,愛去哪裡就去哪裡。等世人都知道你實在不堪時,我們柳家要休妻,想來世人都會同情我們柳家。你還有你母親,你們景陽侯府的名聲也都彆想要了。”

說完,起身衝柳鎮招了招手,抬腳往外走。

敬國公夫人忙跟上,經過錦心時,恨得不行,又踢了她一腳。

一家三口都去了敬國公夫妻的正院嘉和堂。

柳鎮一進門,便撲通直挺挺跪在地上:“父親母親,請允兒子休妻。”

敬國公夫人又垂淚不止,卻搖頭不肯:“國公爺剛才說的話,真就隨她這樣去了?我們國公府一世的臉麵就真不要了麼?還有,今日她去,原是要為皇後娘娘辦事,過幾日娘娘定然是要召見的。”

敬國公手撫紅漆桌麵,半天無奈道:“若是有了孩子,再要休妻,更是不便。如今之計,無論如何,鎮兒,你先與她分房彆居。過兩日沐休,我帶你去見見你那嶽父。看看他怎麼說!”

當夜,敬國公夫人便般雷霆地給柳鎮重新收拾了一個新院子,叫作裕輝堂的住下了。

第78章 嫁妝上當

錦魚累了一場, 回家本該早早洗漱睡下,可心中有些掛念江淩,便叫人生了火, 擁著茜紅錦褥依在書房的紅木獨板雕如意紋羅漢床上, 拿著嫁妝莊子的賬本慢慢看著。

秋後這些賬簿就送了來, 隻是她忙東忙西, 沒空看,便打發香羅慢慢看著。

香羅已經看了一遍,有諸多不解之處,要來請教,她自己又沒看賬簿, 哪裡答得上來?便說等辦完鐘微的事,再沉下心來仔細看看再說。

可也是累了,再則, 她對管賬之事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若是看花譜,看上一夜也不累, 可這密密麻麻的帳薄子, 豌豆收了幾斤, 賣了幾錢, 哪種布進了幾匹, 賣了幾尺, 人工幾何, 利潤幾許的,才看了幾頁, 便哈欠連天地直揉眼睛。

豆綠便給她倒了一杯熱花茶來:“姑娘這些日子也累著了,不如閉上眼睛歇上一歇。等姑爺回來, 我叫您就是。”

錦魚便放下賬簿,端著花茶喝了一口:“不如你再說些今日聽到的閒言碎語給我聽聽。”

八卦這東西最是治困倦。

豆綠“噗嗤”笑出聲來,坐在碳火盆子邊上,拿起鐵火鉗小心的撥了撥火:“什麼閒言碎語呀?姑娘怕是想聽人家怎麼讚揚咱們姑爺的。這個我倒可以說上一籮筐。今兒雖是有那麼多的才子在,長得好看的也多。可是咱們姑爺一來,那些站在外頭的姑娘們全都驚呆了。誰叫咱們姑爺那麼俊呐!又愛護姑娘,一來就扶了姑娘進繁花堂,自己留在外頭與四姑娘還有顧家姑娘鬥嘴。我可聽好幾位姑娘都在悄悄說以前怎麼瞎了眼……竟真當他隻是個玉囊……”

錦魚聽得頓時心花怒放,困意去了一半。今日江淩是跟小公爺一起來的,小公爺一身紅衣,在雪地裡最是醒目,江淩穿的隻是青色圓領的八品官服錦袍,外麵披的也是件半舊的靛藍披風,還以為彆人注意不到呢。想了想,她吩咐豆綠道:“我才看這賬簿裡,今年莊子上也收上來了不少好皮子,明兒你提醒我,挑些出來,給夫君做幾件好衣裳。”

豆綠點頭,又與她說了一陣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話。

錦魚這才想起一事,問:“那位柯姑娘,我記得她原是最奉承王家姐姐的,今日怎麼倒一麵倒向了四姑娘?”

經過今天這一出,她也不想再叫錦心姐姐。她本想問問王青雲的,也沒顧上。

豆綠笑道:“我還真聽到王姑娘的丫頭漣猗提了一句。說她是癩蛤蟆想吃是天鵝肉。前日袁太師夫人作壽,宴席上,安國伯夫人借了幾分酒意,說要把她許配給王家公子,誰知王尚書的夫人一口就回絕了。把安國伯夫人臊得都沒敢久留。”

錦魚:……

這事安國伯夫人做得實在莽撞。隻是王尚書夫人也是,婉拒就行了,何必叫人下不來台。這不,柯秀英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也隻能故意跟王青雲作對了。

兩人說說笑笑,她便又想起一事,讓吩咐廚房做碗熱熱的醒酒湯來。

豆綠笑道:“姑娘這是越來越知道心疼姑爺了。”

錦魚伸手擰她的小鼻子,笑道:“我自己的姑爺我疼疼怎麼了,要你多嘴!”

正笑鬨著,門上一響,一陣寒氣吹進來,江淩肩頭帶著一層白白的雪花,進了屋。

錦魚忙起身道:“你怎麼不先進屋去換件衣裳再來?”

江淩臉頰有幾分酡紅,也不知是酒醉,還是寒風吹的,更顯得眉眼迤邐,容色過人。

他雙眸晶亮,道:“路過聽見有人說要疼我,我自然要進來看看。”

羞得錦魚滿臉紅如熟蝦,氣得拿起帳本子,重重拍回了羅漢床上。

豆綠在旁邊笑得彎腰捂著肚子。

錦魚氣得抬腳輕輕踹到她背上,罵道:“還不快滾去取了衣裳來。”

豆綠一邊笑,一邊披上衣裳跑了出去。

錦魚要起身,江淩擺手,自己解了披風,又坐下脫鞋。那厚厚的官靴已經濕了一半。

一時豆綠帶著一堆丫頭婆子們都捧了熱水銅盆漱盂毛巾更換衣服鞋襪過來。

好一通忙碌。等江淩換上了家居潔淨的衣裳,這才坐到羅漢床上去。外頭廚房的婆子又提了醒酒的梨湯還有醃白蘿卜醃鮮藕來。

江淩便斜著眼瞟著錦魚,笑道:“本來我也沒醉,隻是聽到夫人說心疼我,我倒真有些醉了。”

羞得錦魚直嚷不許他用醒酒湯。

江淩卻硬搶著喝了幾口,又吃了幾片藕。

“這樣天氣,哪裡存的藕片?”

錦魚笑道:“秋後收拾院子裡的殘荷時,順便叫他們也清了清藕,存在地窖裡。雖是有些老,到底是個難得的菜蔬。”

兩人閒話了一陣,江淩看羅漢床上扔著幾本賬簿,便拿起來,翻了幾頁,錦魚便搖頭歎道:“你在戶部是不是也成天看這勞什子,實在瑣碎得很!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明目來。”

江淩笑道:“你手下不是有婆子丫頭幫著看麼?”

錦魚便把香羅的問題扯了出來:“她瞧著不解,問我,我也不知道。說這綠柳莊八百畝地,雞鳴莊隻有五百畝,兩地相隔不遠,種的東西也差不多,怎麼算下來,這綠柳莊一畝地收成隻有三十斤。而雞鳴莊卻有兩石。竟差了足足六倍。便是土地肥瘠不等,也不至於如此呀。”

這綠柳莊當初許夫人是打算給錦心的,怎麼也不可能這般貧瘠。

江淩笑道:“你可有這綠柳莊的魚鱗冊子?”

魚鱗冊子記錄著土地的實際狀況。房屋、山林、池塘、田地一一列名,繪製得清清楚楚。

錦魚想了想,搖了搖頭,當初嫁妝隻列名了是哪處田莊,多少田畝。

這魚鱗冊子是在官府登記在冊的,她手裡自然沒有。但若想要時,也可以去官府抄錄一份。看來替她打理嫁妝的那位媽媽有些不妥當。當初查點嫁妝,竟沒有比對官府的魚鱗冊子麼?

虧得江淩最懂這些事,不過幾眼就抓住了要害。

錦魚便把自己的田莊單子全抄了一份給江淩,好叫江淩次日到戶部查個清楚。

*

第二日雪仍在下,隻是比前一日小一些。

一早錦魚先就派香羅去通知替她打理嫁妝的管事媽媽,叫她們下午都進府回事。

上半日先帶著茯苓處理了江家近來積壓的幾件事務。

吃過中飯,就帶著香羅豆綠到眾芳齋去見兩位管事媽媽。

她的嫁妝不少。

莊子有三處。

綠柳莊添福莊都是八百畝,雞鳴莊小一些,有五百畝。

鋪子一共三間。

長興坊的糧油鋪子,西市的錦紅衣肆和芳菲鮮花鋪子。

宅子隻有一座,在待賢坊,是個兩進的小院子,如今賃給人住著,每月隻有十兩銀子,住的是個暫任京官的五品小官之家,按時交著租子,也沒什麼可操心之處。

因此她就分派了一位趙媽媽,替她打理著三處田莊。說是打理,其實也沒太多可操心之事。各處都自有原來的莊頭管著。雖然綠柳莊原是許夫人的人,可她也沒打算把莊上的人全都攆了,換一批,該怎麼樣還怎麼樣。隻是叫這個趙媽媽去見了見莊頭,收收租子賬目。其餘的她還沒工夫過問。

之所以挑這位趙媽媽,是因為這是梅姨特意給她挑的人。

說這趙媽媽原是前信王府的大管事,熟知農事,隻因信王犯了事,貶為庶民,她受了連累,才沒為官奴。

梅姨才買了下來。讓她在洛陽莊呆了半年多,辦了不少事,挑她做了陪房。

她自然信任梅姨的眼光。

而袁大娘子女紅不錯,她先是派她管了西市的錦紅衣肆。

這幾個月來,袁大娘子常來常往的,她見這袁大娘子為人謹慎,便索性讓她連那個叫芳菲的鮮花鋪子也一並替她管著。

隻有長興坊的糧油鋪子原是景陽侯的大產業,她是親自去交割的。管事的也是直接跟她回報,這次香羅查賬,長興坊的糧油鋪子最是記得清楚明白。她還特意讓袁大娘子看了看,叫以後跟著學。

隻有三處田莊,賬目極是繁雜糊塗。

一時到了眾芳齋,就見兩個媽媽已經在那裡候著了。

兩人跟她見過禮,她便客氣地跟他們又寒暄了幾句,這才把今天的用意說了。

之所以叫袁大娘子一起過來,也是為了讓這趙媽媽臉上好看些。

因先隨意問了袁大娘子一些事,袁大娘娘都一一回複,與賬目都很對得上,明顯心中極是有數,錦魚甚是滿意,便讓她先坐在一邊喝茶。

這才去看那趙媽媽。

趙媽媽生得倒也白淨,頭發挽成一個大髻,彆著一根姆指粗的扁銀簪子,上身是蒼綠色的古香緞棉襖,下麵是黑青的馬麵梅花裙,看上去不像個管事媽媽,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夫人。

她也是瞧她模樣氣派都不錯,這才派她去管著莊子,沒想到竟會出這樣的紕漏。

趙媽媽也看她,態度倒也不慌不忙。

她便問:“趙媽媽,這收上來的租子,你可有什麼疑問沒有?”

那趙媽媽微微一笑,道:“交給奶奶之前,我自然都一筆筆一項項仔細查看過的。並無什麼疑問。”

錦魚心中便有些來氣。連香羅都看得出不對,若這媽媽是個辦事辦老了的,怎麼可能看不出問題?分明是早想好了怎麼欺她。

她便把綠柳莊的賬拿了出來:“這八百畝的莊子,怎麼收成倒不如這雞鳴山五百畝的零頭?”

不想那趙媽媽不但沒半點慌張,反一臉怪異地看著她:“這荒山頭怎麼能與良田比收成?”

錦魚:……

綠柳莊聽聽這名字也不像是荒山頭呀。何況當初還是許夫人打算給錦心的。莫不是……

她忙放下疑心,問:“媽媽可看過魚鱗冊子?沒弄錯吧?”

趙媽媽便從袖中拿出一張竹紙來,遞給她道:“當初梅夫人交待過我,說奶奶是個極明白的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會事事查問,讓我要特彆仔細些,莫辜負了奶奶的信任。我自然是都仔細查對過的,還親自去了一趟。”

錦魚展開那張薄紙,就見上頭畫了一個山頭,她那所謂的八百畝,把整個山頭都圈進去了,然後就是山北有一圈地大約百畝。所謂的收成大約都是隻是這百畝地的收成。

倒是這山的南麵,繞著山腳,有一條小河,兩邊地勢也平坦。

若是有成片綠柳,多半是在這一帶。

當初許夫人跟她爹吵架時,她好像是聽到許夫人說過,綠柳村是有個山頭的。

難不成這根本是個圈套。

許夫人當初就想空手套白狼,用這什麼也沒有的荒山替換她的洛陽莊。

所幸當初她爹沒答應。

不然她可真要氣吐血。

可八百畝的良田變成了一座荒山,她也是吃了大虧。

不過這趙媽媽也並不是一點錯都沒有。

看著一座荒山,竟是從來沒跟她提起過。

好歹去巡過了山,回來稟報一聲啊。

也怪她自己大意。想著這莊子又不會長腳跑了。又實在忙得脫不開身,便沒急著去看看。

就聽那趙媽媽道:“我知道這是公中給奶奶的陪嫁,也沒多想,難不成奶奶不知道這是一座荒山?當初拿到嫁妝單子,沒有提前去比對魚鱗冊,實地查看查看?”

錦魚:……

原來這趙媽媽是沒想到她跟秦氏這麼糊塗。

倒也不怪她們啊。

因為她之前年紀小,秦氏跟梅姨都是奴婢身份,從來沒置過產。又想著這原是準備給錦心的,自然是好的。哪裡想得到許夫人會玩這樣陰損的招數,難怪要用這莊子替換了公中的那一份,根本從一開始就在騙她們。

若是沒有侯爺後來給她補貼的嫁妝,她要指著這綠柳莊活,怕是比江家還不如。

這件事,她可不能就這樣饒了許夫人。

第79章 受邀回府

錦魚正暗中氣憤, 想著怎麼找許夫人算賬,就聽趙媽媽道:“不巧下了雪,不然奶奶可以過去瞧瞧。這山如今雖是荒著, 可若是管理得當, 倒也不愁沒有進項的。”

錦魚:……

既然如此, 這大半年都過去了, 她不問,這趙媽媽怎麼就不說呢。這不是在故意拿捏她麼?

她再抬眼看那趙媽媽,見這趙媽媽臉色淡白,仍是沉穩如一潭靜水,毫無心虛之色。

她倒有點佩服這媽媽了。

她喝了幾口熱茶, 強壓心中不滿,儘量用極平穩大度的聲音道:“趙媽媽,這事說來也怪我, 沒有早點找媽媽來問個清楚明白。隻是媽媽也有錯。我年紀小,事情也多,想不到的地方, 媽媽該主動提醒我才是。”

說到底, 嫁妝是她自己的。

她一直疏忽大意, 沒主動找這個趙媽媽來查問, 她的責任自然比這趙媽媽大。

不過該敲打時她也得直言敲打。

不然這趙媽媽還真以為她年輕好糊弄, 抹不開臉麵, 怕是不肯真的用心替她辦事。

就見趙媽媽抽了抽嘴角, 起身鞠躬,恭敬道:“是我想差了。我本想著奶奶才嫁進來, 又主持了中饋,還要忙國色天香的事。這點子小事, 我才沒敢特意來煩奶奶。再說,這剛進手的產業,總要緩一緩的,先摸清楚了人,才好辦事。我原以為奶奶也是這樣想的,這才一直沒找我來問。”

這趙媽媽一張嘴竟是左右逢源,什麼都能給她頂回來。

錦魚不由有些真的惱怒起來,有心要叱責幾句,可她張了張嘴,竟是一時沒個下嘴處。

她確實是忙。一件件一樁樁地忙個沒頭沒腦。香羅幾次想找她問嫁妝的問題,她都沒工夫理會。

這也確實是件小事。早一點知道,晚一點知道,影響都不大。反正這個暗虧,她是不肯吃的。鬨到她爹的麵前,定然是會補償她的。若是她一出嫁就發現問題,反不如現在更好。她娘說,她爹現在似乎性情大改。有空便會去洛陽莊,有什麼賞賜,景陽侯府有一份,洛陽莊便有一份。待她娘的體貼照顧,竟是之前幾十年從未有過的。這一點,就是那個看守淺秋院的錢婆子也送了消息來。說侯爺如今對許夫人極為冷淡。

再則,這剛進手的產業,也確實是不能太急。一來她出嫁時,已經過了春耕,再有什麼也得等來年。二來她對莊上的人口情形確實是一無所知,貿然插手,容易惹出一堆不滿。以後再要立威,定是事倍功半。

她不由又朝這趙媽媽看去,見她微弓著腰,下頜內收,眼眸下垂,態度十分恭敬,卻是淡定自若。

相比之下,倒是她自己有些心浮氣燥,沉不住氣了。

想來這趙媽媽是見慣了風浪的,她身邊還真得有這麼一個人才好。

茯苓也是個沉得住氣的,如今替她管著江家的內宅諸般瑣事,她才能有點工夫偷偷懶。

如果外頭她有趙媽媽與袁大娘子兩個人替她想周全了,她豈不是也能偷偷懶?

這樣轉念一想,她便暗暗吸了幾口氣,坐得更穩當些,笑道:“趙媽媽既如此說,那我問你,若是明年莊上的佃戶們還有我這裡,想要進項都翻倍,可有什麼好法子?”

趙媽媽抬手抿了抿自己的頭發,笑道:“添福莊雞鳴莊種的不過是尋常的糧食蔬菜,如今的佃戶們都不錯,收成也還好。這靠天吃飯,要翻倍確實難了些。以我的愚見,還是不要動他們的好。畢竟民以食為天,有了這兩處莊子,便是奶奶在京中的糧油鋪子也多了一重保障,若是萬一遇到災年,不至於無糧可賣。”

錦魚本就是想考考她,聽她這樣說,便默不作聲。

莊子若是隻種糧食,要想翻倍確實不大容易。

就聽趙媽媽又道:“至於那綠柳莊,我倒有個想法,奶奶看看成不成。那莊北的土地也是貧瘠,不如索性都種了玉米高梁,用來養雞,再養些大鵝防黃鼠狼。至於山上麼,就石頭縫裡種些菌菇草藥。過兩年,怕不是座金山。難的倒是人口……莊下如今隻有十來戶人家。那麼大的地方,一時哪裡去招這許多的人過來?”

錦魚:……

不管這趙媽媽之前是不是想拿捏她,如今既獻了這樣的計策,倒也說明是真想過這事。

她也不缺錢,若是甩手讓這趙媽媽把這綠柳莊給打理好了,她省多少心。隻是也不能太甩手了,不然就會再出如今這樣的簍子。

當下想了想,見香羅垂頭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的模樣,手裡緊緊捏著帕子,便笑道:“我如今實在是忙得分不開身。也顧不上成日找你跟袁大娘子來問東問西的。以後呢,我就讓香羅來替我跟你們時時聯絡。”

說是聯絡,其實就是讓香羅管束她們兩個,香羅是個肯用心的,發現問題及早解決就是。

香羅在一旁,本聽得心慌,怕姑娘以為她知道綠柳莊的事不報告,她是真不知道啊。猛地聽到自己的名字,嚇得往地上撲通一跪。

她本是四姑娘的丫頭,又出賣過五姑娘,虧得五姑娘寬仁沒計較,還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她。她早下定決心要忠心耿耿,真是大腦門上的頭皮都磨破了兩層,才把這些賬簿都仔細看完,挑出問題來。

要她說,這趙媽媽還是有問題。不如袁大娘子的賬目清楚。

等她跪下,才聽明白姑娘不但沒疑心她,還再度提拔她,不由兩眼發熱,大腦門往地上猛地磕了幾個響頭:“姑娘信任,奴婢一定竭儘全力!”

她昨日也去國色天香園幫忙,才知道香絹被納了做通房的事。

香絹見了她,沒說兩句就哭成個淚人,說四姑娘在四姑爺和敬國公府出身的小妾們那頭受了氣,便拿她們這些陪嫁的人撒氣。說她們無能,抓不住四姑爺的心。

可若是她們哪一天敢跟四姑爺多說兩句話,叫四姑娘知道了,便又是非打即罵,說她們狐媚子。

知道她如今甚得五姑娘信用,自由自在,羨慕得很。

她不由慶幸,當初四姑娘是派了她來姑娘院子裡,不然她也是香絹的下場。

毀了清白,毀了一輩子。根本沒指望日後能熬出頭來。

她這後半輩子的福氣,全在姑娘身上了。

姑娘這樣的好人,她不忠心耿耿還是個人嗎?

錦魚自然不知道香羅這些心思,見她這般激動,心裡覺得有些好笑,倒也沒為難她,忙叫她起身,隻吩咐道:“我還有事要忙,你跟趙媽媽袁大娘子好好商議商議,看看明年各莊子都怎麼安排,你又怎麼跟她們聯絡。等這雪化了,你要去巡莊,就叫茯苓給你派車。”

趙媽媽似乎有些意外,眼神在錦魚跟香羅身上打了幾個轉。

袁大娘子倒是十分恭順,笑說知道了。

錦魚便留她們三人在眾芳齋繼續商議事情。帶了豆綠出來,剛回到曉光院書房裡坐下,茶還沒來得及喝一口,茯苓就走了進來,笑道:“姑娘,老太太怕是想姑娘了。捎了信來,說過兩日朝庭休沐,讓姑娘回趟景陽侯府。”

錦魚正覺得累,往羅漢床上舒服一躺,笑道:“可巧我叫人騙了。我也正想回去一趟。”

茯苓忙問怎麼回事,豆綠便氣呼呼地把綠柳莊的事情說了。

茯苓瞠目結舌:“夫人……夫人她自來顧惜賢惠名聲,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姑娘又不是嫁得天高地遠,回府一說,她還有臉麵麼?會不會是弄錯了?”

錦魚:……

大概許夫人認定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出嫁後就算發現嫁妝有問題,為了景陽侯府的臉麵,她爹也不會任由事情鬨開。所以也就不會影響到許夫人的臉麵。

*

等江淩回來,等洗漱吃過飯,兩人便同尋常一般到書房議事。

江淩果然也拿出了跟趙媽媽一樣的魚鱗冊圖。

錦魚便坐在羅漢床上,擁著茜紅褥子,托腮把今日的事情說了。

卻見江淩臉色平和,並無憤懣不平之色,心裡不由暗暗有些說不出的憋悶。

她都叫人欺負了,他怎麼好像並沒放在心上呢?

便抱膝嘟了嘴兒,抬眼瞅著江淩。

江淩不解,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錦魚倒也不是個憋悶的性子,見他如此摸不著頭腦,索性便說道:“我還以為你聽到我這樣被人欺負,會同仇敵愾,跟我一起生她的氣呢!”

江淩啞然失笑,坐過來,拉起錦魚的小手,軟棉棉地在自己臉上拍了兩下,道:“原來因為這個惹娘子不開心了,那真是該打!”

錦魚沒想到他竟會這般嬉鬨,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使勁想抽回手來,卻叫江淩緊緊捉住不放,硬是扯著叭叭親了兩下。這才鬆了手。

錦魚早燒得耳朵尖都紅了。好在她提前把豆綠趕了出去,不然又要被她取笑了。

江淩這才笑道:“我如今在部裡辦差,天天跟著王尚書。見他處事待人,不知不覺地,也學得喜怒不形於色了。”說話間,從筆墨箱子裡掏出一張紙來。

錦魚看時,卻是綠柳莊南的那一塊好地的魚鱗冊圖。

她不由大感不解。

江淩道:“綠柳莊原是指的這一片地。你那塊地叫石頭坳。去年底許夫人買了下來,重新劃分了範圍,給這石頭坳改名綠柳莊,把原來綠柳莊的名字改成了小河灣。所以你陪嫁時,給的確實是綠柳莊,隻是此莊非彼莊罷了。那位趙媽媽若是真去實地看過,應該也能查出這件事來,可見她多半是偷了懶。”

錦魚無語,半天“啊啊”叫了兩聲,捂臉撲倒在羅漢床上。

許夫人也太陰險了。

這趙媽媽也是個滑頭。

若不是江淩做事仔細,她幾乎就被蒙混過去了!她就不該以貌取人。

好在今天她也算及時采取了措施,回頭倒要特意交待香羅一聲,讓她好好盯著這趙媽媽,實在不行,就放了她。省得以後再留有隱患。

*

安靜了兩日,到了朝庭沐休的日子,她與江淩吃過早飯,便往景陽侯府去。

這幾日斷斷續續仍在下雪。

路上的積雪白日裡叫太陽一曬化成了水,到了夜裡又結成了冰。道路兩旁的屋子,簷下都掛了長長短短白白瑩瑩的冰溜子。

路上實在難行得很,行人稀少。

江淩便沒騎馬,而與她一同坐了馬車。

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景陽侯府。

馬車停在車馬房,江淩先下了車,見外頭風有些大,便吩咐豆綠給錦魚再加一件厚鬥篷,這才親自扶著她下來。

錦魚剛站穩就瞧見旁邊停了兩駕金碧輝煌的雙輪馬車。

一駕紫黑色的木頭雕版,金飾銀的盤螭繡帶,門柱上烙著個三團火的印記。

另一駕也是一般的印記,隻是車身有兩丈寬,朱漆泥金描彩,掛著八隻銅鈴。

原來敬國公府也來了人?而且倒像是國公爺和國公夫人也來了?

她不由緊緊捏住了江淩的手。不會是為了前幾天的事,國公爺跟國公夫人興師問罪來了吧?!所以老太太才叫她回來?

江淩眉心一動,輕聲道:“彆怕。有我呢。”

第80章 家醜難言

可等問了婆子下人, 卻說花媽媽交待,讓他們來了就去期頤堂見老太太。

到了期頤堂,見院子裡的雪掃得乾乾淨淨地, 露出青色的堅硬石麵, 台階上還灑了些細細的黃沙子防滑。

幾株大鬆柏上堆得白絨絨的, 像站了幾個頂著厚白棉花的大羅神仙在當門神。

還沒進近正屋的房門, 她就聞見好大一股子藥味兒。

等進了梢間,那藥味更濃了。她的心不由抽得緊緊的,原來老太太病了麼?

忙幾步趕了過去,就見老太太蓋著醬紫色的折枝花厚錦被子,仰麵躺在炕上, 閉著眼,臉色焦黃,可臉頰上好容易長的一點點肉仍在。

錦魚提到嗓子眼兒裡的心才放了下來。

花媽媽本坐在炕尾, 手裡正拿著一塊白棉巾子在替老太太擦一隻赤金鑲翡翠的瓔珞項圈,見她們來了,欠了欠身, 叫了一聲“五姑奶奶五姑爺!”

錦魚忙擺手, 讓她莫吵著了老太太。

花媽媽笑道:“自打送了信, 老太太就盼著呢。也沒睡著, 就是閉著眼養精神頭。”

說話間, 老太太果然睜開了眼, 江淩與錦魚忙上前問安。

老太太便叫拿茶水點心來。

花媽媽忙吩咐丫頭們去準備不提, 自己往老太太身下墊了一隻大引枕,扶了老太太半坐著, 一邊笑道:“老小老小。前日下了頭一場雪。她呀,仗著這些日子調理得好, 竟是不聽勸,非嚷著要出去看看雪景,著了些風寒,把我嚇個半死。發了幾身汗,如今倒不燒了。太醫說好好養著,彆再著了風寒就成。”

錦魚這才放了心,拉著老太太的手,笑道:“您叫人來通知我,怎麼也不說自己病了,若是知道您病了,我哪裡還等得到休沐!”

老太太精神倒還好,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江淩,道:“叫你回來,倒不是因為我身子不好。”

錦魚忙問是為了什麼。

老太太又遲疑了片刻,才招手叫她坐得近了,拉著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才道:“聽說前兒個,你四姐姐跟你當眾吵起來了,還對你動了手,我不放心,叫你回來,親眼瞧瞧。”

錦魚心頭溫熱,好像叫熱熱的手爐煨了一遍。她真沒想到,老太太這麼快就聽說了這事,自己病著,還擔心她。

她成天忙碌,又不喜歡許夫人,她娘也不在侯府,她根本想不到要主動回來看看。

可老太太病中還記掛著她。不由暗自思忖,以後還是該安排了時間,常常來看看老太太才是。

忙把那天的事撿緊要的說了,尤其是後江淩和小公爺趕到阻止了錦心撒潑。

她一點沒傷著,倒是錦心跌了一跤,也不知道摔沒摔傷。

老太太聽得直搖頭,拍了拍她的手,欲言又止。錦魚看了一眼江淩,江淩便站起身來,說要出去見見侯爺。

老太太聽得這話,似乎吃了一驚,頓時咳了起來。錦魚嚇了一跳,忙上前拍著老太太的背,替她順氣。

花媽媽忙端了青花羅漢杯,遞到老太太嘴邊,伺候她喝點熱茶順順嗓子。

正忙碌著,外頭卻傳話說是六姑娘跟樓姨娘來給老太太請安來了。

老太太正咳得喘個不停,錦柔便跟樓姨娘一起走了進來。樓姨娘還沒開口,錦柔一個箭步衝上前,幾乎半蹲在老太太跟前,握住老太太的手,姿態驚惶,語氣關切,問老太太是不是病又重了。

老太太費力地抽出乾枯如柴長滿壽斑的手來,擺了擺,好容易喘過氣來說自己沒事,才道:“你去見過你五姐姐跟五姐夫。”

錦柔倒也從善如流,立刻起身衝著錦魚甜甜地叫了一聲五姐姐,又叫江淩,態度亦是十分恭敬。錦魚還記得她剛跟江淩訂親時,錦柔還送了她一對繡花枕頭嘲笑江淩,現在倒改了態度,她不由心生警惕,仔細打量了錦柔一番。

就見她打扮得倒像要出門,挽著個朝雲髻,鬢邊插著幾朵粉梅絹花並一枝金光閃閃的梅花紅寶簪子。身上穿著雲錦大毛襖子,仍是她一貫最喜歡的藕合色。外頭披著一件翠青羽紗鑲白狐毛的披風。

容貌仍是那般嬌嫩,如一朵顫微微的茉莉。

一時請過安,便都坐下閒話。

江淩便沒再提出去見侯爺的事。錦魚因不知剛才老太太突然咳得厲害是不是跟此有關,因而也沒催他。

說了一陣閒話,錦柔方道:“聽說前日姐姐的國色天香園熱鬨非凡。可惜……我……沒人記得我如今也算是侯府嫡女了。”話音柔婉,十分傷感,一語既畢,便拿出一條粉色手絹按著眼角。樓姨娘更是突然哽咽出聲,抽泣不已。

錦魚:……

她雖不知道許夫人為什麼會同意把錦柔記在名下,但是這記不記的,不過是說著好聽,蒙蒙那不了解情況的外人。鐘微生日要請什麼人,她並沒問過,也沒資格伸手去管。

她跟錦柔也不親,雖然臨出嫁時,無論樓姨娘還是錦柔都來表示了善意,可是說實話,她覺得錦柔這人兩麵三刀的,也沒太放在心上。

她正想裝傻不搭理這話頭,卻聽老太太道:“你如今在京中名聲極大,便是我的幾個老姐妹,聽說我病了,也提到你。”

錦魚自然也知道。她的名聲確實極大,光看每天家中的各種拜帖就知道。隻是她也聽說,這名聲是個雙麵刃,有那恪守禮法,食古不化的人家,對她也是極看不慣的,覺得一個婦道人家,成了親就該在家相夫教子,不該在外頭履出風頭。

她忙笑著謙虛了幾句。

卻聽錦柔又道:“姐姐這樣推脫,可是怕我沾了你的光麼?還是氣我成了嫡女,你卻還是庶女?爹爹常常教導我們,說一家子的兄弟姐妹就該同氣連枝。你是我姐姐呀,你不照顧我誰照顧我呢?老太太,您說是不是?”

“五姑娘,幾個姐妹裡就你最能乾,京中貴女們的聚會總少不了你,您就幫幫你妹妹吧。”樓姨娘倒底是最沉不住氣的,直接開了口。

錦魚垂著頭,暗暗翻了幾個白眼。求人是這樣求的麼?再說她隻是個五姑娘,上麵還有四個姐姐呢,論姐妹情誼,她們全是一處長大的,怎麼也輪不到她來照顧錦柔。

卻聽老太太道:“六丫頭,一家子的兄弟姐妹自當同氣連枝。可是當妹妹就該有當妹妹的樣子,你平素可有敬著你姐姐?你要她帶你出去多見見人,可你見了人,卻也不能做出些事來,給她丟人。就你剛才說這幾句話,我看還是暫時不要出去見人的好。”

老太太本就病著,說話難免氣喘。一串話說完,額角已經現了薄汗,錦魚見了不由心生不忍,忙抽了手絹,替她拭汗,上回她請景陽侯府的人,結果除了老太太,包括錦柔在內都跑去了敬國公府。現在倒想起她來了?

哪知錦柔提起裙角,“撲通”一聲就跪在厚厚的猩紅氈墊上,哭訴起來。

“老太太,我知道您如今最疼五姐姐,可也請您老人家分那麼一星半點的慈愛疼疼我吧。如今夫人是不肯管我的事了,我我……我姨娘又不能出門……”

“行了,六妹妹。”錦魚不客氣地打斷了錦柔的哭訴。見錦柔果然止了哭聲抬頭看她,她便強忍心中的不舒服,道:“我答應你就是。你若想以後能跟我出門,現在就趕緊回去。彆吵老太太!我難得回來,還沒跟老太太說上幾句話兒呢。”

她若是再不答應,錦柔怕是要鬨個不休。她倒是不怕,可她走了,錦柔再來煩老太太,豈不是叫老太太煩惱。

錦柔得了逞,當下破啼為笑,起身道:“姐姐也彆怪我。實在是如今爹爹得空就往洛陽莊去。就說今日吧,明知四姐姐和姐姐都要回娘家,國公和國公夫人也要來,可爹爹昨天下了朝,也不管風大雪大的,又往洛陽莊去了。說是今兒一早就回來,到現在還沒趕回來呢。夫人心中這一向實在不快得很,哪裡還有工夫管我的事呢?”

錦魚好像耳邊砰然爆個炮仗。

難怪剛才江淩說出去見侯爺,老太太就咳個不停。原來她爹還沒從洛陽莊趕回來。老太太怕是覺得難以啟齒,在江淩麵前太丟人了。

她雖接到錢婆子的線報說是她爹往洛陽莊去得勤,府裡亂哄哄的,可沒想到是這麼個勤法。也大約明白了錦柔在急什麼。

錦柔也及笄了。及笄禮時也給她下了帖子,她沒回來,隻送了一份不輕不重的禮。錦柔的親事,確實是需要認真考慮了。

錦柔喜歡王青山也不是什麼秘密。千方百計地做了個嫡女,說不定也與此有關,可王青山明顯已經下了決心。怕是不久就會有好消息傳出來。

再看看一旁哭哭啼啼的樓姨娘,想到當初她娘為了她的親事,在許夫人麵前百般做小伏低,她不由暗暗心生同情。

庶女不易。錦柔若是品性好,她幫幫錦柔也沒什麼,可是……她這性子,誰家娶了她,怕也不得安寧。便覺得左右為難。

正出神,老太太已經有些不耐煩,道:“你姐姐說的話,你沒聽明白麼?先回去吧。”

錦柔一臉堆笑,再三讓錦魚走之前去她的垂碧館坐坐,這才與樓姨娘退了出去。

待錦柔走了,老太太默默半天,看了一眼江淩,欲言又止。

江淩便起身道:“不如我去外頭看看,迎迎嶽父?”

老太太皺癟的嘴角一鬆,點了點頭。

待江淩的身影消失在簾子,她才一把拉住錦魚的手,眼角俱是淚水,道:“家醜不可外揚。當著他的麵,實在是好多話說不出口來。你姑爺雖是個明白聰明的,我也怕他因為娘家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看輕了你。你六妹妹的事,你也彆管。她那個性子是長歪了,我也沒氣力管她,你帶她出去見人,倒拖累了你。”

老太太這真真是一麵倒的肺腑之言。

她一哭,錦魚雖不知道是什麼家醜,卻也繃不住了。她雖信江淩,可也明白老太太的心思。

祖孫兩人抱頭哭了一陣,花媽媽在旁邊勸了好一陣子,這才停住。

老太太這才叫花媽媽把事情說了。

錦魚聽到說國公府送了信來,說錦心與柳鎮分了居,今日國公夫婦上門來要討論休妻的事,一時震驚到一邊拭淚,一邊打了兩個嗝。

老太太又哭了一陣,這才道:“我也知道,這事是她的錯,是她對不住你。可是到底都是姓衛的。結的又是敬國公府這門親,真要叫人休了,這……這……我們景陽侯府在京城,哪裡還抬得起頭做人?隻求你看在你爹,還有我的臉麵上,勸勸國公府吧。說到底,你也是小公爺的救命恩人。你那姑爺,也是個嘴皮子利索的。”

錦魚心裡亂糟糟縈繞一團亂麻似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老太太叫她回來,原來是為了救錦心。

勸小公爺?她不由想起那天小公爺在雪地上淒慘的背影,嘴唇動了動,隻冒出一絲歎息。

花媽媽見她不語,便放聲哭道:“剛才我說老太太是看雪病的,其實不是。是為了這一樁樁事,煩出來的。侯爺如今跟夫人冷得跟路人一般,家裡兒子媳婦都勸不住。老太太問了幾回,侯爺也不肯說是什麼事。隻是一個勁地往洛陽莊跑。夫人管不住他,便隻能拿兒子媳婦女兒撒氣。一個個都跑來找老太太哭訴。老太太不讓進,便在門處頭堵著。實在是……”

錦魚越聽越氣,這一大府的人,竟沒一個是真孝順老太太的。看來今天她是告不成狀了,不然老太太非氣死不可。

彆人她也不在乎,可是她看了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花媽媽,又看看默默抹眼淚的老太太,兩個老人家,加一起一百多歲,她實在是忍不下心來。

“我試著……勸勸吧。”

老太太跟花媽媽聞言方止住了哭聲。

老太太忙叫花媽媽:“剛才叫你準備的東西呢?”

花媽媽忙拿起之前擦拭的赤金鑲翡翠的瓔珞項圈遞給她。

之前錦魚沒怎麼留意,如今細看這項圈,真是好大一塊金子,怕有一斤重,花紋古樸,那中間一塊鴿子蛋大小的翡翠,潤澤亮麗,一汪綠水中間帶著一抹豔紅,像湖麵上驀然生出的一枝紅荷,美得驚心動魄,怕是萬金難尋。老太太壓箱底的寶貝也太多了。

卻聽老太太叫她低頭:“來,好孩子,祖母給你親手戴上。”

錦魚忙往後一讓,搖頭拒絕。

這也太貴重了。

她隻是答應勸勸,多半不能成功,哪敢要這麼重的禮?忙道:“祖母,我說試著勸勸,勸的不是小公爺,而是四姐姐。”

老太太蒼老的手指一顫,亮晃晃的瓔珞項圈掉落在醬紫色的錦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