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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多福 莊小九 115541 字 3個月前

第91章 羞係絛帶

宮門值守見了江淩, 自然不知道他是誰。

隻心道,這青年長得怎麼如此好看?可大年三十來宮門口要見皇上,這腦子可不太好。

不想就見江淩拿出一把黃綾裹著的長條物件, 層層解開, 雙手一奉道:“我奉命前往昌縣巡視災情, 如今前來複命。”

隻見其中露出一把形式古樸的寶劍, 鎏金把手上嵌著指甲大的數塊紅寶,暗綠色的鯊魚皮劍鞘上刻著五爪金龍。

原來竟是持著一把尚方寶劍。

宮門值守頓時不敢再有絲毫小覷。

宣政殿的大太監張公公本已命人關了殿門,打算帶著一幫子小徒弟和小宮女也好好吃頓年夜飯。

本來往年春節臘月二十八就會休朝,初四才複朝。

可今年大災,太子與皇後娘娘又闖了禍, 皇上拖到今天下午才叫關閉宣政殿。說是初八複朝。

一年到頭,他們日日懸心,難得有個鬆快的假日。

哪知道外頭小太監來報, 說是江淩回來複命。

對江淩,張公公倒也印象深刻。聞聽此言先是有幾分惱怒,暗罵:這還讓不讓人過節了?

皇上因為災情的事, 煩了快一個月了, 正好借著過年鬆快鬆快。

這江淩怎麼這麼沒眼力見呢?

皇上讓他巡查災情, 他就不會過了年再來回報?

大過年的, 非來擾皇上的興致。

他不會真以為, 賑災這事在皇上眼中那麼十萬火急吧?

可轉念一想, 那天江淩在宣政殿的表現, 又不像是個蠢人。

這番動作可是有什麼他一時沒想到的深意?

正撓著腮幫子捉摸,他一個素來機靈的徒弟叫小永子的斥道:“大年三十的, 這眼看就要祭祀吃年夜飯了,皇上哪有閒工夫見他?打發了去, 叫他初七開朝再來。”

那來傳信的小太監正要轉身下去,張公公卻叫了一聲:“等等。”

他斟酌了片刻,道:“叫他寫個劄子交上來,再家去待召。”這劄子要不要遞給皇上,什麼時候遞,那就是另一番學問了。但是絕不能讓江淩在宮門口一直等著,否則節後那些吃飽了沒事乾的言官,怕又要對皇上說三道四。

那小太監出去,不過一盞茶的工夫跑了回來,送上了一份藍皮劄子來,倒有四五分的厚度。

他接過在手上掂量了一下,這分明是早就寫好的。也就是說,江淩這小子其實根本沒打算今天能見著皇上。

那他為什麼要急著趕回來?還巴巴跑到宮門來報道?

這次的事,可是天賜良機,江淩這個八品的小官兒才得上達天聽,被委派了這個差事。

等到初八複朝,再慢慢回報,說不定立刻就有機會再次麵聖。

這樣冷冰冰一封劄子豈不白浪費了一個大好的機會,說不定,還惹得聖心不快。

他為了災民的事,這樣火急火燎地,興許能在朝野賺個好名聲。

可卻扔了個燙手的山芋給皇上。

皇上若是立刻處置,不免煩堵。

皇上若是不立刻處置,傳揚出去,那些言官又要指天罵地地,說皇上不體恤民情悲苦。

怎麼想,江淩這事做得都有些莫名其妙。

正想不明白,就聽小永子道:“師傅,您可彆為了個不長眼的蠢東西煩心了。徒兒瞧著心疼。這宮裡,也隻有師傅是徒兒最親的親人了。您要是不……”

聽他提到“親人”二字,張公公猛地一激靈,突然冒出個匪夷所思的想法來。

莫不成這江淩這樣做,並沒有什麼深不可測的意圖,隻是單純想回家過年?

他受命巡視災情,若想回家過年,不先來複命就跑回家自然是不成的。

所以他才拚著失去麵聖的大好機會,早早寫了劄子,在年前趕回來,硬著頭皮跑到宮門口晃一圈?

自己接了他的劄子,倒是正中了他的計了。

如今這燙手的山芋卻是到了他自己的手中。

若是趕緊交上去,皇上不免堵心。

若是不立刻交上去,延誤了賑災大事,皇上倒是可以把他當個替罪羊宰了。

想到此,他氣得抬起右腳,狠狠踹在小永子的大腿上,罵道:“我呸!你才是那不長眼的蠢東西!”

小永子揉著大腿,眼中含淚,隻能自認倒黴:……馬屁沒拍上,還挨了打,看來今年,他流年不利。

*

卻說錦魚,心裡雖是記掛著江淩,可也不能擾了江家人過年的興致,隻得強打精神,與人倒也有說有笑。

到了申時,一切齊備,一家人都聚在祠堂裡,熱熱鬨鬨準備燒香祭祖。

圓兒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報說,江淩回來了。

錦魚先是大喜過望,隨即又憂慮不已。

江淩領的可是欽差,往返昌縣單程也要兩天,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回來?

不會是又出了什麼事了吧?

她拔腿想跑回曉光院看看是怎麼回事,可一抬頭,就見江家列祖列宗的棕紅色排位齊壓壓地排在上頭,叫人不敢輕舉妄動。

她忙收住腳,眼巴巴地看向永勝侯。

永勝侯手上本已經接過了三柱高香,正要往油燈上湊,聞言轉頭,正對上錦魚的眼神,輕咳了一聲,把香往旁邊挪了挪:“他倒趕得及時。老祖宗們也必是想見一見的。三郎媳婦,你快去幫幫他的手,讓他趕緊收拾利落過來祭祖。”

錦魚聞言,既有些意外,也大為感激。

永勝侯平日裡不怎麼管事,好像是個隻會跟姨娘享樂的糊塗廢物。

想不到關鍵時刻,處事還挺明白。

她忙謝過,飛快地跑回了曉光園。

*

她趕到時,香羅和玉鈺正伺候著江淩在換衣裳,這是一件簇新的月白色衣裳。

交領右衽,長袍大袖,是錦魚替江淩裁製的一件深衣。衣料是最好的素色漳緞,隻在衣裳邊上下功夫,配了石青色繡金銀線的火焰紋。雖是簡潔,卻更凸顯了衣料的質感和做工的精致。

江淩穿上更巧顯得人才出眾,翩翩少年。

錦魚笑對香羅道:“你倒是機靈,翻出這件來給爺換。”

茯苓如今替她分擔了大半中饋瑣事。豆綠她身邊是離不得的。她想著今日要與江家眾人在積善堂守歲,江淩又不在,這才叫香羅與玉鈺兩個守著院子。

不想江淩竟突然回來了。

就見玉鈺急著上前道:“姑娘,是我的主意。”

錦魚因這玉鈺是許夫人院子裡出來的人,素來有些防著她。

見她這樣急著搶功,眉頭不由皺了皺。

香羅一向管著外頭的田莊鋪子,這內宅的針線倒確實是玉鈺在管。

她雖不喜歡玉鈺,可也沒為難過她,仍是她屋裡的一等大丫頭。

香羅也好,玉鈺也罷,身契都仍是許夫人手上,以前倒沒什麼,她也沒多少秘密可以讓她們出賣給許夫人討好的。如今有了王青雲的事,身邊若是還安插著許夫人的探子,倒真是個麻煩。

她不由心思一動,有了主意。

不過此時她還顧不上,便笑著隨口讚了玉鈺一句,這才看向江淩。

江淩目光溫柔如水,嘴角微翹,似乎有千言萬語,又似乎什麼都了然於胸。

兩人目光一對,她莫名地紅了臉。

成親後,兩人還是頭一回分開。雖隻是分開了六日,可她怎麼竟覺得有些陌生羞怯?見了江淩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呢?她顧左右而言他,先跟丫頭們沒話找話,也是免了這份說不出來的尷尬。

卻聽江淩道:“就差係上絛帶了。可否勞累一下娘子?”

錦魚臉上更熱。嫁過來這麼久,這種事,江淩素來不讓她動手的。

人說小彆勝新婚,難道江淩改了性子?

可她也沒時間磨蹭,隻能輕輕咬了咬紅唇,忍住羞意,從玉鈺手裡接過那條玄色閃銀藍的絲絛,走到江淩身前,半彎了腰,雙手伸長,試圖把絛帶從江淩身後繞過來。

江淩雖瘦,個子卻不小,她的胳膊未免有些不夠長,隻得把臉微側著,幾乎貼到江淩的身上。

這件衣裳,她叫熏的是冷鬆的香氣。

江淩又才洗漱過,便有玫瑰花胰子的淡香滲入這冷香之中。

再混合著江淩的氣息,竟叫她忍不住心旌搖曳,指尖發顫,一個沒捉住,那絛帶像條銀魚般,從指尖滑出,墜落在地。

豆綠便上前要撿起,卻叫玉鈺搶先了一步。

玉鈺笑道:“姑娘做不慣這些事的,不如叫我來吧。”說著竟是上前,身子一擠。

錦魚不由自主往後一退,差點兒絆了一跤。

江淩見狀,及時往前一跨,攬住了錦魚的腰身,待她站穩之後,眉眼寒星閃閃,冷如冰霜道:“你這個丫頭規矩沒學好。以後彆叫她在跟前伺候了。”

江淩對錦魚素來尊重,從來不插手屋子裡的這些瑣事。

這樣疾言厲色還是頭一回。

錦魚也很氣惱。

可是大年三十的,也不想為了個丫頭置氣,再說祠堂裡全家子都在等著呢。

玉鈺見江淩罵她,一雙桃花眼頓時湧上了晶瑩的淚光,委屈道:“奴婢也是想好好伺候爺。”

這作派,錦魚倒是想起來之前她娘院子裡的那個玉鉤來。

那玉鉤也是許夫人院子裡出來的。後來勾引她爹不成,被她爹賣了。

再看這玉鈺倒也真是有幾分姿色。此時垂著淚,眼兒還斜斜地瞟著江淩,一副欲說還羞的模樣。

她心裡不由大怒。剛才她還想著怎麼把香羅玉鉤的身契都從許夫人手裡要過來。如今看來,這個玉鈺卻是不能再留了。

她忙朝豆綠看了一眼。

豆綠上前一手奪過玉鈺手裡的絛帶,怒道:“爺都發話了,你還敢頂撞?還不快下去。這兩日不叫你出來,不許出自己的屋子。”

不想那玉鈺竟是“哇”地哭了出來,道:“我知道我比不了你們能討姑娘的歡心。咱們從景陽侯府來的人,就我一個不招待見。我……我倒不如死了乾淨。”

錦魚沒想到她竟敢撒潑。

正要發作,就見香羅突然上前,一把揪住玉鈺的後脖領子,死命往外拖,嘴裡道:“姑娘這樣菩薩般的人,你不敬著護著,倒使這沒心肝的齷齪手段。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昨日回了趟景陽侯府,說是去看你娘老子,今兒便來折騰姑娘!大過節的,你敢給姑娘添晦氣,我頭一個饒不了你。”

玉鈺還在掙紮,豆綠早叫了幾個婆子,上前,幾人一撮,把她拖了出去。

錦魚便吩咐先把玉鈺看守起來,回頭再處置。

自己這回也不敢再羞噠噠地束手束腳,從豆綠手中接過絛帶,緊緊貼著江淩的身子,把腰帶親手給他係好。

又叫人拿了件猞猁皮裡的玉色羽紗麵鬥篷給江淩從外頭罩上,兩人這才匆匆跑去祠堂祭祖。

祭了祖,江家人便到積善堂吃年夜飯。吃完餺飥春盤,小孩子們都跑到園子裡去放炮竹煙花。

外頭劈裡啪啦地響個不停,火光閃現,絲絲雪氣裡頓時多了硝煙味兒,伴著孩子們的大呼小叫和稚嫩的笑聲,過年的熱鬨洋溢著江家的後院。

遠遠的,還傳來孩子們在可愛的兒歌聲:賣癡呆啦,賣癡呆!千貫賣汝癡,萬貫賣汝呆,多買有多送哦!賒賬也隨我來喲……

大人們則都聚在積善堂裡打牌守歲。

錦魚頭一回打牌,牌都認不全,難免緊張。

江淩緊貼錦魚身旁坐著,教她。

他唇鼻之間,是錦魚粉嫩的耳垂,雪白如嫩藕般秀麗的頸項,鼻息之間,也綿綿都是錦魚身上淡淡的不知名的香氣。

她間或輕輕一擺頭,那香氣便更濃幾分,粉嫩如桃花瓣的耳垂,或是晶瑩的耳骨,會從他的唇梢鼻尖似有若無地蹭過去。

那粉嫩的耳垂有一個小小的肉乎乎的凹,滴珠紅寶耳墜子再那麼輕輕一晃,折射著紅燭的光,他隻覺得心神搖曳,看那一張張的牌麵,都不真切。

勉強打了大半個時辰,白夫人,胡氏,顧氏都贏,就錦魚一個人在輸。

錦魚不由有些氣惱,一邊叫豆綠再去拿十兩散碎的銀子,一邊嗔怪江淩:“你可是存心的?怎麼就我一個人輸呢?!”

江淩舔了舔發乾的唇,喉結上下動了動,笑道:“娘子不要冤枉我。實在是母親與嫂子們牌技高超。不如換個人來打罷?我們去跟孩子們玩一玩。省得你輸了,找我的晦氣。”

胡氏贏得最多,正在興頭上,自然拉著錦魚不放。

白夫人眼光轉了轉,把手上牌一推,笑道:“老三怕是累了。若是想先回曉光園便回去吧。我也支持不住要先睡了。明兒卯初我還得穿著大禮服,進宮朝賀。”

胡氏嘻嘻笑道:“母親這是心疼老三夫妻小彆勝新婚吧。”

一句話,錦魚的臉頓時像那正燃燒的紅燭,又紅又熱。

白夫人笑嗔胡氏道:“你們哪一個我不心疼?你倒也心疼心疼我!”

說著,一邊站起捶了捶腰,卻問江淩:“明日你可也要去朝賀?”

江家雖無聖寵,但也是一等侯爵府邸。元日大朝賀,文武百官給皇上祝賀新年,永勝侯夫婦也得按時去。隻不過是按品排列在殿外,祝賀完了,在宮裡吃一頓冷飯,便回家來。

往年自然沒江淩什麼事。不過今年江淩領了欽差,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不同。

之前錦魚倒沒想過這事。

就見江淩搖了搖頭,道:“五品之上的官員才有資格。我才八品。早著呢。”

錦魚便道:“這大冷的天,去了也是在殿外受罪。還不如不去。”

白夫人笑道:“你是個會心疼人的。”

胡氏手上清點著自己麵前贏的碎銀子,倒有小二十兩,笑得合不攏嘴。

她聽到這話,道:“如今呀,婆婆是說不到三句話,就得讚三郎媳婦一句!”語氣雖是羨慕,可多少有些酸嘰嘰的。

錦魚垂下的手輕輕扯了江淩的絛帶一下。

江淩便笑道:“那還不是因為她替大嫂在管家。我看母親真心疼的人是大嫂你呢!”

錦魚:……

江淩這話說得其實有點不客氣。不過也是事實。錦魚這家管得再好,以後還不都是胡氏的。

若不是她,胡氏現在生完孩子,哪能養得這麼白胖白胖的。

按理,胡氏確實該比白夫人更感激她在當家才是。

胡氏把銀子一推,叫丫頭收起來,站起身來笑道:“我不過是眼熱說兩句,老三你這就護上了。唉,我就說呀,咱們妯娌三個,就老三媳婦是個最有福氣的。婆婆疼,丈夫寵。就是我這個做大嫂子的,也得護著。得了得了,你們兩個這是小彆勝新婚,我不阻你們的道了。快去快去!這裡有我跟你二嫂子伺候著呢。”

說著輕輕推了錦魚一把。

二嫂顧氏是個老實人,聽了這話,也起身道:“你這一向也辛苦了,三弟也是奔波回來。是該早些歇歇。”

錦魚與江淩便順勢辭了眾人,回到了曉光園。

進屋一邊換衣裳,她便問豆綠:“我記得之前在景陽侯府,父親給過我們一塊黑山羊血。後來娘給我塞嫁妝裡了。你去找出來,分一半送給夫人去。”白夫人說她會心疼人,她不能名不符實。剛才白夫人揉腰,定然是腰痛。明天去大朝會,怕是難熬。

江淩聽了,笑道:“你可是剛才看見母親揉腰?那是老毛病,不是扭傷。黑山羊血大概沒什麼用。”

錦魚想想,也有道理,便又吩咐豆綠道:“你回頭去翻翻,看看庫房裡有沒有護腰之類的東西。若是找一副送過去。”

豆綠應下不提。

江淩眉眼迤邐,瞥她一眼,道:“你可真是個孝順的兒媳婦。對婆婆比對夫君都上心呢。”語氣酸得能沾餃子吃。

豆綠在旁邊又“噗嗤”笑出了聲。

錦魚也紅了臉。江淩回來,她不是忙丫頭的事,就是忙婆婆的事,唯獨一直沒問江淩這一趟出門怎麼樣?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一時兩人總算洗漱完畢,換衣睡下,打發了丫頭們出去。

兩人頭挨頭躺在床上。錦魚便主動湊到江淩身邊,柔聲問他巡災的差事辦得如何了?

想說問完這事,消消江淩的怨念,再好好談談王青雲的事。

不想她的這一番盤算全落了空。

第92章 連升三級

因為江淩根本沒給她再開口的機會。

她一靠過去, 江淩就捉住她的小手,環到了自己的腰上,道:“你也不看一看, 這大風大雪的天, 我來回奔波, 瘦沒瘦?傷沒傷?”

錦魚輕輕掙紮了一下, 手被抓得死緊,根本拔不出來,隻得輕笑著,把頭蹭到江淩胸前,又感覺這胸膛比她記憶中的更加熾熱。結實的胸膛起伏著, 她仿佛能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她的心,便也慌亂地蹦蹦跳跳起來, 好像藏了隻不安分的小兔子。

“你是不是一點兒都不想我……”江淩的語氣像個深閨怨婦,大掌乾燥、滾熱,牽引著她的小手, 在被子下不安分地遊走。

“想……想的……”錦魚嗓子發乾, 勉強擠出了一句話, 哼哼的, 嚶嚶的, 也不知道江淩聽沒聽清。

可她剛哼完, 熾吻就落在她的發頂, 慢慢滑入她的頸窩,頓時如急雨洪流, 終是裹挾著她再也無法完整地呼吸。

*

及至第二日醒來,錦魚隻覺得渾身都發著酸, 連眼皮似乎都累著了。她醒了一會子的神,才費力地睜開了眼,江淩卻已經不在床上。

外頭明亮的天光從糊了皮紙的步步錦窗欞格子裡射進來。

錦魚腦子空白了片刻,突然一驚。這樣亮堂,還不得將近午時了?太丟臉了,她慌得大聲叫人。

不過片刻,豆綠就腳步咚咚地跑了進來。

她忙問幾時了。

豆綠笑道:“幾時也不打緊。家裡的事茯苓跟大奶奶二奶奶安排得妥妥當當。侯爺夫人姑爺進宮還沒回來。姑娘要是還覺得身上累得慌,就再睡一會兒。”

錦魚這才鬆了一口氣,倒頭想再眯一會兒,突然又翻身爬起:“你說什麼?姑爺也進宮了?”

豆綠笑道:“可不是。府裡也不知道多久沒接待過宮裡的人了。門上的人見是個小太監,嚇得摔了好幾跤,才把信送明白了。大約是辰時吧。說是皇上知道咱們姑爺回京了,特意傳召的。”

錦魚隻覺得懵頭懵腦,一時有些想不明白。

大朝會的日子,皇上要見皇室宗親,文武百官,就算江淩領了欽差,也隻是一個八品小官,皇上不可能想得起來特意召見吧?

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

而此時,江淩也覺得這事詭異得很。

他昨天跑來叩宮,隻是為了要回京過年,不得不來應個卯。所以早就準備了劄子,如他所料順利遞進去,他就跑回家了。

根本沒打算皇上初八開朝前會來搭理他。

他的計劃是,趁著過節拜年的功夫,跟王尚書還有景陽侯,商議出一整套的賑災方略,然後儘力爭取到太子與袁相的支持。等一開朝時,就呈報上去。隻要皇上一點頭,便可以立刻啟動,救民於水火。

可今天他正睡得酣甜,皇上卻派了小太監來傳召。

他被帶進宣明殿後沒多久,永勝侯和白夫人也被叫了進來。

三人因在宮裡,沒法子商議什麼,可是眼神之間,都十分忐忑。

整件事確實匪夷所思。

這宣明殿是皇上筵宴之所。也是今日大朝會午宴的正殿。

大朝會賜宴自然也是分等級的。

能進宣明殿的,都是宗室王公。

往年永勝侯與白夫人進宮,都隻能在外麵的偏殿吃一頓冷飯。

朝中大臣,如王尚書也沒資格進殿。

今日皇上把他們一家叫到這裡來,肯定也不是要在這裡給他們賜宴。

那叫他們來做什麼呢?

肯定跟賑災的事無關。

一來這位皇上雖也算得上勤政愛民,可卻並不是什麼聖主明君,並不像真把天下百姓的生死安危記在心上的人。

二來,若是為了災民的事,該叫來一起見見的,就不會是他爹與白夫人,而應該是太子袁相公王尚書等人。

雖然捉摸不清皇上叫他們進來做什麼,他還是趁著等候的工夫,暗暗打著腹稿,把之前的方案又整理了一遍,以備皇上萬一真的問起來,他能呈報得有條有理,爭取給皇上留下一個更好的印象。

不想這一等,就等到了巳時末刻。

眼看將近午時,大宴將開,永勝侯與白夫人都明顯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外頭才有人來傳,說是皇上馬上就到。

他們忙整理衣裳,站起身,出殿外恭迎。

遠遠地就見一架步輦高寬各丈餘,四周俱是朱漆雕板,刻著五彩貼金的龍雲紋樣,由三十二個太監抬著,又前後前後不知多少宮女太監,煊煊赫赫地來了。

皇上的儀仗之後,跟著四五十王公貴眷。

三人忙在殿前的紅毯上跪下迎接。

一時皇上下了步輦,走過他們身旁,問是何人。

就有隨侍的公公答了。

皇上笑道:“啊,正是呢。朕這一忙,差點兒忘了。快起來,叫朕瞧瞧。”

也不知道是在說誰。

那公公想來是皇上身邊的大太監,提醒道:“皇上,這兒風大,回頭吹著了。不如進去再慢慢瞧。”

皇上倒也沒堅持,徑直往殿裡去了。

一時就有太監來叫他們起身,等跟在皇上身後的王公宗室全都進去了,才有太監引著他們一家進了宣明殿的正殿。

進門就見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廳裡,立著一根根頂天立地懷抱粗的金絲楠木大柱。

大殿的正中上首,坐北朝南,放著一張金龍大宴桌,後頭豎著紫檀木金龍邊嵌琺琅五倫圖大屏風。

皇上坐在正中。

左側有一張宴桌稍小,也是金龍宴桌,坐的是太子。

下頭兩側東西一字排開,擺放著數十張的宴桌,俱都鋪陳著明黃桌布。

男左女右,席麵上已經坐滿了人。

他們一家三口最後進來,立刻成了目光的焦點。

江淩站在永勝侯與白夫人身後,隻覺得莫名其妙,他們一家與這些人沒一個熟悉的,他有一種草雞進了鳳凰窩的不適感。

正尷尬,就被小太監引到了皇上的宴桌之旁。

就見皇上興致極高,笑指著他道:“我就說你眼熟。今日才知道是為什麼!果然是像的!”

江淩:……像什麼?或者是像誰?

那天皇上頭一回見他,也是一直盯著他打量。他當時還以為是見自己長得好看。原來不是。

電光石火之間,他心裡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正想著,就聽太子道:“還是父皇慧眼如炬。江淩長得,果然有幾分像當年的孝慧仁皇後。”

一顆石頭落了地。

雖是曆經了幾代,江家與皇室的血緣早就淡薄得如白水。

可是細究起來,皇上跟太子與他們永勝侯府仍算是親戚。

皇上被奉承得大笑起來,道:“本是想不起來,昨日祭祖,見了先孝慧仁皇後的畫像,這才明白過來,難怪朕瞧著江淩,就覺得親近。”

語氣中不免帶著得意,又指著江淩叫他去見幾個年邁的宗親,讓他們瞧瞧像是不像。

這種情形之下,誰會掃皇上的好興頭?自然都沒口子地誇江淩,說他不但長得像孝慧仁皇後,怕也有幾分孝慧仁皇後的品格。重點當然是皇上英明神武,洞若觀火,什麼也逃不過皇上的一雙慧眼。

甚至還紛紛說起當年孝慧仁皇後的事跡來。

一時殿中感懷當年,熱鬨非凡。

動情之處,皇上便道:“想當年孝慧仁皇後何等高仁厚德驚才絕豔!近日雪災肆虐,民情悲苦,想來她老人家在天之靈心生不忍,這才派了江淩來助朕!朕今日當再追諡她老人家一個慈字,以為緬懷。日後便稱孝慧仁慈皇後。”

江淩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這對江家,可真是天降隆恩了。

永勝侯與白夫人自然比他還震驚,兩人顫著聲音匍匐在地謝恩。

江淩見狀,也忙跪倒。

耳中聽著殿內一片此起彼伏的頌聖之聲,心中卻是思緒萬千,五味雜陳。

想不到讓他一飛衝天的竟然不是他的才乾,而是他的長相。

不過他素來不是那喜歡鑽牛角尖的人。

憑長相那又怎麼樣呢?

長相也是天賜的福分啊。

他跟在永勝侯白夫人身後謝過恩,便有小太監來引著,起身準備退下去。

不想就聽皇上又道:“等等。你們江家既是孝慧仁慈皇後的娘家,便是在這裡坐著享宴也不算逾越。在哪裡給加幾個座兒吧。”

江淩:……

這份恩寵怕是到了下半日便會傳得全京城人都知曉了。

江家三人又忙下跪謝恩。

一時謝恩畢,等著宮人安排座次之時,就聽有人笑道:“父皇,兒臣慚愧。之前與江淩雖是相識,竟沒瞧出他長得極似孝慧仁慈皇後。不如就把座兒加在我這桌吧。”

“你呀,成日嬉笑玩樂,不務正業,認識的人倒是多。”皇上嗔笑道,語氣中都是寵溺。

江淩聽得這人認識自己,一時倒想不起是誰,便半抬了頭,偷偷看去,卻見說話的人二十上下年紀,修眉高鼻,麵龐略扁,下頜寬大,穿著金黃袍服,肩部與前胸都有兩條團龍,儀表堂堂。確實是他認得的,是誠親王。

就聽誠親王嬉笑出座上前行禮道:“父皇,兒臣也想替父皇與皇兄分憂啊。可父皇英明,皇兄能乾,兒臣還是少給你們添亂了。不過,今日父皇既緬懷孝慧仁慈皇後,兒臣也想表表孝心,替永勝侯求一個祠祿官之職。”

祠祿官名義管著京城內外的宮觀,其實是個虛職,領乾俸、無官品,不用上朝辦公事。一般都是加給勳臣賢老的優遇。隻因這些人年紀或是才乾不足,不能授予實權,又或是皇上想多給誰一些品外俸祿,便任以此官。

江淩聽到這個建議,心中不由警惕。

誠親王作為皇後娘娘的幼子,在京中的名聲向來有些荒唐。不然也不會以堂堂親王之尊,跑去偷聽柳鎮的洞房牆角。當初救人的是錦魚而不是錦心,這事就是從他府裡傳出來的。

可若他真這般荒唐,又怎麼會連他家的這點極隱秘的事,也了如指掌?不然不會替他們家求一個無官品又高俸祿的虛職。

正疑慮之間,就聽皇上道:“這倒是個好主意。這樣吧,便任一個內祠判官。回頭著吏部辦理。”

內祠判官,通常由省級官員或者是五品以上朝官兼任。

算是極恰當的恩任。

江淩不由又有些不確定。難不成皇上也知道永勝侯府的家規?所以誠親王才知道的?

不及細想,隻得跟著永勝侯與白夫人再度磕頭謝恩。

剛站起,正要被太監引著入座,就又聽有人道:“父皇,如今江淩既替父皇巡災,卻隻是個八品,行事未免受限不便,兒臣推薦他暫代一個樞密都承旨之職,待年後平定災情,論功行賞,再行轉正,豈不合宜?”

皇上哈哈笑道:“好,準了。”

江家三人再度下跪謝恩。

在場眾人紛紛讚頌皇上太子英明睿智,愛民如子,治國有方。

一時殿內氣氛歡快熱鬨,皆大歡喜。

他半垂眼眸,勾著嘴角,看上去自然是歡喜的,隻是他心裡卻繃得像一張拉緊的弓。

樞密都承旨隸屬於樞密院,是皇上的秘書機構。

賑災的事原本由太子所領,如今出了事,皇上親自過問,派了欽差。由樞密都承旨的人出麵,確定是最妥當不過。

本來對太子來說,最好是推他做個東宮的屬官,那麼,待他平定災情,這份功勞,仍能算在太子頭上。

但太子明顯也不是個蠢的。若太子直接推薦他做東宮屬官,就是在跟皇上爭權。

推他做樞密都承旨方能顯得太子對皇上忠心耿耿毫無二心。

但是這都不是江淩緊張的理由。

太子能坐穩東宮之位這麼多年,也不是光憑一個嫡長子的身份。推他做樞密院的官職他並不意外。

意外的是……這樞密都承旨是從五品的官職。

如此事能成,他連升三級,自然風光。

可這說明太子根本不知道他家那官不上六品的家規。

皇上明顯也不知道。

那麼誠親王是怎麼知道的呢?又或者是他多慮了,誠親王隻是想到他爹從未出仕,不能真授予實權,這才推了個祠祿官。

謝過恩,江家三人才分彆落座。

江淩的座位在誠親王右側。

誠親王態度甚是親熱,笑道:“想不到今日見到你。前日王妃還念叨說想請你們夫妻過府。上回你家夫人在宏福寺插的宴體花,她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呢。初三日我們府裡設了宴,回頭我讓他們給你們夫妻送一張帖子去。”

江淩聽了,起身惶恐道:“王爺賜宴,本不敢不去。隻是初三日,我與內子要回景陽侯府跟老太太拜年。”

江家的規矩,初一入宮,初二本家長輩親戚上門拜年,初三各自走親戚。倒不是假話。

誠親王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要他坐下,笑道:“不必這麼驚惶。初三來不了,就初四來,初四我們還請了京裡最有名的南曲班子來唱戲。”

誠親王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江淩若是再不答應,就叫不識抬舉了。

可江淩想了想,隻是笑著拱了拱手,道:“不敢再耽擱大家吃飯了。”

就見誠親王嘴角抽了抽,擠出一個勉強難看的笑容,揮了揮手。宮娥這才上前送菜送酒。

江淩也知道,他這是得罪了誠親王。

可他不得不得罪。

之前他因為錦心的事,去誠親王府見過誠親王一麵。

當時誠親王倒也不難說話,隻是事後與他再無交集。

後來插花大會後,誠親王妃有一次宴客,給錦魚送過一張帖子。

錦魚說誠親王府與敬國公府關係親近,想來敬國公夫人和錦心也會去。她不想去惹麻煩,因此尋了個理由推了。

今日誠親王見皇上對他甚是喜愛,突然跳出來當眾說認得他,還替江家求了恩賞,拉他同桌,又邀他到府。這般折儘身段,好似三顧茅廬,必有所圖。

他現在既然半隻腳踏進了樞密院,就不該與哪位皇子過於親近。

不過,最重要的是,錦魚明顯沒有想跟誠親王妃交好的打算。

反正都要得罪的,不如由他來得罪誠親王,倒省得錦魚讓誠親王妃記恨。

*

錦魚這一天自然都懸著心。不過也沒閒著,正好有時間,便把玉鈺的事情處理了,又與香羅商議了綠柳莊的事。

直忙到申時,才聽到外頭消息說,江淩與永勝侯白夫人回來了,讓都到積善堂去等著。

她也顧不得收拾,帶著豆綠就匆匆跑去了積善堂。

到得那裡,就見永勝侯與白夫人坐在上首,江大郎坐在左手下邊,江淩坐在右手。

二房那邊的人還沒到。

見她進來,江淩立刻給她遞了一個“放心”的眼神。

錦魚這才鬆了一口氣,臉上微紅,上前行了禮,在江淩身後坐了,掏出梅粉手絹輕輕沾沾額角細細的汗珠子。

一時人都到齊了。

永勝侯便讓江淩把今日在宮裡發生的事都敘述了一遍。

最後永勝侯道:“誰能想到會是這個緣故!孝慧仁慈皇後對江家恩深似海,明日咱們便給她老人家在祠堂裡供奉一個排位,以後也世代享江家子孫香火。”

出嫁女,按禮法,自然該在夫家享香火的。

因此江家雖然世代都老老實實遵守孝慧仁慈皇後當年的懿旨,卻並沒有她的畫像牌位。自然也就不知道誰長得像她。

錦魚一邊聽一邊忍不住嘴角一直在翹啊翹的。

原來江淩這副好容貌竟不光是賞心悅目,還能升官發財!

因為長得像孝慧仁慈皇後居然能連升三級!

江家也因此鹹魚翻身。

其實細想想,她當初從來沒考慮過要嫁給柳鎮,怕也是因為江淩長得好看。

永勝侯與白夫人早就累得筋疲力儘,因此交待完這事,便都各自回院歇息不停。

江家眾人便又圍著江淩問東問西,好容易才散了。

江淩這才跟錦魚回了曉光院。

江淩自然也累得厲害,喝了幾杯熱茶,洗漱完,倒頭便睡。

錦魚還是沒機會跟他說王青雲的事。

不過想想王青雲也不是明天就嫁太子,這事倒也沒那麼十分火急,因此也就放寬了心,早早歇下。

明天要回景陽侯府,她可有的事要做。

要從許夫人手裡把香羅的身契要回來,又把玉鈺處置了,並非易事。

她也需要養養精神。

第93章 後繼有人

大年初三。

因外頭仍是雪路難行, 江淩與錦魚是同車去的景陽侯府。

不過坐的不是景陽侯府原來的那架快散架的老馬車。

這架馬車是錦魚拿國色天香園的錢買的。

雖然隻簡單地雕了牡丹花與白鷺鳥,取一路富貴之意,雕工也樸素, 但用的卻是紅柚木, 十分結實耐用。

錦魚指著它用上個十年八載的。

外麵掛著藍色的車帷, 四角掛著金紅色五福瓔珞。

因這馬車平素在國色天香園還有他用, 就沒烙上永勝侯府的徽記。

一時停在景陽侯府角門前,就有小廝上前問是誰家。

豆綠先就跳下馬車,給小廝手裡塞了一個荷包,笑道:“怎麼,五姑奶奶回娘家, 都不認得了?”

景陽侯府門上的總管朱老四在一旁聽得立刻上前行禮,道:“這架馬車不是眼生麼!以後便記得了。”

豆綠自然也不忘給他也塞了個沉甸甸的大荷包,問:“今日幾位姑奶奶可都要回來?”

朱老四眼珠子左右轉了轉, 貼在豆綠耳邊道:“今日除了四姑奶奶,應該都能回來。”

當初他可是眼見著兩位姑爺上門接親的。

還得說他這大門沒白守這許多年,見人多, 一眼就看得出來好賴。

當初四姑娘轟轟烈烈的, 他卻覺得小公爺不是個會疼人的。果然這才不到一年, 四姑奶奶請個客, 都能惹出天大的禍事來。現如今皇後娘娘還被連累得在宮廟裡吃苦呢。這個節景陽侯府也因為她沒過好。四處托人說項, 便連老太太都出動了, 隻求顧家原諒。

如果這個時候四姑奶奶還大搖大擺地回娘家, 實在也說不過去。

五姑爺就不一樣了,不但長得好, 對五姑奶奶更好。

五姑奶奶這福氣才剛開個頭呢。

他殷勤地親自將江家的馬車引進了角門,又上前張羅著把地上的浮雪掃個乾淨, 服侍著江淩錦魚下車。

聽說姑爺長得像孝慧仁慈皇後,得了皇上的親眼,他不由多看了江淩幾眼。越看越覺得,日後一定大富大貴,態度便越發殷勤。

錦魚自然不知道朱老四的這些小心思,隻當今日門上格外殷勤,是豆綠紅包給得足。

*

一時被婆子領進了喜福堂,就見屋子裡早坐滿了人。

上首中間一張花梨虎腳軟榻,上頭放滿了銀紅大引枕,前麵擱著一隻黃銅大炭盆,遠遠地都感覺到熱氣撲麵而來。榻上空著,老太太身子不好,自然是要等大家快開席了才露麵。

正麵左手坐著景陽侯,臉色陰沉。右手的座位卻是空著,許夫人還沒來。

側麵兩排大太師椅上,左邊坐著衛家人並幾個嫂子錦柔等,右首頭一位坐著個紫膛臉,正是宜春侯世子,卻不見錦熙。後頭又坐著二姐錦芬與周家七爺。三姐三姐夫還沒到,椅子空著。

她與江淩進去,先給景陽侯行了禮,景陽侯臉上勉強露出幾分喜色。

他們便一一見了人,問候過,這才坐下。

江淩便仍讓她坐在前頭。錦魚便順勢坐下了。

錦芬雖與她隔著兩個座位,卻轉過頭來,勾著嘴角,道:“如今瞧著,還是咱們五妹妹最會嫁人。妹夫轉眼就進了樞密院,連升三級,難怪鼻孔朝天,連我這個姐姐都當不認得了。”

錦魚並不想搭理錦芬,不喜歡她的勢利。

上回她請客,錦芬沒來,後來周七生日,錦芬來請,她連禮都沒送,更沒與江淩去作客。

不過現在江淩出仕,王青雲也要去爭太子妃,她雖仍不想跟錦芬交往,可也不想再得罪了周家,便笑道:“姐姐說這話,我怎麼不明白?許是我太忙,沒空去找姐姐玩耍,因此怪我麼?”

錦芬冷笑道:“大家姐妹,你又何必裝什麼傻。不就是當初你請我與錦蘭去國色天香園,我們去了敬國公府,沒去你那裡麼,你就記上仇了。請你你不來也就罷了,連份薄禮都沒有,這逢年過節的,也沒個節禮。真真是小肚雞腸的。”

錦魚沒想到錦芬竟把話撕擄得這樣明白,不由有些生氣。當初的事,本來也是錦芬自己勢利,如今倒來怪她?不過是見江家得了聖寵,江淩也眼見著仕途大好,這才想著又貼過來罷了。這樣的人,她是真不想理會。

就聽江淩道:“二姐姐,二姐夫,你們莫要誤會了。我家錦魚最是心胸寬闊,哪裡會在乎這些小事?隻是我想著當初江家請你們,你們沒來。我怕你們嫌棄江家無權無勢的,因不好叫你們為難,這才叫她遠著你們的。”

頭一回聽江淩在外人麵前說“我家錦魚”,錦魚臉上不由微微泛紅,怎麼這麼順耳呢?

至於吵架,她完全放心了。這件事,江淩就輸過誰。

這不,一下子把她們的姐妹矛盾,轉化成了江周兩家的矛盾。當初江家請周家,周家不來,自然江家也就不必跟周家走動了。

因為江家空有爵位,卻無權無勢,遠不如周家。

江家主動巴結周家,那叫趨炎附勢。

江家不搭理周家,那叫一身傲骨,不為五鬥米折腰。

錦芬能罵錦魚小肚雞腸,那是占了姐姐的名分。可是錦芬敢說江家小肚雞腸麼?

錦芬被懟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周七爺則怒目看了看錦芬,板著一張胖臉沒說話。

景陽侯也異常沉默,好似沒聽到他們的唇槍舌劍。

這時錦蘭跟黃家五公子也進來了。

兩人行完禮,見過人,便落了座,錦蘭與錦魚相鄰。

這次過節,錦蘭送了節禮來,倒也不算太薄。錦魚便也送了一份回禮。

雖是簡薄,卻好歹維持了半分聯係。

這時便聽宜春侯世子道:“嶽父大人,人都到齊了吧?不如打發人去叫錦熙,也把嶽母請出來?”

錦魚:……

其實她一來,就猜大概許夫人因為錦心的事,不肯出來見客,錦熙才進去勸說的。

宜春侯世子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果然景陽侯臉色更加陰沉,反轉向錦魚道:“開席還早,老太太成日念叨你,你帶著你姑爺進去單獨給她老人家請個安吧。”

這倒是正中錦魚下懷。在這裡跟錦芬錦蘭他們坐著,也沒什麼話說,實在尷尬得很。

她忙起身,正要離開,就聽一個柔柔的聲音道:“我陪姐姐去吧。”

卻是錦柔。

錦魚暗暗皺了皺眉,卻也不好拒絕。

“父親,我也好久沒給老太太請安了,真想她老人家呢,我也去吧。”不想錦蘭也站了起來。

錦魚:……

算了,她今天本來也沒有什麼話要單獨跟老太太說的。

“三妹,你這話說得。我若不去,倒像是我不想老太太了一樣。我不提,不過是想著她老人家身子不好,不敢去打擾罷了。”說話間,錦芬起了身。

錦魚笑笑。

出門時,錦柔上前要挽錦魚的手,十分親昵的模樣。

不想江淩卻上前一步,道:“六妹妹仔細腳下,這地上還有薄冰。還是我來牽你姐姐吧。”

錦柔:……

一時眾人浩浩蕩蕩地到了期頤堂。

自然叫門口婆子攔下了。一時婆子進去通報,回來道:“老太太這會子正在換衣裳,不方便,說孫女和孫女婿們的孝心她都知道。天寒地凍地就不要再來回跑了,你們且回喜福堂等著吧,一會子給你們每一個都多包幾兩壓歲錢。”

這打發小孩子的口吻叫眾人都笑起來。

錦芬得意地瞟了錦魚一眼,道:“瞧瞧,還是我說中了吧。咱們就不該來擾了老太太。都是孫女兒,誰比誰臉大呢!”

說話間,眾人都要轉身回去。

卻聽那婆子笑道:“五姑奶奶,老太太說你向來最會配色,讓你進去幫著挑下衣裳首飾。”

錦芬臉上勃然變色,卻也不敢說什麼,轉身腳步重重地走了。

許是走得急了,沒走兩步,腳下一滑,竟仰麵摔了一跤,也顧不得爬起來,指著周七爺哭道:“人家都知道牽著媳婦走,你看我摔這一跤,就乾站著麼,也不知道扶一扶?!”

那周七爺極不自在地上前,勉強伸手扶她,嘴裡嘟囔道:“剛才嶽父明明說隻讓你五妹妹來。我讓你彆來,你偏要跟了來,自討沒趣,活該。”

錦蘭上前也扶了錦芬一把,笑道:“是我不好。沒個眼力見兒的。我是瞧明白了,如今這個家,就是五妹妹最受寵,雖說五妹夫長得像孝慧仁慈皇後,才得了皇上青眼。可說到底,也是當初五妹妹還沒嫁,父親就給五妹夫塞進了戶部,這才有了麵聖的機緣。你我成親多年,相公也沒什麼正經的差事,父親可沒過問過一句?這份慈愛,便是大姐姐四妹妹這樣的正派嫡女都比不上。咱們跟她爭寵,倒是不自量力了。走吧。”

錦魚聽了這話好生無語。當初江家什麼光景。周家黃家什麼光景。周家黃家自己不管,她爹怎麼好越俎代庖?

錦芬與錦蘭向來關係最好。聽她跟自己也算是同仇敵愾,倒好受了些,瘸著站起來,瞪了錦魚一眼,扶著錦蘭慢慢走了。

那周七爺哼了一聲,竟是索性當了甩手掌櫃,還跑到江淩跟前,打聽起大年初一宣明殿發生的事情來。

那黃五爺也興致勃勃地湊了過來。

畢竟這可是年節期間,京城最傳奇,最八卦,最轟動的新聞。

江淩因長得像孝慧仁慈皇後,一夜之間飛升三級,還帶得沒落多年的永勝侯府雞犬升天,在宣明殿賜宴。誰不想打聽打聽到底怎麼回事,也沾點人家的好運道!

相比之下,敬國公府暖房垮塌死了人,太子被暴民所圍,皇後娘娘宮廟祈福,過年期間都沒能出來露麵,這些也很轟動,可多讓皇家丟臉啊。大家就算想議論,也隻能私下說說。

江淩便一路往回走,一路把能跟人說的都說了。

這頭眾人都走了,錦柔卻仍站著,纏著那婆子道:“也讓我跟著五姐姐進去,學學怎麼挑衣裳首飾罷。”

那婆子冷著臉道:“六姑娘彆為難我一個下人了。”說著讓開路,請錦魚進去。

錦魚大概知道錦柔要乾什麼,怕她一直糾纏不休,便讓拉了她往一邊站了站,道:“你有什麼話,快說吧。”

錦柔轉眼看看左右,貼近了問:“我聽說咱們在宏福寺施粥的事,皇上與娘娘都知道了。還說要嘉獎呢。我隻想問姐姐一聲,我可是也在名單裡的?”

錦魚:……當初她可是替錦柔爭取過的。是錦柔自己不想出二百兩銀子。現在卻有臉來問她自己在不在名單裡?

至於嘉獎這事,那日王青雲已經跟她說過了。

這事是禮部提出來的,皇上也首肯了。

隻是想等皇後娘娘齋戒出了宮廟,再由皇後娘娘親自召見,頒發教旨,予以嘉獎。

王青雲還說,消息透出來,好幾個沒參加的閨秀都後悔得跟什麼一樣,問能不能後補上名單。

王青雲怕開了口子,加誰不加誰容易得罪人,再說這也是欺君,沒得惹出麻煩來,便都拒絕了。

錦魚便搖了搖頭。

錦柔頓時紅了眼,頓足道:“你可是答應了要拉上我的。怎麼說話不算話呢?我不信你隻出了二百兩!你出的錢裡,算上我一份不就成了麼?最多我補你二百兩。再說,我不還捐了衣裳麼!你是我姐姐,你怎麼能……這樣自私啊?”

她不提衣裳還好,一提衣裳錦魚就來氣。錦柔還不如宜姐兒,也好意思拿這件事去領功。若是如此,她還當不如把宜姐兒的名字報上去呢。

她可沒欠錦柔什麼。

“這是善事,都是自己的心意。沒有你不出錢,彆人替你出錢買善名的道理。錦柔,也就是看你跟我是同一個爹的份上,我勸你一句,老老實實做人,總有你的好處。你聽得進去,便聽,聽不進去就算。你若嫌我自私不肯幫你,你以後就彆來找我了。錦芬就是個現成的例子。反正我自小一個人長大,也不耐煩跟誰假惺惺做什麼姐妹!”

這樣的重話,錦魚極少說。說得她自己都有些不自在,便急急甩開錦柔的手,進了期頤堂。

留下錦柔一個人,在北風中嗚嗚咽咽地哭。也不知道是在後悔,還是在埋怨。

*

好容易進了期頤堂,她進了梢間,就見老太太坐在炕上,頭上插著珠花金翠,身上穿著件厚厚的狐狸風毛蜜合色對襟襖,早穿戴整齊了,不由笑道:“老太太這顏色搭配得極好,年輕又精神,倒白成我的功勞了。”

花媽媽在一旁笑道:“老太太早跟侯爺說過的,說你來了,叫你先過來一趟。怎麼倒全都跟來了?可是侯爺沒說清楚?”

錦魚笑道:“爹爹倒是說清楚了的。隻是大家都想來沾沾老太太福氣。”

老太太招手讓她坐近了,笑道:“怎麼倒成了小油嘴兒了,我來瞧瞧,這過年是吃了幾斤的豬油渣子。”

錦魚見老太太心情竟不壞,不由有些奇怪。

錦心的事可是也連累了景陽侯府。剛才她爹都滿臉烏雲,許夫人又遲遲不肯出來見麵。想來這事沒那麼容易解決。上回錦心要和離,老太太急得都病了,這回怎麼倒一點都不擔心?

她一邊坐下,一邊把小紅嘴唇噘得老高,像隻可愛小鳥兒,給老太太看。

老太太擰了她的小臉一把,笑道:“沒良心的。這麼久了,也不來看看我。”

錦魚上次回來是重陽節。其實也不算太久。

不過她沒頂嘴,笑著任由老太太捏巴。

花媽媽笑道:“快彆擰了,五姑奶奶這小臉嫩得跟奶酪一樣,一碰就是一個印子。”

老太太手指瘦得跟乾柴火似的,並沒什麼力氣。不過聽勸,也放下了手,複拉著錦魚的手道:“聽說你跟你姑爺賑災這事辦得好,在皇上皇後娘娘跟前掛了號?”

錦魚點了點頭。

老太太道:“我後來才知道,你還讓錦柔收羅那舊的冬衣。錦柔那丫頭能成什麼事,這樣的事,你就該跟我說!可是嫌棄我老太婆不中用了!”

錦魚其實也是體諒老太太不易。怕她跟許夫人為了她再鬨不快。

不過老太太既這樣說了,她便不客氣道:“如今您要捐冬衣也好,捐那木料茅草也好。我都一概全收的。”

綠柳莊的計劃雖然完美,可一時哪裡去找那許多的木料茅草。她正發愁呢。

老太太這才指著花媽媽道:“這才像個樣子。你回頭替她辦去。”

老太太和花媽媽又打聽了一回江淩一夜連升三級的事。

錦魚才問:“我看今日老太太甚是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

花媽媽笑道:“五姑奶奶回娘家便是喜事了。”

錦魚不由笑起來。

老太太也笑道:“這話不假。過年也是喜事。不過還有一樁喜事。聽馬太醫說,你姨娘這胎懷的多半是個男娃娃。若長大了,也像你這般聰明懂事,咱們衛家也算是後繼有人。”

錦魚:……

她現在就有五個兄弟,隻是她跟他們都不熟,也不知道秉性如何,反正到目前為止,沒一個是有名聲的。

這也是錦心之前在衛家那麼受寵的原因之一。

畢竟閨閣女兒要出名比男子更困難。

可錦心出嫁前,在京城閨秀之中,也算是頗有賢名。

聽老太太這話,大概這五個兄弟都很平庸,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她娘的肚子裡了。

這馬太醫聽說是個婦科聖手,想來也是有幾分把握才敢這麼說。不然豈不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說話間,老太太指了指地上的一個三尺來寬的黃漆箱子:“那都是給你姨娘的。你一會兒回去時,就說是我叫你帶回去給我配藥的。省得紮了彆人的眼。”

錦魚想了想,答應下來,也懶得再過問錦心的事。

老太太這樣高興,何必提錦心來掃興呢。

可她不提有人非跑了來提。

她們剛說完正事,還沒來得及閒話幾句家常,外頭就有婆子來道,說是許夫人著人來請錦魚,讓她到古香堂去,商議錦心的事情。

第94章 她也不傻

老太太本來高高興興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像一朵乾巴了的菊花,抬手拍了幾下炕沿,手腕上的紅翡鐲子撞得叮當響。

花媽媽勸道:“您不才說, 以後都不管四姑奶奶的事了麼, 怎麼又動了氣!”

錦魚忙拉住老太太的手安慰, 說氣大傷身。

花媽媽便勸錦魚趕緊去古香堂。

老太太卻道:“去什麼去?!她本事大, 錦心的事,自己擺平。彆想又拿錦魚來填坑。上回敬國公府鬨著要和離,也是錦魚出麵,好容易替她們母女圓乎上的。她可有念一點錦魚的好?說我寵庶輕嫡?都是我孫女兒,我愛疼誰就疼誰!”

老太太自然可以這麼說。可錦魚卻不能這麼做。許夫人是她的嫡母。她不去是不成的。

再說, 錦魚也確實打算見見許夫人。香羅跟玉鈺的事,今天還得處理。

見錦魚要走,花媽媽忙道:“五姑奶奶, 你先等等。這裡頭事情可多,你怕是不知道,一會兒到了古香堂, 不知道就裡, 一腳陷在爛泥裡。”

錦魚忙又坐下。

花媽媽這才把這些日子的事情一一說了。

顧小七沒了, 顧家不肯甘休。

敬國公領兵出京平定暴民之前, 與敬國公夫人去了幾回顧家, 都沒見著顧家夫人的麵。

後來敬國公父子離了京, 敬國公夫人便拉上許夫人又去了幾回, 卻是連顧家大門都進不去了。

老太太不得已,撐著這副身子骨, 陪著敬國公夫人,夫人三個人一起跑了一趟顧家。

人家顧家夫人多半也是瞧著老太太年紀大, 身子骨不好,推脫不過,到底出來見了一麵。

說話間透了出了話風兒。

說是顧家姑娘因為害死了妹妹,日夜啼哭,十分內疚,鬨著要出家去。

家裡好容易給攔住了。如今隻怕她再鬨起來,便想趁著她妹妹尾七之前,給她訂一門親事。

又說這親家不好找。

畢竟這事在京城裡,鬨得人儘皆知,都知道當日是皇後娘娘在相看。

卻偏出了這麼不吉利的事情,誰還敢上門求娶顧茹?

話裡話外,就是想顧茹進東宮。

老太太呢,認為這顧家的要求也不算無理。

畢竟這禍事也不是錦心一個人惹出來的,皇後娘娘跟敬國公夫人也有責任。

人家好好一個小姑娘,死在了敬國公府。

再說,若是沒出這事,人家顧茹做太子妃,也沒什麼不合適的。不做太子妃,要嫁也容易得很。

如今卻被害成了這樣。

顧家既提了要求,這事敬國公府就該出麵替人家張羅張羅。

能不成做太子妃,是另一回事。

可萬沒想到,敬國公夫人卻一口回絕了。

說這事是意外,誰也不想的。再說,當初敬國公府也沒邀顧小七,是顧小七自己要去的。這都是命,怪不得他們敬國公府。

又說,敬國公已經親自下令,打了錦心二十板子,如今還關在祠堂反省。

什麼時候顧家肯原諒錦心,這才放她出來。

太子選妃的事,全憑皇上與皇後娘娘的心意。

之前之所以撞上皇後娘娘,都是因為那洛陽紅開了。

她看皇後娘娘近日煩憂,便偷偷請皇後娘娘來賞花。

卻不知道錦心背地裡也邀了人。不然怎麼會拉著皇後娘娘進去?

從頭到尾,他們敬國公府都沒摻合過太子選妃的事,是外頭傳錯了。

話裡話外,打錦心一頓,就是給了顧家交待。其他的,他們家是不管了。

老太太聽了敬國公夫人這番說辭,自然明白,敬國公府這是準備把責任全推到錦心頭上。反正他們對錦心本來就不滿,一個差點兒被休棄的兒媳婦,要打要關,都沒關係。

隻有景陽侯府會在乎錦心的死活。

一來這這關乎景陽侯府的臉麵。

景陽侯府的女兒在婆家犯下如此大錯,人家不會說是婆家的問題,隻會說是景陽侯府沒教養好女兒。

這不但影響錦柔的婚事,便是其他幾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在婆家也容易被人說嘴,硬不起腰杆子。

二來最要緊的是,錦心本來就是許夫人的心頭肉。老太太和景陽侯本也是極疼愛她的。怎麼可能不管?

敬國公也是看準了這一點,要合兩府之力,讓顧家彆再鬨騰了。

可許夫人一聽錦心挨了打,還被關起來了,什麼時候放也不知道。

哪裡還記得是在顧家,當場也不聽顧家說什麼,立刻就扯著敬國公夫人,要親自去接人。

老太太便喝止她冷靜些,好容易見著顧家夫人,得先解決顧家的事。

哪知許夫人對老太太積怨已久,當著敬國公夫人與顧家夫人的麵,就爆發了。

她罵衛家上下全是豬油蒙了心,沒規沒矩。

景陽侯寵妾滅妻,把妾室當外室養。

老太太寵庶輕嫡,隻疼愛錦魚不疼愛錦心。

還說當初錦魚錦心同日請客,老太太偏去了國色天香園,沒去敬國公府。

這才讓敬國公府的人輕視錦心。如今叫人又打又罵,關起來不見天日。

老太太被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

在外人麵前,也不能跟許夫人對吵。

隻得杵著拐,顫顫巍巍,一怒離了顧家。

回來就先找到景陽侯,罵了他一頓,說以後再也不管錦心的破事了。

那頭敬國公夫人也沒搭理許夫人發瘋,順勢離開了顧家。

許夫人想追也追不上。

隻得自己先回娘家哭訴了一場,帶著娘家哥嫂回了景陽侯府,拉著景陽侯,逼著他替錦心作主,讓把錦心先接回家來,什麼事過了年再說。

景陽侯早從老太太那裡得了消息,也極恨許夫人失禮在外,還鬨到了娘家。便抓住一個孝字,說許夫人忤逆婆母,把許夫人與許家人都懟回去了。等許家人走了,就禁了許夫人的足,怕她再到處鬨騰,丟儘景陽侯府的臉麵。

許夫人的兩個兒子自然都幫著許夫人說話。

不是去找景陽侯,就是來找老太太,一是勸他們解了許夫人的禁足,一是求他們想想法子,讓敬國公府早點放了錦心。

老太太被他們一個個地輪番折騰得又病了。

還是馬太醫來瞧病,說了秦氏可能懷著男胎的事,老太太這才頓覺得衛家又有了指望,精神才好起來。

這個年,因為許夫人母女,景陽侯府是人心惶惶,過得亂七八糟。

錦魚聽完,不禁心疼起老太太來。

這麼大年紀了,上次因為錦心的事,求她這個小輩。這回這天寒地凍的,又跑去顧家。吃力不討好,反落了埋怨。誰也沒真關心她老人家的身子骨,也難怪她對衛家如今的這些孩子們實在灰心,指望起了她娘肚子裡還沒落地的孩子。

忙勸了老太太一回。外頭便又來人催她去古香堂。

錦魚便道:“這事早晚躲不過的。我便去去吧。看看她怎麼說。”

老太太這才依依不舍地放了人,還說過一會子,就派人去催她。反正也快開飯了。

*

錦魚到古香堂時,就見古香堂黑漆漆的大門緊閉,門上兩隻獅頭怒目猙獰,嘴上銜著兩隻閃閃發光的金環。

她來回古香堂這麼多次,還是頭一回見到古香堂大門緊閉的樣子。

不禁十分唏噓。

當初她跟她娘剛回府時,每天都跑老遠,來給許夫人請安,一直做小伏低。那時候許夫人高高在上,目中無人。誰能想到會有今日。

母女兩個都被關了起來。

許夫人還得叫她來商議如何救錦心。

真是恍若隔世。

帶她來的婆子便上前扣門,一時門裂了個縫,請了錦魚進去,卻把豆綠攔在了門外。

錦魚想了想,給豆綠遞了個眼色。

豆綠便也沒爭吵,乖乖地離開了。

一時進了門,仍是到梢間去見許夫人。

就見屋裡仍是掛著許多的幔帳,隻是顏色是青色的,像是落了不少的灰,有些顯不出顏色了。

看來許夫人連過日子的精神頭都快折騰沒了。過年這屋子都沒布置一下。

許夫人背對著窗,坐在炕上。外頭今天天色尚可,淡淡的陽光映著雪光從窗口照進來,她的臉都在黑暗裡。看不清楚,隻是身形卻明顯比錦魚記憶中的要消瘦許多。

錦熙側坐在炕沿,正埋著頭拿絹子拭淚。

錦魚上前請了安。

許夫人道:“三催四請,你才來。可是還把我這個嫡母放在眼裡?”

錦魚暗暗皺眉,到底誰在求誰?居然還是這個態度。難怪老太太說許夫人不念她半分好。

雖然她來時,也沒打算管錦心的事。可見了許夫人這態度,這決心便更堅定了幾分。

當下也不計較,便低頭站在地上裝老實,不說話。

錦熙勸道:“娘!您這又是何必呢!錦心如今過得不好,也不是錦魚害的。把氣出她身上頂什麼用?”

許夫人怒道:“我是白生了你。你與錦心都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你怎麼就一點不心疼你妹妹,儘向著外人說話!當初……當初就是她惹回來的事,若不是她救了小公爺,你妹妹怎麼會嫁到敬國公府受這樣的罪!”

錦魚:……

她是連辯駁的話都懶得說了。

錦熙無奈,道:“不管當初如何,事已至今,咱們還是想想怎麼救了錦心出來吧!她挨了打,也不知道傷得怎麼樣了?總要找個人去敬國公府看看情況。錦魚,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國公府,就說是去給他們拜年去的?”

錦魚:……

許夫人出不了古香堂,這事也該大嫂劉氏出麵。

她們兩個出嫁的女兒去敬國公府,多少有些奇怪。衛家沒人了麼?

再說,憑什麼呢?

“母親,大姐,我可不敢再去摻合四姐姐的事情。當初與敬國公府聯姻,你們都能怪到我頭上。這回,我若再插手,萬一出了什麼事,還指不定怎麼冤我呢。”

她們不客氣,她也沒有什麼好態度。

“五妹妹,你誤會了。我可沒怪你。”錦熙忙道,頓了頓,又解釋道:“我一直在勸母親呢。不過,如果是其他的事,錦心做錯了,該罰,我也不會袒護她。可這回的事,是個意外。怎麼能全怪到她頭上?不是咱們的錯,憑什麼叫咱們吃虧?豈不叫人覺得衛家的女兒都是好欺負的?你也好,我也罷,日後在婆家的日子便能腰杆子硬得起來?妹妹,你自來是個聰明能乾的,不會想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我這才勸母親單叫了你進來商議商議。總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咱們衛家的女兒,出嫁了,也還是有娘家撐腰的。”

錦熙說得其實也沒錯。

不過錦魚道:“大姐姐這話說得奇怪。衛家的女兒有衛家撐腰,不該是衛家人出麵才對嗎?咱們兩個出嫁的女兒頂什麼事?那豈不成了宜春侯府和永勝侯府去找敬國公府的晦氣?我是不敢擅自作主的,必得先問了我家夫君才成。”

“砰”地一聲,錦魚覺得腳尖一熱,裙前綠氈地毯上洇出了一個花朵般的深綠水跡,還躺了一隻傾倒的青花茶杯。

許夫人又砸了東西。

不過也看得出來,許夫人雖然發瘋,卻沒敢真把茶杯砸她身上來。

“母親!您如今的脾氣怎麼越來越暴躁了!”錦熙著急道,跳下炕。

“暴躁?我暴躁?我好性兒了一輩子,有什麼用?你爹現如今哪裡還把我放在眼裡……錦心叫人關著,他問都不問一句,成天隻記掛著外頭那個賤人!我算是想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瞧瞧敬國公夫人,那才叫暴躁,可人家過得好著呢。我不忍了。再也不忍了。我有兒有女,他是能休了我,還是能關我一輩子?!”許夫人怒道。

錦熙幾步走到錦魚身邊,上下看了看,牽了她的手問:“你可有燙到哪裡?”

錦魚搖了搖頭。

錦熙轉過臉,頓足道:“母親,我知道您心裡對父親有怨氣。可是一件事歸一件事。今日您到底要不要救錦心?!你要說不救,我也不管了。”

“救啊!我讓你去求你爹,你說不行。我讓你跟姑爺去敬國公府看錦心,你又三推托四的。非拉了她來,她算什麼東西,有多大的臉麵?她去了,敬國公府就能讓你們見著人?!何況,她巴不得瞧你妹妹笑話呢,她還會管妹妹的死活?!”

錦魚不由暗暗吃驚。最早認得許夫人,她還當許夫人真是高冷溫和之人。

還奇怪錦心那驕縱脾氣哪裡來的。

原來是遺傳自許夫人。

許夫人裝了一輩子,如今再也裝不下去,本性儘顯。

她想了想,笑道:“母親這話說得奇怪。四姐姐過得如何,與我有什麼相乾?我也犯不著看她笑話,我也管不著她的死活。”

說完,也顧不得許夫人氣得呼呼直喘,接著道:“今日我來見母親,是有事想跟您說。香羅跟玉鈺兩個,您雖給了我,可是身契還在您手裡。如果您要她們繼續呆在我身邊,今日便把身契給了我。若是不然,我明日便把她們兩個再送回來。”

這話一出,許夫人哪裡還坐得住,跳下炕來,就朝她撲過來,手上揮舞著,嘴裡罵道:“黑心沒肝的小賤人。這時候,你還來落井下石!你敢把她們送回來,就等著替她們收屍吧!”

錦熙死命拖住,叫她住手,挨了好幾下,好好的發髻全被打歪,頭上的珠花鈿子掉了一地,都被踩踏得不成模樣。

錦魚嚇得一蹦,就往外跑。

她敢一個人進來,也是知道許夫人既被禁了足,這院子,已經不在許夫人的掌控中。

許夫人要動手,也隻能自己來。

料定許夫人跑不過她。

可沒想到錦熙會去攔許夫人。

她跑了兩步,回頭一看,許夫人打不著她,竟是左一掌右一拳地打起錦熙來。

她實在不忍心,隻得又跑了回去。

玉鈺的死活她不在乎。可香羅她並沒打算真送回來。隻不過是詐一詐許夫人。雖然也知道現在不是談這事的好時機,可錦心的事,真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

不如提出來,許夫人想救錦心,若是以她跑一趟敬國公府為條件,倒也不是不成。她隻要拿到香羅和她家人的身契就好。沒想到許夫人如今竟是瘋魔到這個地步。

見許夫人扯住了錦熙的頭發,她上前雙手一張,從肩膊處拚命抱住許夫人,嘴裡大叫“來人啊。”

三人正掙紮在一處,就聽有人道:“侯爺來了。”

錦魚大鬆一口氣,麵露喜色。

豆綠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她剛才隻是給豆綠遞了個眼神,這丫頭就懂了,果然搬了救兵來。

沒想到,許夫人突然停止了撕打,身子整個一墜,錦魚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自己的雙腿反被勒得緊緊的。

等她回過神來,就見許夫人已經跪在自己麵前,哭道:“五丫頭,母親求求你了。你就救救你姐姐吧。她在婆家都要被人磋磨死了。你就跟你大姐姐去一趟敬國公府,見見她吧。”

錦魚:……

許夫人這是要害她呀。

她爹現在不待見許夫人是一回事。可親眼瞧見許夫人跪地求她,必然覺得她太過輕狂,定會同情許夫人。不管什麼事,她不答應都不成了。

可她也不傻,哪能這樣乖乖受害呢,立刻雙眼緊閉,往錦熙懷裡一倒,裝作暈倒了過去。

錦熙本正摸著頭上痛處,身上一沉,懷裡突然多出來個人兒,隻得伸手抱住,也不知道真假,想了想,去掐錦魚的人中,正掐著。

景陽侯進來了。

卻根本沒看見跪在地上的許夫人,反大步上前,急切地怒問:“錦魚怎麼了?!誰打的?”

錦熙:……

第95章 連根拔起

錦魚正被錦熙掐得痛苦萬分, 聽到這話,眼睛張開一絲縫兒,剛想“蘇醒”, 就見一道寶藍色的身影衝了上來, 接著她就靠進了一個堅實而不是柔軟的懷抱裡。

“錦魚……錦魚……”來人呼吸急促, 胸膛起伏, 因恐懼而顫抖。

聞著那身上雪鬆的味道,錦魚心頭一軟,原來江淩也跟來了。

她隻是想逃開許夫人的陷阱,可沒想嚇江淩。

忙轉頭朝裡,抬了抬臉, 衝江淩飛快地眨了眨眼。

江淩愣了一瞬,呼吸隨後平緩下來,卻仍是抱著她不放, 反怒氣衝衝地質問道:“我們回來拜年,不敢指望嶽母當我們是嬌客,可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嶽父大人, 務必請給小婿一個交待。”

就聽錦熙急道:“五妹夫, 你彆急。隻是爭執了幾句, 並沒有打著碰著。快……

“夫人!你……你這是怎麼了?怎麼這般形容?誰打的?”一聲沉渾的怒吼響起。

錦魚認得這聲音, 是大姐夫宜春侯世子。不由暗暗慚愧, 覺得有些對不起錦熙。

剛才真挨了打的人是錦熙, 可是因為她倒在錦熙懷裡, 誰也沒看見錦熙才是真受了傷的那個。

“江淩,你先扶錦魚躺下再說。”景陽侯也急慌慌, 吼了起來。

錦魚是真沒想到她爹這麼關心她。

隻得“哼”了一聲,依偎在江淩懷裡, “醒來”,道:“我……我沒事……也是這些日子太忙累了,被一嚇,突然覺得頭暈。”

江淩緊緊地攬著她的腰。她也就舒服地把頭靠在他的肩窩上。

這麼多人,她也不好意思真躺下。

就見宜春侯世子也已經站在錦熙身邊,正抬手摸錦熙的頭臉,檢查傷勢。

錦熙見她醒來,頭歪了歪,避開宜春侯世子的手,道:“謝天謝地你沒事。”又轉對宜春侯世子道:“我不打緊的,就是拉扯了幾下,大家都坐下說話吧。”

這時,錦魚才去看許夫人。

她這個位置,倒是清楚地看得見許夫人的臉。

這哪裡是她當初見著的許夫人呢?最早許夫人雖然略顯年紀,可仍是精致美貌的貴婦人。

如今發色枯槁,兩鬢現了雪絲,臉頰瘦削,鬆得像泄了氣的球,黃得像表紙,分明已經是個老嫗。

許夫人雙眼空洞發直,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壞了的罪人像。

錦熙彎腰去扶,許夫人卻渾身都是僵硬的。

錦熙一個人扶不動,招呼旁邊一個婆子來,兩人一起扶起了許夫人。

許夫人渾濁的眼珠子撥動了一下,突然冒出兩行淚水。她看向景陽侯:“你我夫妻一場,好歹你給我留幾分體麵,一會兒叫我到喜福堂過過節。”

景陽侯臉上雖仍是黑沉沉的,可似乎也有些不忍,半天往炕上一坐,抬了抬下頜:“你也上來坐著吧。有什麼話,你跟我說,彆拿女兒們撒氣。”

又指著錦魚:“你也趕緊坐下。回頭找太醫好好瞧瞧,彆大意了。”

錦魚看了一眼江淩,江淩便扶著她在靠牆的太師椅上坐下。自己也隔著張花幾坐下。

景陽侯這才問錦熙:“怎麼受的傷?”

錦熙與宜春侯世子在炕前椅上坐下。

她看了一眼許夫人,又看了看錦魚,無奈道:“不打緊的……父親,錦心的事,您得想想辦法呀。”

景陽侯皺了皺眉,下頜動了動,看向錦魚:“她不肯說,你說。”

錦魚隻得放弱了聲音道:“母親讓我與大姐去敬國公府看四姐姐。我說該大嫂子去才是正理。我問母親要兩個陪嫁丫頭的身契,母親就撲過來打我,說我若是送她們回來,便要打殺了她們,我是真的嚇暈了,大姐姐是為了保護我,才挨的打。”

她如實說完,室內安靜了一瞬。

接著響起許夫人的啜泣聲:“侯爺您聽聽,大過節的,她四姐姐如今生死未卜,她居然隻惦記著自己的丫頭。錦熙還護著她,我一時氣不過,才打了錦熙兩下。侯爺,我如今實在在是走投無路了呀,你沒見我都急得都跟五丫頭跪下了。”

錦魚這才算是看明白了。

許夫人在她爹麵前倒還沒到隨意暴走的地步,還想著做戲,這才否認要打她的事實,還拿出下跪這事來賣慘。

可是按她說,還不如暴走呢,至少真實。

果然景陽侯本來沉重的臉上,眉毛微微挑了挑,鼻子縱起些豎紋縷,露出幾分不屑:“這事是五丫頭糊塗。嫁過去都大半年了,居然現在才想起來陪嫁丫頭的身契在你手裡。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故意扣著不給呢。”

就見許夫人渾身顫抖,手在炕桌上簌簌出聲,半天嗓音嘶啞道:“你……你……你女兒是死是活,你竟是毫不關心,居然隻在乎她的陪嫁丫頭!你……你……”

“難不成在夫人看來,隻要錦心有事,咱們全家上下,包括老太太在內,便什麼事也不能做了?我也彆上朝了,咱家這節也彆過了,最好大家連飯也都彆吃了,你才高興不成!”景陽侯語帶譏誚。

許夫人氣得直哆嗦,卻找不到話來反駁。

“父親,母親,這丫頭的事不過是一樁小事。何必為這事費唇舌呢?!母親,您要是還舍不得這兩個丫頭,便把她們接回來。若是說好了給錦魚陪嫁,現在就把身契拿出來給錦魚,了結了這事也就是了。咱們也好早點想法子救錦心呀。”錦熙出來打圓場。

自打國色天香園的事後,錦魚便真是把錦熙當姐姐看的。

如今看來,錦熙確實與許夫人和錦心不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是許夫人的大女兒。那時候許夫人的日子過得還算小心謹慎,所以沒教她一些不該教的東西。

錦熙這才沒長歪。

錦魚沒吭聲,反而看了江淩一眼。

江淩便臉色冷淡道:“大姐姐這話說得極是。其實我們江家的丫頭實在是太多了,之前還放了幾十個。如今災民眾多,賣兒賣女的人家不在少數。錦魚已經收留了不下二三十,也不缺丫頭使。嶽母既然這般舍不得,想來是極貼心的,不如還送回來照顧嶽母吧。也算是錦魚的一點小小孝心。”

錦魚半低了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她可真是有福氣。

身邊一個豆綠也就罷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對她的心思自然是摸得準,一個眼神就知道該做什麼。

江淩竟是又一個。這話說得可比她自己周全。

她隻說是拿不到身契就送回來,聽著多少有些威脅的意味。

若是許夫人還像以前一般精明,說不定能聽出來她其實並不是真想把人送回來。

江淩這番話卻是不同。絕口不提要身契的事,隻說是許夫人舍不得,便要送回來。

想想許夫人送人到江府是為了安插眼線,可這眼線如果呆不住,又送回來了,許夫人定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敢用嗎?

她正沉思,就聽許夫人叫了馮婆子進來,讓她去取香羅與玉鈺的身契。

想來許夫人也想明白了。在這件小事上糾纏得越久,留來給錦心想法子的時間就越少。

不想那馮婆子領了令正要出去,江淩道:“謝謝嶽母疼惜我家錦魚。隻是這兩個丫頭既是嶽母最心愛的,我們也不忍心兩個丫頭都要走。娘子,我看那香羅是個能乾的,回來定是能幫得到嶽母。倒是玉鈺那丫頭,甚是老實本分,模樣針線都極好,不如就隻留了她在我們江家?”

錦魚錯愕萬分。香羅確實能乾,在她身邊受了重用,玉鈺回來定沒少說,許夫人也知道,江淩也清楚。那天明明還怒了,說不許玉鈺在身邊伺候。怎麼怎麼倒把話反著說?要留玉鈺,送回香羅?

她雖不知江淩到底打的什麼算盤,可還是順著他的話,故意瞪了江淩幾眼,一副吃了飛醋的酸模樣。

許夫人本來自然是不想同意的。可錦熙的話也有道理,再轉念一想,香羅玉鈺就算是身契到了錦魚手裡,她也不怕這兩個不聽話。他們兩家人還都在景陽侯府呢。

她也聽說了,香羅在江家極受重用,玉鈺卻是一直不讓在跟前伺候,也聽不到什麼有用的消息。

萬沒想到江淩竟想留玉鈺,反要送回香羅。難道江淩看中玉鈺那丫頭了?

她一時腦子有點打結。

香羅這丫頭,她本來是極信任的。之前分明背叛過錦魚兩回,比玉鈺得用。

可玉鈺一直說香羅如今受了重用,早轉了心思。

她因為錦心的事,一波一波的,也沒功夫搭理錦魚。

想想香羅這半年多也沒來報告過什麼事,反倒是玉鈺跑來一直說香羅的壞話。

相比之下,玉鈺留在江家怕也沒多大的作用。

反是香羅,既能騙得錦魚的信任,不管她心裡怎麼想,關鍵時候捏著她娘老子,還怕她不乖乖聽話?要什麼是什麼?

江淩精明似鬼,怕也是看出了這個關節,才要送回香羅吧。

她心裡冷笑,道:“當初說好的四個陪嫁丫頭,怎麼能少了兩個?你們便都留著就是。這事不必再說了。”

可江淩似乎跟她犟上了,就是千方百計要送香羅回來。而看錦魚雖一直一言不發,可那一張臉,卻是越來越酸。

她不由十分煩躁,道:“侯爺,你也不說句話,兩個丫頭的事,她要身契我也給她了。怎麼還糾纏不休,不是在故意耽擱我們商議錦心的事情吧。”

江淩這才起身拱手道:“嶽母言重了。嶽父大人,這香羅是個極能乾的。她一家子都還在侯府,單她一個人在江家。我們江家如今也算是小有聖寵,做事自然不得不更加謹慎些。若是嶽母真心要送她給我們使,我們自然是求之不得。還請嶽母疼惜,把她的家人也一並送給我們江家。”

錦魚不由大驚。還是江淩看得遠啊。她怎麼沒想到這一點?還是少了些大戶人家爭來鬥去的經驗。

香羅,她是想用的。若是用她,她的家人卻像個人質押在許夫人手裡,這還怎麼用?

江淩一下手,直接把她全家人都要過來,這才是從根子上保證了香羅以後都能忠心耿耿。

這時,就聽得許夫人一聲怪叫,怒不可遏,道:“江淩,你這是想趁火打劫麼?”

江淩拱手:“嶽母言重了。當初王媽媽可是您的心腹,您送給四姐做陪嫁便是一家子全送過去了。怎麼到了錦魚這裡,我們要個香羅的全家,他們在府裡也不是多得用的人。您就舍不得了?若是錢的事,我們一直都沒提綠……”

他話速極慢,說到“綠”字,便頓了頓,咳嗽了兩聲。

許夫人聽到這裡,愣了愣,突然如一隻落水的母雞,放棄了抵抗,隻想趕緊上岸喘氣。她揮了揮手,示意馮媽媽趕緊去辦。

馮媽媽人不太靈光,膽子也小,雖覺得夫人今天什麼都聽五姑爺的,很是奇怪,還是一句話沒問,老老實實地趕緊拿鑰匙開櫃子,拿身契。

可拿身契的時候犯了難。

說是香羅全家人,可是到底這全家到哪裡算是全家?

表兄表妹算不算?

又想,若是少了,一會兒江家姑爺又挑毛病,豈不是更耽誤救四姑娘的正事。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當下索性把香羅家連根拔起,一共十幾口子的身契全拿了,看看人實在是多,便又拿了一隻匣子裝好,喜滋滋地覺得這下總沒問題了。

一時拿了回去,那頭正等著呢。

她本想拿給許夫人過過眼,可許夫人也不知道怎麼的,竟是直接揮了揮手。

她便把東西拿給了錦魚。

錦魚接過來,想著許夫人都這麼乾脆了,若是自己再當麵清點,倒顯得真有些小肚雞腸,當下謝過,衝江淩莞爾一笑,把東西交給豆綠。

她現在相信,便是許夫人在身契上再做手腳,江淩也定有法子讓許夫人就犯。

剛才許夫人嚇得趕緊同意,不就是怕這個節骨眼上,江淩又抬出綠柳莊的事情來麼?

若是現在叫景陽侯知道了,那才叫雪上加霜,許夫人彆說在景陽侯麵前抬不起頭來,連錦熙和宜春侯世子都沒臉見了。

一時總算把這兩個丫頭的事情整齊清楚了。許夫人正要說錦心的事,老太太卻派了人來催,說都過了飯點了,怎麼還不到喜福堂去。

景陽侯便吐了一口氣,道:“錦心的事,吃過飯再說罷。”他抬腳站起,轉頭看了一眼許夫人:“你也一起去。”

許夫人猛地抬頭,眼中簌簌落淚。

錦熙忙道:“你們先過去,我與母親稍作打扮就過來。”

錦魚便忙起身,江淩又過來扶她。

一時出了古香堂,景陽侯有意無意走到江淩身邊,問:“你剛才說綠……什麼?”

江淩腳步穩穩地,絲毫沒有慌張意外:“嶽父大人,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不過是想著若是香羅一家子過來,嶽母心疼銀子,都好解決,按律法來,該怎麼算怎麼算。”

錦魚被他牽著,聽他這樣說,也沒多嘴。

景陽侯瞥了江淩一眼,也沒再追問。

*

到了喜福堂,老太太已經坐了有一陣子,見錦魚進來,招了招手。

錦魚忙上前,笑著道:“我到夫人那裡,大姐姐也在,說了會子話兒。倒叫祖母久等了。”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明顯鬆了一口氣。

錦魚便跟她說了幾句閒話,便轉回來坐下了。

錦蘭跟錦魚相鄰坐著,便輕聲問:“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去了這麼久?”

錦魚自然不好說什麼,又想她剛才她向著錦芬說話,便冷淡道:“也沒什麼事。”

說著拈了一塊紅棗糕,把自己的嘴給堵上了。

錦蘭氣結,卻也無法,轉頭想跟錦芬說話,偏中間又隔著她相公。

又過了片刻,錦熙才扶著許夫人來了。兩人都重新梳洗打扮過。

錦熙生了幸哥兒後,吃得好,養得好,整個胖了一圈,像隻飽滿的水蜜桃。

許夫人則正相反,她穿了件秋香色的對襟褂子,下麵是黑色的馬麵裙。

走動起來,身上衣裳空蕩蕩的。看得出來,人瘦得太快,沒及時做新衣裳。臉上抹了不知道多少粉,浮起一層,唇上的口脂極豔。有一種詭異的不和諧。

不過衛大爺,衛二爺還是激動得跳了起來,直奔上前,爭扶許夫人。

堂內之前膠著尷尬的氣氛終於熱鬨了起來。

便按著規矩,全家人從大到小,一波一波,先給老太太拜年,花媽媽給每人都發了一個荷包,裡麵裝著壓歲錢。

到錦魚時,花媽媽臉上的笑容極深,遞到錦魚手上時,還暗暗捏了捏錦魚的手指。

錦魚便知道,裡麵的錢應該不少,便沒交給豆綠,反認真的係在了腰上。

花媽媽臉上答容更深。

給老太太拜過年,又輪到給景陽侯和許夫人拜年。

許夫人沒有準備荷包,隻叫馮媽媽端了一隻紅漆圓盤,上麵放著一兩一錠的小金元寶。

給拜年的晚輩每人發了一隻。

景陽侯的紅包,則是樓姨娘在旁邊端著一隻大紅海棠盤。

上麵碼著三種顏色的小荷包。紅的,黃的,藍的。

錦魚與江淩都得了一隻紅的。

等錦魚江淩等也給小一輩的發完紅包,便開了席。

錦魚打的金錁子雖輕,隻有一分兩分,可分兩種形狀。

除了她常用的牡丹花兒,就是小馬兒,因這一年是馬年。

十分可愛。

孩子們都極喜歡。拿在手裡舍不得放下。

開出來的席麵倒也算整齊,看來雖然許夫人如今日子過得不順心,大嫂劉氏還是在撐著府裡的中饋。

好容易一頓飯吃完。

老太太便說累了,要先回去休息。

花媽媽伺候著正準備穿外頭的厚衣裳,許夫人突然起身垂淚道:“這個節,你們過得樂嗬。可憐我錦心……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敬國公府。我是不成了,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你們不能不管她,都替她想想法子。”

老太太厚衣裳才穿了一隻衣袖,聽到這話,花媽媽頓了頓手。

老太太瞟了花媽媽一眼,花媽媽便又繼續給她把另一隻衣袖也穿上了。

穿好衣裳,老太太便道:“錦心的事,我是沒力氣管了。你們慢慢商議吧。”

說著,竟扶著花媽媽就往外走。

吃過這一頓飯,許夫人臉上的粉也掉了一半,嘴上豔麗的口脂隻剩下最外圈一條細細的,像一條紅繩子係在了不該係的地方。

聽到這話,臉皮子抖了幾抖,嘴唇咬出血,卻沒出言阻止。

老太太揚長去了。

彆的人卻沒有這般幸運。

尤其是江淩,因為許夫人轉頭就盯住了他。

“你不是有本事嗎?你說說看,可有法子救出你四姐姐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江淩的身上。

江淩卻端坐得像一尊玉像,光潔明亮,熠熠生輝,似乎什麼難題都不在話下。

但是他的目光卻沒有看向許夫人,而是看向了錦魚。

第96章 妻憑夫貴

錦魚大概明白江淩的意思。

如果她點頭, 江淩便會幫著出個主意。

可是她卻在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一時拿不定主意。

錦心到底是死是活,傷得重不重, 她其實並不太關心。

而且, 她覺得許夫人是關心則亂。

錦心雖然淒慘, 可應該不至於有什麼生命威脅。

敬國公府沒事打死她做什麼?還嫌事情鬨得不夠大麼?

現在江淩雖然看著風光, 可救災的事八字還沒一撇,還有得忙呢。

再說這事……如果王青雲分析得有道理,不是意外,是人為,江淩又怎麼能貿然摻合進去?太危險了。

她也怕錦心的事一旦沾上手, 以後就跟狗皮膏藥一樣,撕不下來。

遲疑片刻,她垂下眼眸, 決定置之不理。

可就覺得一道道目光都投注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