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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多福 莊小九 115541 字 3個月前

無聲無形,可那份壓力卻是實實在在的,讓人怪難受的。

可這點子壓力, 相比江淩可能遇到的危險, 這又算得了什麼?

“五妹妹, 你當初剛從莊上回來, 四妹妹對你多照顧啊。我聽說還送了你不少好東西。現在你過得好了。不能眼看著她落難, 也毫不關心吧?姐妹之情何在!”

這聲音錦魚不熟悉, 說話內容更是天馬行空莫名其妙。

她實在忍不住有些好奇, 抬眼看過去,卻見那人二三十的年紀, 頭戴玉冠,身穿駝色鶴氅, 容貌與錦心有幾分相似。

正是衛大郎。她的大哥,也好意思提什麼姐妹之情。他對她可曾有過半點兄妹情誼?

而且她這個大哥,雖然也在她爹的安排下早早入了仕,散官雖有個正四品的忠武將軍,實職卻隻是工部的六品員外郎。

顯然不是個能乾的。

對內宅的事,更是完全不知情。

糊塗到這個地步,也難怪老太太要失望。

錦魚便懶得搭理他。

可衛大爺見錦魚不理,竟抬手指著她,點點點,十分氣憤的樣子。

“大哥……”最後還是錦熙站了出來,道:“敬國公夫人是京裡出了名的狠人。那大門,舅母去過,姑母去過,不都連角門都進不去麼!五妹妹能有什麼法子!”說完,轉向景陽侯:“爹爹,母親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咱們總要知道錦心現在在敬國公府是個什麼情形?不然彆人豈不笑話咱們景陽侯府叫敬國公府騎在頭上都不敢吭聲?”

錦魚不由再度有些感激錦熙。

看來許夫人生的子女裡,也就錦熙聰明明理。

這事,不管江淩有沒有主意,最該站出來的人是她爹。

景陽侯卻拉長了臉沉默著,半天,喝了一口熱茶,才慢慢道:“錦熙,這事我之前已經跟你分析過了。我便再說一遍。這件事,皇後娘娘都被連累,受了罰。現在還在宮廟裡齋戒祈福。如果敬國公府現在就放了錦心,怎麼跟皇上和顧家交待?敬國公夫人難纏,咱們還是得等敬國公回來,我再出麵找他商議商議。”

“侯爺,你……你……你這是當爹的說的話麼?他們這不是明擺著欺負咱們景陽侯府軟弱,才敢把這屎盆子全扣到錦心頭上麼?等敬國公回來,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到時候,我錦心是死不活還不知道!”

許夫人十分激動,嗓子啞了,拚命地擠出高聲,聽著有些刺耳,話也說得難聽,早沒了貴夫人的風範。

“就是呀,爹!”

衛大郎衛二郎幾乎異口同聲。

錦魚暗暗搖頭。

她有五個兄弟。大哥二哥都是許夫人嫡出。三哥與錦芬是同一個娘。隻是這三哥平素沉默寡言,跟沒這個人一樣。另外兩個卻是弟弟,年紀都還小,她也不是很清楚是誰生的。好像都是杜姨娘。

衛大郎衛二郎對許夫人倒是孝順。隻是有點沒腦子。

聽錦熙剛才的話,似乎許夫人已經托了不少人去敬國公府,可都吃了閉門羹。

那麼錦熙剛才乾嘛還叫她跟著走一趟,難道錦熙隻是想應付一下許夫人?

她不由暗暗思忖。

正凝神細想,就聽她爹的聲音響起:“什麼叫死活不知?敬國公夫人是那這點分寸都沒有的人?這頓板子,若能徹底收了錦心那性子,倒是一樁好事。不然,她以後還不知道會闖出多大的禍事來!”

錦魚心道,她爹是兵部尚書,敬國公什麼時候回來多半是知道的。隻是不便四處宣揚。

她爹久居官場,這回的事,不知道是不是也嗅到了不同尋常的風向,所以決定以靜製動。

她倒是同意她爹的做法。

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要再去瞎摻合。

敬國公府也不可能把錦心關上一輩子。

錦心若是吃了這個教訓,知道了厲害,以後彆亂去管皇家的事,倒真的是件好事。

可她正輕輕地點著頭,就聽一聲嘶吼:“你不管,我管……”

隨即就聽“嘩啦”一聲,錦魚抬眼,就見地上又是一片碎瓷,再看許夫人,臉色蒼白,雙眼赤紅,右手不知何時竟是握著一把三寸來長,雪光亮亮的匕首。刀尖正抵著自己的脖子。

她左手揮舞著,一一指向在場所有的人:“你……你們……都給我想法子去……”

轉著轉著,停在了錦魚的方向:“你……你……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走漏消息,害得國公府知道了是你救的人,他們怎麼可能這樣對我的錦心!是你,是你害她的。我……我當初上了你的大當。就不該跟你做什麼交易,給你姨娘脫了籍!”

錦魚錯愕萬分。

她一時不知道許夫人是真瘋了,還是隻是想找個替罪羊。

這事,是錦心自己說出去的。

又是被誠親王宣揚到敬國公夫妻耳朵裡的。

屋裡的其他人並不知道錦魚與許夫人當時的交易。聽了這話,不由心中暗暗納悶,當時不是都說許夫人賢惠,給秦氏脫了奴籍嗎?原來不是呀?錦魚居然跟她做了交易?

尤其是景陽侯。想到當初自己深信許夫人的人品,不由又愧又怒。

錦魚這裡正鬱悶,就見許夫人的手指又移動了,這一回,停向了江淩。

“你……你……不是剛得了聖寵麼?你去!你去替我救人!不然……不然……”許夫人說到這裡,匕首一揮,竟是割了自己小臂一刀,鮮血瞬間滴落,不等眾人尖叫回神,那刀尖再度指向了自己的喉嚨。

“不然,我這一刀,就是你媳婦割的。”

錦魚:……

上回和離,錦心就賴上了她。想不到這回,許夫人竟也賴上了她。

還是老太太明白,早早就離開了。

不然怕是要被許夫人活生生氣死。

江淩站了起來,牽住了錦魚的手:“走吧。”

“你不能走!”衛大郎撲了過來想拉扯。

江淩將錦魚護在身後,一張俊臉好像冰雪雕就,露出一陣陣的青氣,錦魚在他身後,都感覺到一陣寒意。

衛大郎似乎也被震懾住了。

“嶽母,我也不敢指望你把我媳婦真當女兒看。可你也不能這樣欺負她。但凡你待她好一些兒,這件事,也不是多難。我出麵替你辦了也就辦了。你偏要威逼我們夫妻,鬨成這樣,卻怪不得我。”

說著,推開衛大郎,帶著錦魚就往外走。

“你……你吹牛!”衛大郎趔趄了一下,不甘心地道。

許夫人渾身顫抖,她卻是信的。

當初誠親王府傳出錦心的醜聞,就是江淩三言兩語去誠親王府擺平的。

她顫抖了半天,手指一鬆,那匕首“鐸”地一聲掉落在地。

“你……你要我怎樣對她好?你說……你說……我都答應你。”

她雙膝一軟,就往地上癱坐下去。

錦魚指尖顫抖,手心一片冰涼,長出了一口氣。

若是今天真逼得許夫人自殘,京城人的唾沫非淹死她不過。

許夫人對她不好。可是對錦心倒真是出自肺腑,一片慈母心腸。

錦熙上前拉住錦魚,哀求道:“五妹妹,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母親那裡,我會勸她的。今天這事,你說開個口吧,請妹夫幫幫這個忙,好不好?”

錦魚想了想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大姐姐,你之前不是說讓我與你走一趟敬國公府麼?不如趁今天大家都在,叫上大嫂二嫂,還有二姐三姐,咱們一起去一趟吧。”

她還是不想江淩介入這事。

最可怕的危險往往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不由暗暗後悔,就該早點跟江淩提及王青雲的猜測的。也許江淩知道了,就不會說出剛才那番話了。

如果去的都是女眷,與前朝的關聯便能小上許多。

鬨成這樣她爹都不開口,定然有不能開口的原因。

不想錦熙沒說話,錦芬先慌張地站了起來,道:“我……我們去能頂什麼事呀?家中現在亂成一片,我就不跟著去添亂了。父親,您看,我跟相公先走一步,可好?”

景陽侯尚未回答,錦蘭也站了起來,道:“父親,您是知道的,我還不如二姐呢。咱們這一大堆的湧了去,知道的說咱們家女兒齊心。不知道的……還當咱們仗著人多,欺負他們敬國公府子嗣不旺。我也走了吧。”

景陽侯臉色陰沉沉,卻沒說話。

許夫人卻隻是狠狠地看著她們幾眼,並沒說什麼,似乎也並不在乎她們去不去,就又轉眼直勾勾地看向江淩。

江淩眉眼輕揚,道:“嶽母,我也沒什麼要求,您以後隻要記得錦魚的好就是”說完轉向景陽侯:“嶽母憂思過度,還是該早點請個大夫好好瞧瞧。”

景陽侯閉了閉眼,吩咐道:“睛霧,以後你就去伺候夫人吧。”

話音剛落,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一個灰色的身影,飄向了許夫人身邊,許夫人還沒回過神來,就覺得頸後一痛,暈了過去。

錦魚見許夫人突然歪倒,嚇了一跳,就聽一個輕飄飄的聲音道:“侯爺,夫人暈倒了。我先送夫人回去歇息,再拿了侯爺的名貼去請大夫。”

不過片刻工夫,暈倒的許夫人便被抬走了。

又有丫頭婆子上前來收拾地上的碎碗匕首。

從頭到尾,整個喜福堂安靜得可怕,隻聽見有椅子在吱吱作響,也不知道是誰嚇得瑟瑟發抖。

等收拾乾淨,江淩與錦魚重新坐下,又上了茶。

江淩才道:“侯爺,不如讓錦魚先按她的法子去試試,若是不成。我再想法子。您瞧著如何?”

景陽侯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卻對江淩道:“你跟我到望燕樓去。”

衛大郎想跟上,景陽侯瞥了他一眼,道:“你去看看你母親吧。”

衛大郎:……

衛二郎:……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便朝古香堂去了。

錦魚看了看屋子裡的諸人,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錦熙便道:“五妹妹,今日你來作了主吧。若有誰不聽你的,我來替你收拾了她。”說著,眼角瞟向了錦芬錦蘭。

錦魚:……

她真沒想到,錦心的爛事又一次落到了她的頭上。

錦熙雖這樣說,可錦芬錦蘭到底是出嫁女,錦熙的手再長,也伸不了那麼遠。不過是場麵話罷了。

不過她素來想得開。

景陽侯府到底是她的娘家。這個家有老太太還有她爹,她娘雖說搬出去了,可說到底仍是景陽侯府的人。

更不用說她娘肚子裡的那一個。

若真是個男丁,可是跟景陽侯府一輩子斷不了關係。

她在衛家多點分量,她那個可能的弟弟,以後日子許是能好過些。

她今日出了手,日後再回娘家,還怕誰敢給她臉色看?

再說,錦熙的考慮也不全錯。

景陽侯府叫敬國公府欺負了,對她們出嫁女也真沒什麼好處。

她想了想,擺出一份沉穩的姿態,笑道:“大姐姐既然這樣說,那這次的事,我就拿個主意。”

說完,她慢條斯理地端起手邊粉彩圓融杯喝了一口熱茶,這才道:“這件事,到底是內宅的事,不如就留我們女人在這裡商議?姐夫們到外頭花廳去喝杯茶吃幾塊點心?”

錦芬錦蘭互相對視一眼,便都看向自己的夫婿。

周七與黃五見衛家今日亂這樣,早巴不得一溜了之。聽到這話,也不等錦芬錦蘭點頭,便拱了拱手,飛也似地走了。

倒是宜春侯世子皺著眉頭,道:“雖是內宅之事,可你們若是出麵,也關係到夫家。我還是想在這裡聽上一聽。”

錦魚笑道:“大姐夫放心。一會子我們出發之前,定讓大姐姐先跟大姐夫商議一番。定不會叫大姐夫為難。”

錦熙也一個勁地給宜春侯世子使眼色,宜春侯世子才不情願地走了。

其餘衛家各人早巴不得一聲,全都跑得飛快,隻留下大嫂劉氏,二嫂楊氏。

堂內這才清靜下來。

錦芬錦蘭便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仍是想走。

錦魚便道:“二姐姐,三姐姐,你們要走,我絕不攔著。可你們也要考慮清楚了。今日的事,雖說是四姐姐的事,可也是景陽侯府的事。今日娘家出事,你們完全置身事外,以後你們有什麼事,想要娘家幫手,便沒那麼容易。而且……你們這樣做,就不怕你們的夫家知道了,覺得你們太過涼薄?”

錦芬冷笑道:“涼薄?你說我涼薄?彆的不說,單說咱們都是庶出的,你多少嫁妝,我多少嫁妝?我比不得錦蘭,黃家地縫裡都塞著金子。周家本就是清貴之家,人口又多。不過是外頭名聲好聽罷了。內裡我吃個例份外的雞蛋都要掂量掂量呢。好,就不說錢的事,我嫁妝不及你,但凡爹爹疼我疼你的一半,也替我相公謀個肥差,我今日也不說什麼了。怎麼平素有好事想不起我來,現在出了這種捅破天的事,倒想起我來了?反正今日我是不會去的。”

錦熙怒道:“二妹妹,你說話憑憑良心。你的嫁妝少,是因為周家的聘禮實在太少。就這樣,除了公中的,母親還是貼補了你一份,還為了你親事好看,將你寫到她的名下!”

錦芬便又還嘴,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錦魚聽得頭大。待她們稍微停頓,忙道:“二姐,這腳長在你身上。今日我們問過你了。你不去,便不去吧。請你先回吧。”

錦芬巴不得這句話,狠狠白了錦熙一眼,怒氣衝衝地走了。

待她出去,錦魚這才問錦蘭去不去。

錦蘭笑道:“誰能想得到。五妹妹當初在莊子上長大。原與家中姐妹都不熟。如今竟能越過大嫂二嫂和大姐,在衛家作起主來了?大嫂,這件事,您怎麼說?”

這話頗有幾分挑撥離間的味道。

讓錦魚作主,是錦熙的主意。

劉氏與楊氏可沒開過口。

就見劉氏也不緊不慢,端起了紅綠彩鈴鐺杯,喝了一口,才道:“剛才可是母親指名點姓要五姑爺想法子的。我隻聽母親的。所謂妻憑夫貴,五姑爺不在,自然都聽五姑奶奶的。”

錦魚不由對劉氏刮目相看。

按說她們這些出嫁女跑回家來指手畫腳,最不耐煩的便該是掌著中饋的劉氏了。

但錦心這件差事,真不是什麼美差。

一來不一定能辦成。辦不成自然落埋怨。

二來就算辦成了。以許夫人的性子怕是也不會感激,說不定又得隴望蜀,生出新的要求來。

劉氏放下虛榮之心,不跟她們爭權,也是個聰明人。

又想起當初劉氏跟錦心爭老太太的翡翠鐲子,讓她撿了個大便宜的事來。

劉氏對錦心,怕也沒多少姑嫂之情。

不過是為了名分,不得不管罷了。

錦蘭聽了這話氣乎乎地撇撇嘴,“罷了。五妹妹可真是了不起,大姐姐聽你的,大嫂子也聽你的。我看呀,以後你這福氣可大著呢。我可不敢不聽你的。”

錦魚有些意外,錦蘭竟沒堅持要走人。

不過,多一個人多一分壓力。

敬國公夫人再怎麼跋扈,也是雙拳難敵五雙手。

錦魚這才道:“大嫂,那就請你準備些禮品藥材。咱們大過年的去敬國公府,總不能空著手。”

錦熙聞言眼眶一紅,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這些姐妹中,錦魚是最有本事的。這一點,她跟宜春侯世子私下也多有議論。

回京不到兩年,在京裡,提起衛家女兒,人人都隻知衛五娘子。

與宏福寺的尋禪大師,王家,鐘家都往來密切。

江家如今又突然雞犬升天。

過了節,錦魚若是再被皇後娘娘召見嘉獎,聲勢隻會更上層樓。

她們姐妹中,如果有一個人能敲得開敬國公府的大門,除了錦魚,她想不到第二個。

第97章 凶險至極

此時, 望燕樓內,景陽侯身穿漂色古香緞繡青蓮鶴氅,大袖深垂, 雙手背在身後, 站在窗前。

窗口卻是緊閉著, 隻從回字紋的窗格外透進天光。

江淩站在他身後半步, 微低著頭,眼睛望著窗前大條案上擺著的一盆翠幽幽的君子竹,並不言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景陽侯才轉回身來,坐進條案前的大圈椅中, 指著對麵的圏椅,衝江淩指了指。

卻並不叫人進來伺候。

江淩見條案暖窠裡有熱水,案上也有茶具茶杯, 便自己動手,給景陽侯奉了一杯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景陽侯喝了幾口, 才道:“江淩, 我知道你聰明過人。可是, 皇後娘娘出事, 太子出事, 這裡麵多少凶險之處。敬國公這樣處置, 是極妥當聰明的。咱們立於朝堂之上, 不能學後宅婦人之仁。要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

江淩雙手捧著天青羅漢杯,長睫低垂, 頭輕輕點了點,既沒表現得半點吃驚, 更沒表現得不安惶恐。

景陽侯微皺了皺眉,以為自己說得太過隱晦,沒說清楚,江淩沒領會到其中的深意,便索性道:“你要知道,那兩件事,也許並不是意外。”

江淩這才抬起頭來,臉上仍是平靜如玉像一般,目光如深潭秋水,深沉無波,淡然道:“嶽父洞若觀火。嶽父可知,是何人所為?”

景陽侯心頭大震。

原來江淩竟是早就知道的。

那他剛才怎麼還敢說這事不難處理?

自古最凶險的事便是奪嫡。

他原以為皇上千秋鼎盛,太子地位穩固,可萬沒想到,那個位置……實在是太誘人。竟然還是有人敢肖想。

他手握兵部,目前隻要效忠皇上就行。

可是接下來,如果奪嫡之事越演越烈,他想不站邊都是不可能的。

可這邊一旦站錯,便是萬劫不複。

他自然也關心錦心的傷勢。

可是與景陽侯府的安危比起來,錦心受的那點委屈,景陽侯府是不是因此丟了臉麵,都微不足道。

而許夫人,在這件事上的所作所為,連最普通的官夫人都不如,倒像個無知的市井村婦,眼裡隻知道女兒。在顧家鬨完不算,又拉上娘家鬨。

錦心的事,表麵看不過是出了件意外,死了一個小姑娘。但這事連累得皇後娘娘都自閉宮廟,又怎麼會是普通小事?明明是凶險至極。

許夫人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實在讓他失望至極。

他就不該一時心軟,看在兒女的麵上,想給她些體麵,讓她今日出來見女兒女婿們。

不然也不會搞到現在這樣,一團爛泥。反叫女婿們都看了笑話。

他同意錦魚去一趟敬國公府,不過是想趕緊把事情壓下去,安撫一下許夫人和兩個兒子。

他不信錦魚真能見到敬國公夫人。

這倒不是因為敬國公夫人跋扈,而是敬國公夫人定然深知其中凶險,故而大門緊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好是讓全京城的人都不要再關注提起這件事才好。

衛家上門大鬨,顧家不依不饒,都是犯了皇上忌諱的事情。

可有些話,他也無法跟許夫人與兩個兒子說太多。

一來這隻是他的揣測。二來,他們跟錦心感情深,未必能聽得進去。隻會以為他是在找借口,反顯得他太過無情。

倒是江淩……,這孩子是個明白人。

至於這次的事是誰,最可疑的當然是誠親王。

太子若是在昌縣真被殺了,誠親王便是唯一的嫡子。

皇後娘娘母家與敬國公府一定力保他上位。

可是這一回,皇後娘娘卻是在敬國公府出的事。

削弱了皇後娘娘和敬國公府的地位,對誠親王又並無任何好處。

因此又覺得這事,也許不是誠親王所為。

至於皇上其他的成年皇子,一時也看不出誰有這樣的實力。

他不想顯露出自己對這事沒有把握,反叫江淩看輕了,便道:“你說呢?”

江淩聞言想了想,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現在剛才露出點兒苗頭來,咱們對這事還是一無所察更好。”

景陽侯聽到這話,略有一解。可細細一想,不由暗暗叫絕,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不管這件事是誰的手筆,離最後的結局都還早著呢。

他隻顧著盤算如何避開。

倒沒想到,這種時候,最該表現出來的,不是精明,而該是糊塗。

總之不管是誰在後頭搞鬼,

他們先裝著糊塗,就暫時可以維持住兩邊的平衡。

最多叫人以為他們無能罷了,總比早早站隊要強。

景陽侯不由後背驚出一身冷汗,看江淩眼光更是不同。

他便又問了一個心中的疑惑:“那你是如何看待,你這突然飛來的鴻運?”

江淩嘴角慢慢勾起,露出幾分難見的狡黠:“自然是由衷感激皇恩浩蕩。如今滿京城,人人都在議論江家三郎貌美如花,誰還記得十日之前,太子被圍,皇後娘娘雪中賞花,朝野上下群情激憤?”

景陽侯老懷大慰,抬首大笑。

果然,江淩心裡明鏡一樣。

皇上那天演了一出感懷孝慧仁慈皇後的大戲。不過是想弄出點趣聞逸事儘快消弭太子與皇後這兩件事。

他們都能看出來其中有人作祟,皇上豈能看不出來?

最不希望朝臣們卷入奪嫡之爭的人,是皇上。

他身子骨好著呢,怎麼能放任下麵的朝臣早早就站隊,然後互相鬥個你死我活。

景陽侯笑完,這才問江淩:“若是錦魚進不去敬國公府,你真有法子進去?”

江淩嘴角微勾,神色淡定如磐石居於風中:“法子自然是有的。我隻消寫一封信送進去,上頭寫兩個字就成。不過……錦魚既然去了,想來不必用上我的法子。”

景陽侯大感好奇。

他不是很相信錦魚,但是他現在卻完全相信江淩。

不由問道:“哪兩個字?”

江淩笑道:“內奸。”

景陽侯略一細思,便明白過來。

他們都覺得不是意外,何況敬國公府?

定然要抓住內奸。

江淩寫這兩個字,極妙。

敬國公夫人如果已經抓到內奸,定然也會好奇內奸是誰這件事,是否已經泄露出去,非親自見見江淩摸一摸底細不可。

如果還沒抓到內奸,就更要見江淩了。誰知道江淩有沒有什麼彆的消息,可以幫他們儘快抓到內奸呢?

無論哪一種情況,都是非見不可。

景陽侯默默半天,有些不甘心,又問:“你就這麼相信錦魚?她又怎麼進得去?”

不想這回江淩卻是偏著頭微微一笑,隨後雙手一攤,一副他也不知道的樣子。

景陽侯一時也拿不準他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見江淩如此精明,他再想起剛才衛家大郎二郎的糊塗表現,不由又是傷感,又是感慨。

錦魚真是被秦氏教養得很好。當初錦魚瞧上江淩,他還覺得錦魚隻是小姑娘愛俏郎君,沒眼光。隻是想著她出身莊子上,低嫁好些,這才答應的親事。誰知道這孩子竟是給自己挑了個最厲害的夫君,也給景陽侯府找了個最得力的好姑爺。

他們這對小夫妻,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以後景陽侯府出了什麼事,倒要多找他們回來商議商議才是。

他心思一時飄得越來越遠,不由又暗暗期盼,盼著秦氏這一胎真能如馬太醫所說,生個兒子。

就算不及錦魚,不及江淩,也能比老大老二這兩個不成才的東西強。

反正這兩個嫡子日後多半是指望不上了。

江淩叫了他兩聲,他才回過神來,歎了一口氣,道:“這回的事,我早該與你們兩個商議的。”

不然怕也不至於鬨到今天這個地步。

婆媳決裂,父子生疑。

他與許夫人幾十年夫妻情義,也終於走到了儘頭。

*

而錦魚她們準備妥當後,打發人通知了望燕樓,便出發前往敬國公府。

因人多,錦魚想了想,便與錦熙同乘一車。

錦蘭的馬車比她的大上許多,便讓大嫂劉氏二嫂楊氏都與錦蘭同乘。

這樣的安排,錦熙有些不解,但也沒堅持。

路上又開始飄雪。

錦熙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外頭,又是白茫茫地一片,不由長歎一聲:“這也真是天意。若不是今年暴雪成災,那屋頂反複結冰化雪,又怎麼會壞掉。”

錦魚默默點點頭,沒有說話。

心裡卻想起王青雲的提示,暗暗琢磨一會兒到了敬國公府該怎麼說話,才能讓敬國公府願意打開這個大門,卻又不牽扯到這些朝中可能的大事。

錦熙見她不說話,苦笑了一下,便沒再說什麼。

她自己對錦心這個親妹妹也是有苦難言。

上回她被錦心害得早產,錦心到現在都毫無愧疚之心。反而怪中秋請客,她去了國色天香園,一直不肯跟她來往。聽說鬨到在和離,她娘讓她去敬國公府看望錦心,錦心隻推說有事,不肯見她。

這回這事太大了。大哥二弟都來求她,她看她娘也實在是可憐,這才伸手。

倒是五妹妹……雖是個自己有本事的,倒還肯認她這同父異母的姐姐。明明知道錦心的性子,還是抹不過這個“衛”字,願意來淌這趟渾水,怎麼叫人不敬重。

馬車走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停在敬國公府前頭。

錦魚便叫了豆綠來,在她耳邊輕語了幾句。

豆綠下了馬車,便上前去見敬國公府守門的小廝。

因這天氣不好,北風吹得豆綠的裙子都翻了起來,露出裡麵的黑色棉褲,雪花也扯成一塊紗幕似地,門口隻有一個小廝,戴著雪帽,籠著袖子,凍得在地上不停地來回走動。

豆綠上前去對那小廝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廝見一個裹得跟狗熊般的丫頭,露出一個凍得通紅的小蒜頭鼻子,朝馬車那頭望了望。

他在門上時間不短,也頗認得一些門第的馬車。

隻是這兩輛馬車都眼生得很,看標記,也不是京裡有頭有臉的勳貴人家。

這小丫頭也不懂規矩。上來就問他叫什麼名字,而不是遞拜帖。

因此便頗不耐煩道:“你們哪家的?”

這許多年,他們家門前過年,就從來沒這般冷清過。要怪都怪世子爺娶回來個不停鬨騰的掃把星夫人。

豆綠道:“我們是永勝侯江家,還有外諸司黃家的。”

外諸司總管著宮中采購與秘製。

那守門的小廝想了想,突然把手從袖子中抽出來,拍了拍腦袋:“江家?是救過我們世子爺性命的衛家五娘子的夫家?”

豆綠得意地聳聳小鼻子,點了點頭,往那小廝手裡塞了一個大荷包。

那小廝荷包收進袖中,道:“我們夫人不見衛家人。你們回去吧。”

豆綠笑道:“我們又不是衛家人。你通傳一聲,萬一你家夫人想見呢?我們姑娘說了,那暖房破了,那些牡丹花豈不是可惜了,我們想買下來。”

那小廝冷笑:“那些惹禍的花兒,早叫我們國公爺吩咐,連根拔起,全都扔了。連花匠也打發了。”

豆綠微微一笑,轉頭看了一眼錦魚的馬車。

錦魚錦熙在車上,這些對話,也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錦熙這才明白錦魚為什麼剛才不肯坐衛家的馬車。隻是有些不明白,錦魚怎麼會想出買花兒這樣可笑的借口。

不由沮喪萬分,看來她有些高估錦魚了,今天,她們進不了這敬國公府的大門。

她正鬱悶,就聽錦魚道:“哎呀,這花兒可萬萬扔不得。你趕緊進去通報,告訴你家夫人,就說衛家五娘子說的,這花兒處置不好,怕會惹出更多的禍事來。”

那小廝隻聽得馬車裡傳來一個嬌滴滴的好聽聲音,又聽得會有禍事,聽語氣,竟像是衛家五娘子,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敬國公府這場禍事就來得莫名其妙。京裡人都說這衛家五娘子是花神下凡,莫不是敬國公府得罪了什麼花精樹怪才這般倒黴?

想了想,反正通報一聲,頂多挨句罵,若是萬一真有什麼禍事,豈不是他們這些人都跟著倒黴?

這回花房當差的,就給活活打死了好幾個。

見這小廝進去了。豆綠忙跑回來,又爬上了馬車暖和著。

錦熙便問:“這花兒扔了,會有什麼禍事?”

錦魚嘴角一勾,水眸轉了轉:“我胡謅的。先進去再說。”

錦熙:……

*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那小廝跑了出來,豆綠忙又跳下車。

那小廝便對豆綠道:“我家夫人說這花兒怎麼處置,就不勞衛家五娘子費心了。你們的來意,我家夫人清楚得很。讓你們趕緊回去。不必白費心機。”

錦魚在車裡聽得,不由暗暗歎了一口氣。

這語氣,聽起來倒真是敬國公夫人。

不過,她本來也沒指望自己那句話能嚇到敬國公夫人,便提高了聲音道:“麻煩小哥你再替我給你家夫人傳句話兒吧。我如今想賑濟災民,想請她幫幫忙。不知她肯不肯?”

那小廝遲疑片刻,心道原來夫人猜錯了。衛五娘子不是為了世子夫人來的。這倒也有可能。如今府裡上下誰不知道,世子夫人疑心世子愛慕衛五娘子,因此兩姐妹從不往來。衛家就算真派人來打聽世子夫人的事,怕也不會是衛五娘子。

便又跑了回去。

錦熙在旁邊聽得,不由暗暗點頭。

這救災果然是個好借口。敬國公府和皇後娘娘這回叫禦史們抓住不放,最大一條罪狀就是如今雪災肆虐,饑民遍野,她們不但對賑濟災民之事漠不關心,反而驕奢淫逸,日費數百金,隻為養一朵牡丹,恣意享樂,揮霍無度。

而相反的是,錦魚與江淩都因為賑濟災民,頗得民心。

如今錦魚還要賑災,願意拉敬國公夫人入夥,豈不是現成的一個台階?她不由對今日能進去敬國公府又恢複了幾分信心。

等那小廝送信的工夫,她便拉著錦魚打聽她想怎麼救災。

錦魚想了想,不想節外生枝提及許夫人在綠柳莊做手腳的事,便道:“我還想多收集一些防寒之物。棉衣柴薪,木炭,茅草……你若有時,不妨往國色天香園送上些。”

錦熙忙應了,又說要從宜春侯府的親戚那邊,再替錦魚多找些。

兩人商議了一會兒,就聽外頭響起那小廝的聲音:“我家夫人說賑濟災民的事她已經在做了。對衛五娘子愛莫能助。”

錦熙不禁大失所望,道:“今日怕是進不去了。不過,咱們也算儘力了。”

卻聽錦魚高聲道:“既如此,我們便離開了。不過還請你替我再給你家夫人傳句話。就說,我明日便上宏福寺去求求菩薩保祐,希望我四姐姐在敬國公府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出什麼事了。”

她說完,便叫豆綠上車。

豆綠一邊爬,一邊低聲問:“咱們這就走了?”

錦魚笑著低聲道:“你慢點兒爬。”卻又大聲道:“人家不開門,咱們還能賴在人家門口不成?你動作快些。”

錦熙聽得莫名其妙,一時不知道這主仆兩人在搞什麼鬼。

豆綠聽了錦魚的話,眼神一亮,便扭頭去看那小廝,嘴裡催他去傳話。

那小廝見她們是真要走,便轉身進去傳話。

豆綠見他進了門,腳上一滑,又從車轅上掉了下來,咧嘴乾哭道:“姑娘,我扭了腳。”

錦魚:……

一時也不知道豆綠是真傷著了,還是裝的,便要下去查看。

錦熙的丫頭便要替她下去,正在推讓間,豆綠就見那小廝又跑了出來,滿臉驚異,腳上打滑,直奔過來道:“唉喲,虧得你們還沒走。我家夫人說……說請衛五娘子一人進去說話。”

錦魚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若是這一次再不行,她也隻能灰溜溜地回去,等江淩來想法子了。

錦熙激動得滿臉通紅,一把捉住錦魚的手,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錦魚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竟讓敬國公夫人開了門。

錦魚叫她捏得手腕生痛,笑道:“敬國公夫人是極信宏福寺的菩薩的。”

錦熙聽了,總覺得錦魚並沒說實話。

不過此時也不是糾纏細節的時候,便忙幫著錦魚戴好雪帽,送她下車。

角門內停著一頂小暖轎並四個小廝兒。

錦魚上了轎子,豆綠跟著走了有一刻鐘,才到了一處廳堂。

這裡錦魚之前來過,叫爭迎堂。

隻是她有些意外,隻是她跟敬國公夫人兩人見麵,何必開這麼大個廳堂?

看來這敬國公府還真是奢靡得很,這次禦史們的攻訐,他們並沒太當回事。

第98章 意外結盟

爭迎堂確實很大, 擺設更是富麗堂皇。正麵有三麵出陛的台階,上麵放著八扇的紫檀髹金梅竹蘭三君子屏風,屏風前一張大紫檀梅花幾, 花幾兩側各放著一張寬大得能坐下兩個人的四出頭官帽椅。

椅上放著簇新的梅紅灑金椅墊椅袱。

台階前放著落地青銅仙鶴香爐, 冉冉冒著青煙。

椅上無人。

台階前兩側擺放著一溜十二張紫檀圈椅。

上頭放著朱紅色的椅墊椅袱。

一個穿金著銀的漂亮丫頭引著錦魚到了右手第二張椅子前。

錦魚不由暗暗納悶, 難道敬國公夫人不是隻見她?府裡還有彆的人?

廳裡燒的不是炭盆, 而是地炕,烘得腳底熱乎乎地,錦魚忙叫豆綠把自己的披風脫下,這才坐了。

就有丫頭上前伺候,送茶送水送點心。

錦魚今日在景陽侯府, 也沒吃好,見那點心五顏六色,形狀也花巧, 便也不客氣,拿起一塊豆綠色的點心,咬了一口, 卻覺得有些硬, 不太細軟, 裡麵有紅豆沙陷兒, 卻又太甜。原來這點心隻是看著好看, 味道卻還不如她們永勝侯府的, 更不用跟國色天香比。

她頓時又長了些信心。

敬國公府也不過如此, 沒什麼好害怕的。

她吃了一塊,便不再想動, 喝了兩口茶,這才聽到有腳步聲響, 敬國公夫人從屏風後頭轉了出來。

相比許夫人整個人都萎靡衰老,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敬國公夫人居然仍是從前那副鼻孔朝天的傲慢模樣,身穿梅紅色緙絲花草裙襖,圍了一條雪白柔軟的白狐裘披肩,全無冬日衣裳的臃腫,想來府裡各處都是暖和無比,才是這般打扮。

也不奇怪錦心要建明瓦花房,她並沒阻止。敬國公府確實是京城第一公府,奢靡程度彆家很難想象。

她忙起身行禮。

敬國公夫人臉板得像鐵鍋一般,又冷又黑,隻是點點頭,大搖大擺地坐下,喝了幾口茶,才冷道:“你敢拿宏福寺威脅我?!”

錦魚見她不叫自己坐,便大搖大擺地自行坐下了。

敬國公夫人臉色雖是難看,倒也沒阻止。

錦魚也學著敬國公夫人的模樣慢慢喝了幾口茶,才道:“夫人多慮了。難不成我跑去哭訴,老和尚會不向著國公府,反倒向著我不成?”

“哭訴?你有什麼可哭訴的?”

“怎麼沒有?我母親逼著我來見四姐姐,看看她好不好。我不肯來,她豈肯放過我?我以後還怎麼回娘家?”

敬國公夫人聽她這話說得有幾分輕佻,不由十分不耐煩。

自從打了錦心,許夫人就跟著了魔一般,要把錦心接回家。

他們既然已經把話放給顧家了,顧家不原諒,敬國公府就不放人,衛家就該去勸顧家,一直跑來敬國公府做什麼?!接人,那是做夢,便是大門她都不想讓衛家人踏進一步。

不過這個衛五娘子倒是個有本事的。居然搬出了老和尚。

那老和尚本就是名聲顯著,近日因救災的事,在京裡聲望更是一時無兩,皇上也多有褒獎。

這衛錦魚跟那老和尚關係莫逆,上回錦心在宏福寺陷害錦魚,老和尚可沒客氣,直接把狀告到了國公爺麵前,害得國公爺舍了一千兩銀子,還要去給他賠不是。

她是怕這衛錦魚真去給老和尚告一狀,回頭萬一這災情平定了,皇上想起來召見老和尚,老和尚在皇上麵前再胡言亂語,替這衛錦魚出頭,豈不是再惹出些事來。

因此這才不得已見她一麵。

反正她也不會讓這衛五娘子如意,府她是進來了,錦心,她是休想見著。

不過她也不由再多看了錦魚幾眼。

就見她今日穿著一件玫瑰粉寶相花彩暈錦麵狐貉對襟暖襖,下麵一條是灰鼠皮裙,雖穿得厚重,卻不顯蠢笨,臉色又紅通通的,兩隻眼睛,黑睫毛長長,眸子黑白分明,好像會說話一般,卻又似那朝霞明珠,叫人看著就心情輕鬆不少。

說話的態度,對自己也沒有絲毫畏懼。

即使自己特意交待不許她坐在第一張椅子上,壓壓她的氣勢,也絲毫沒有影響到她。

明明隻是個莊上長大的庶女,麵對她也是落落大方,毫不拘謹。反倒是錦心,說什麼侯門嫡女,在她跟前就跟老鼠見了貓兒似的,畏畏縮縮不痛快。

這樣一比,她心裡更是酸脹不爽,鬱悶難忍。

明明這丫頭才是救鎮兒的人。

若是當初知道了真相,就算出身太差,不能替鎮兒娶來做個正妻,也可跟衛家商議,讓這衛錦魚嫁來做個媵妾,豈不是如了鎮兒的意?

許夫人當時那麼想把錦心嫁進來,這個條件,衛家未必不肯答應。如今倒白叫永勝侯府撿了去。他們家卻落了錦心這麼個倒黴掃把星。

鎮兒可憐,叫人騙得,明明有個嫡妻,都不敢早生個嫡子。其餘小妾,出身又太低賤,由她們生下的孩子繼承敬國公府,想想她都覺得憋屈。

“你回不回娘家跟我們敬國公府可沒關係。你們衛家要想見錦心,其實也容易,隻要顧家鬆了口,我這裡隨時可以放了她。”她素來不喜歡跟人繞圈子說話,更何況能讓衛錦魚進來,已經是給她臉了。

“顧家要找的人是柳家的媳婦,不是衛家的女兒。衛家人去有什麼用呢?”

敬國公夫人聽了這話,先是一怔,旋即心裡更覺得懊喪得想跺腳。

這衛錦魚的腦子怎麼這般明白呢?

這顧家要做太子妃,衛家確實給不起。

所以隻能賴著柳家。

可國公爺已經說了,不能再摻合這選太子妃的事。

大事上她從來不會跟國公爺對著乾。

她當下豎起兩道英挺的眉毛,怒道:“上回不就是你家老太太的臉麵才進了顧家麼?”

衛家給不給得起,她才不管。衛家人就是彆想見錦心。今日敬國公府落到這個田地,都是他們景陽侯府騙婚在先。

“其實我今日來,就是想勸勸夫人。本來衛柳兩家在這件事上,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大家互相幫著就是,可是你們非要這樣為難衛家,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難不成你們不讓我們見著,顧家就會消氣?我看衛家要的不過是一樁好親事。京中好男兒多少,還怕找不到一個適合的?”

敬國公夫人一直想的就是顧家女要做太子妃。根本沒往彆處想。

不知怎麼的,聽到錦魚這句話,她腦子裡打了個響雷一般。

京中多少好男兒……那還有誰?

本來她跟顧家夫人暗中也談過,他們家對鎮兒也是中意的。

若是……豈不是解決了她的心腹大患?

她捏著茶杯的手,不由攥得死緊,雙眼如火炬般盯著錦魚,半天嘴角揚起一抹笑意:“那你可要記住今日這番話。若是我替顧家姑娘找了個好人家,顧家也同意了,你們衛家可不能從中作梗?”

錦魚聽到敬國公夫人突然讓步,又笑得十分陰險,不由心生警惕。

她今日是代表衛家來看錦心,卻不該在其他事情上代表衛家說話。

她低頭想了想,道:“我在衛家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庶女,又是出嫁女,哪裡能做得了衛家的主?今日我大嫂子也來了,在黃家的車上,這會子怕是還沒走遠。若是夫人想要跟衛家作什麼約定,何不把她叫回來,有什麼話跟她說?”

敬國公夫人卻雙眼炯炯盯著她,頗有些不懷好意,道:“衛家,也就你一個明白人。你還是我們鎮兒的救命恩人。以後跟衛家打交道,我就指著跟你一個人說話。你若是答應了,我現在就帶你去見你姐姐。你若是不答應,就請回吧。”

錦魚不由後悔剛才話說多了,暗暗扣了扣腳尖。這叫什麼事?她這是反被敬國公夫人賴上了嗎?

她實在想不出柳家若是替顧家姑娘能找到個好人家,顧家也同意了,衛家有什麼理由從中作梗?除非這個人選跟衛家也有關?

衛家老三雖還沒成親,可既是庶出,也沒什麼出色之處。顧家定然是瞧不上的。

那還有誰?

敬國公夫人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明顯太可疑了。

她想了想,站起身來:“夫人,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雖然她是真不想把江淩拖進這灘渾水裡。可以其一腳踏進敬國公夫人的陷阱中,不如趕緊跑掉,讓江淩來處理更好些。

敬國公夫人卻並未挽留。

可這爭迎堂真大呀。她感覺自己走了半天才到門口,卻聽得敬國公夫人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你可知道,夫妻一體?不知你是否聽說過,當年我跟國公爺還在甘陽關,國公爺帶兵出城追敵,城內兵力不足千人,北狄人騎兵數萬一夜之間兵臨城下,守將戰死,眼看就要破城,我能怎麼辦?我當時還身懷六甲!也隻得披掛上陣,領兵督戰。可我守住了那座城!也守住了陛下的江山,守住了敬國公府二十年的榮華富貴!”

錦魚站住了腳,這事她是聽老太太說過。隻是實在不明白敬國公夫人怎麼會突然跟自己提及這件事。

“你是個聰明人。日後你家相公想要一飛衝天,你這個做娘子的,有些責任是逃不掉的。今日我抬舉你,把你當作衛家的話事人,是你的福氣。你仔細想想,要不要接住這個福氣?”

錦魚的手已經扶住了門框,腳步卻邁不出去。

敬國公夫人這個提議,似乎是要跟她結盟。她可是做夢都沒想過。

她轉過身,遠遠地看著敬國公夫人。

她一直以來隻當敬國公夫人囂張跋扈,誰知道卻是個精於算計的。

可是她連王青雲那麼野心勃勃的建議都接受了,多敬國公夫人這麼一個朋友,總比多這麼一個敵人好。

她想了想,道:“夫人說得沒錯。我也願意與夫人結個善緣。可是夫人的要求,我答應了又有什麼用?就像這國公府,最終是國公爺說了算,景陽侯府,最終也是我爹爹說了算。夫人這樣要求我,實在是強人所難。不過……若是夫人隻叫我做個傳話人,雖是勉為其難,我倒也能硬著頭皮接受下來。”

隔得遠,室內光線也暗淡。她看不清敬國公夫人的臉。

半天,她才聽到一聲歎息,還有一句呢喃,好像是“可惜!”

她便當敬國公夫人拒絕了,正要叫豆綠給自己披上外麵的大毛披風,就聽身後腳步響,有個婆子的聲音傳來,道:“衛五娘子請留步。我家夫人說帶你去見你姐姐。”

錦魚腳上一軟,忙捉住豆綠的手,穩住了身體,心裡湧起一陣複雜至極的感受。

有些沉重,又有些後怕,更多的卻是驕傲與驚喜。

這樣難辦的事,居然被她辦成了。

跟敬國公夫人結盟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這件事她到底沒把江淩扯進來。

*

出了爭迎堂,便仍是乘坐暖轎。

錦魚這才意識到,這敬國公府的暖轎是名副其實的暖轎。

轎中地板下似乎燒著炭火,坐在其中,暖洋洋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轎子才停下來。

她穿得多,這一趟暖轎坐下來,額角都冒出了細汗。忙抽了手絹抹乾淨汗水,又仔細戴好兜帽,這才下了轎子。

就見好輝煌一座重簷廡殿,上頭掛著丈寬的一塊大黑扁:柳氏家祠。

這時前頭的敬國公夫人已經走到了殿前簷廊下,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忙提著皮裙跟上。

好在青石路上,敬國公府的奴仆們把地掃得極乾淨,並無冰雪。

敬國公夫人沿著那簷廊朝西邊走。她便緊跟其後。

走到最西側,才見這殿還有兩間小小耳房。

左手一間門上掛著拳頭大的一把大黑鐵鎖。

之前來叫她的那個婆子便上前掏出鑰匙開了門。

鎖還沒取下,就聽得裡麵有人在大喊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們是要折磨死我,好給他再娶彆人不成!你們休想!我們衛家也不是好惹的。”

錦魚:……

她怎麼也想不到錦心居然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敬國公夫人披著織金鬆青大毛鬥篷,嘴角帶著一縷冷笑,雙手攏著:“聽聽,還精神著呢,顯是沒死。”

錦魚:……

她忙上前衝敬國公夫人屈膝行了一禮,道:“夫人能否容我單獨進去瞧瞧?”

敬國公夫人指了指右手的耳房:“我在那裡等著。”

便有人推開了右手耳房門,擁著敬國公夫人進去了。

錦魚這才由那開鎖的婆子陪著,帶著豆綠,進了屋子。

雖是耳房,卻是極大。裡麵由格柵分成了前後兩個部分。

格柵上又有門,仍是掛著大黑鐵鎖。

柵格裡,靠牆是一張炕,炕上堆著簡陋的藍布被褥。

炕下放著一隻黑乎乎的馬桶。

柵格外,放著一張黑漆桌,四把椅子,上頭放了粗瓷茶碗等物。

這分明是個牢房。

錦心正撲在柵格門上,批頭散發,大概是久不見陽光,臉頰虛胖陰白。她旁邊還站著一個丫頭,卻正相反,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脫了形,錦魚隱約認出是香絹。不由有些感歎。香羅也曾經是錦心的丫頭,如今白胖白胖的,回頭一家子都到了永勝侯府,更是毫無後顧之憂。兩個丫頭,日後境遇竟是天差地彆。

見到她,錦心的眼珠子好像被凍住了,倒是香絹一下認出了她,驚喜地叫了一聲:“五姑奶奶。”

錦心這才好像被喚醒的僵屍一般,原地跳起三尺高,語無倫次,叫罵不休:“怎麼是你?怎麼是你?你滾!滾!都是你……都是你!”

錦魚隻剩下無語,倒是豆綠實在忍不住怒道:“我家姑娘為了能探視你,不知道費了多少力氣!你不……”

錦魚忙扯了豆綠一把。

倒不是豆綠說得不對。隻是她大約也明白錦心的感受。

當初錦心想跟她同日出嫁,不就是想要全京城的姑娘都羨慕她。可惜事與願違。

錦心嫁到高門,卻沒能耀武揚威,反淪落至此。來看她的娘家人,卻是自己這個一向瞧不起,又低嫁了的妹妹。倒不如叫她死了算了。

她安安靜靜地等著錦心辱罵發泄。

敬國公夫人在隔壁耳房裡,這邊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冷笑,對身邊婆子道:“怎麼這姐妹兩個一個天一個地呢!若是早知今日,我倒不挑個嫡庶了。”

那婆子自然隻有奉承的,道:“咱們世子爺本來天賜的好姻緣都叫小人給禍害了。”

敬國公夫人連連點頭,心中主意更定。

卻說錦魚等錦心吼不動了,才道:“你保重身體吧。有什麼話要我帶回家的,我自給你帶回去。”

錦心氣喘籲籲叭在柵格上,把頭深埋到胸前,咬牙切齒道:“我要見我婆婆。”

錦魚:……

她費了這樣大的力氣來見錦心,是想錦心給許夫人傳句話,讓許夫人安心。結果錦心心心念念想的,還是敬國公夫人。

她要勸都不知道從何開口。

想了想,隻得對身邊帶她進來的婆子點了點頭,煩她去請。

不過片刻,敬國公夫人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錦心似乎很是吃驚敬國公夫人來得這麼快,回過神來,立刻跪了下去,開始痛哭失聲:“婆婆,求您放了我出去吧……我保證從今往後事事都聽您的。”一邊哭,一邊朝地上“砰砰”磕頭。

敬國公夫人笑得卻是十分和藹慈祥,道:“你真的什麼都聽我的麼?當著你妹妹在這裡,你敢不敢寫個保證書?按上手印。你若敢,我今日便放了你。”

錦魚心頭砰砰狂跳,卻又猜不到敬國公夫人想乾什麼。

她忙衝口而出,道:“姐姐,你可想清楚了,這個保證書……”

“閉嘴,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她話沒說完,錦心已經嚴厲無比地喝阻了她,一副生怕敬國公夫人反悔的模樣,轉眼對著敬國公夫人,卻是一臉哀求,急不可待:“給我紙筆,給我紙筆……”

敬國公夫人嘴角高高翹起,點了點頭。

一時有婆子用紅漆盤子端了一疊紙一管筆,一碟墨汁,還有一盒紅色印泥來。

之前帶錦魚進來的婆子便開了格柵門,把那盤子東西全送了進去。

錦心趴在地上,提筆正要書寫,敬國公夫人卻道:“我說,你寫。”

錦心忙道是。

就聽敬國公夫人道:“衛氏錦心謹以此書與敬國公府約法三章,誓不違約。若有違背,當任由敬國公府處置。”

錦魚總覺得這是個巨坑,忙又想勸阻錦心:“姐姐……三思啊。”

錦心卻抬臉,犀利狠毒地瞪了她一眼,怒道:“你彆想又害我!”

錦魚:……錦心這真是拉著虎尾喊救命——自己找死,彆人怎麼攔都攔不住。

旁邊敬國公夫人卻嘴角噙笑,斜斜地睨了她一眼,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模樣。

錦魚:……

就聽敬國公夫人接著把這保證書給念完了。

其實不長,一共也就三條。

第一條,是保證賢惠不嫉妒,不管以後柳鎮要娶誰納誰,隻要敬國公和敬國公夫人同意了,錦心不得反對。

第二條,以後出門必得與敬國公夫人同行。

第三條,在外人麵前,沒有敬國公夫人的許可不得說話。

按錦魚看來,這些條件,若是她,絕不可能答應。但是放在錦心身上,卻也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

但她還是覺得這份保證書有問題。

若是她,絕對不會按下手印。

錦心卻是早把大姆指戳在了印泥裡,隨後用力按了下去,按完還拿起吹了吹,怕指印糊了。

敬國公夫人接過這份保證書,倒也沒有失言,當場便對錦魚道:“因答應過顧家,還不能讓她回娘家。隻讓她在自己的院子禁足吧。”解釋完這一句話,便吩咐人把錦心收拾乾淨送回履霜院。

錦魚便急著回景陽侯府。

敬國公夫人也不攔她,吩咐人替她準備馬車,嘴角彎了彎,從腰下摘下一塊玉牌,遞給她,道:“一直以來,還沒送過你見麵禮。當初明明是你救了鎮兒,送給景陽侯府的禮品,想來你見都沒見著吧?”

錦魚接過那玉牌,觸手生溫,見橢圓形狀,鵝蛋大小,卻刻著盤螭吃靈芝的圖案,十分精致,又透出幾分可愛。想想接過,行禮致謝。

敬國公夫人便道:“以後敬國公府與你江家隻當親戚往來,卻與你姐姐無關,而是為著你是我鎮兒的救命恩人。”

錦魚想想,嘴角彎彎點了點頭。

*

錦魚回到衛家已經是申時,不想全家人都在喜福堂等著她。連江淩與景陽侯也在。

她一踏進屋門,就感覺目光從四麵八方射過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以前衛家人看她就像看一顆大白菜,總透著些目中無人的傲氣。現在的目光,卻像是在看一朵珍貴無比的牡丹花,欣賞上帶著幾分敬畏。

她便先穩了穩心緒,喝乾了一杯茶,才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

也不提敬國公夫人那些要與她當親戚來往的閒話,也略過錦心如何罵她的話。

衛家眾人聽得隻要求錦心寫了個不痛不癢的保證書,便把人放了,不由都歡欣鼓舞,道敬國公府果然還是不想得罪景陽侯府,不敢真對錦心如何。

衛大郎與衛二郎,便忙著去給許夫人報喜訊。

錦熙拉著錦魚的手,不住口地稱讚她能乾。

錦蘭在一旁,也道:“看來我是沒說錯。妹妹如今是那鳳凰鳥,連敬國公夫人都高看你一眼。今日我可聽了你的差遣,日後你可不能再當沒我這個姐姐。”

錦魚點著笑應著,卻有些心虛,拉著江淩要走,又偷偷給她爹遞了個眼色。

景陽侯便道:“彆人都散了吧。你們兩個隨我到望燕樓來。”

眾人隻當他們還有彆的事要商議,也沒多想。

一時三人進了望燕樓,坐下說話。

錦魚這才道:“那保證書,我是瞧不出什麼問題來,可又總覺得有問題。不知道父親和相公怎麼想?”

景陽侯神色凝重,讓她把保證書的內容又複述了一遍,半天沉吟不語。

江淩卻又讓錦魚把第一條複述了一遍,片刻之後,他雙手一合,目光明亮,十分篤定道:“我明白了。”

錦魚忙看向他,她家相公也太聰明了吧?

江淩便徐徐說出了兩個字來。

景陽侯聽罷頓時勃然大怒。

錦魚心中亦是驚濤萬丈。

原來如此。

她當時怎麼沒想到!

第99章 舉足輕重

那保證書第一條, 原文寫的是:不可以妒亂家,不順父母。但由父母同意,不可阻夫娶納。

因這一條將娶納二字放在一處, 柳鎮又已經有妻, 所以錦魚一時沒注意到娶與納的分彆。

喜迎正妻、正房為“娶”。歡接小妾、偏房為“納”。

也就是說, 隻要敬國公夫婦同意, 柳鎮就可以再娶妻子,錦心不得阻攔。

一男二妻也是可以的,所以江淩說的兩個字是:平妻,俗稱兩頭大。

雖然嚴格來說,後娶的妻子仍不如正房元配, 可她也不必向元配執妾禮。

就算後娶的妻子要叫元配一聲“姐姐”,可錦心一輩子都欠人家顧家的,又有國公夫婦愛護, 還有柳鎮抬舉,錦心這個正妻元配如果不肯和離,便隻能被人架空。

難怪當時敬國公夫人笑得那麼詭異。

可是仔細想想, 又覺得這個解決辦法在情理之中。

顧茹現在要麼是嫁進東宮。可是東宮定然也覺得她不祥, 不可能真接受她做太子妃。

若隻是做個太子側妃, 上頭壓著個正妃, 旁邊又有以前的東宮老人, 處境必也十分尷尬。

再則, 若是太子被圍之事還沒發生, 大家都當太子之位牢不可破,做個側妃也未必不可。畢竟日後尚大有可為。

但是現在偏偏又有人想謀奪太子之位。顧家何必為了個前途不明的側妃之位, 早早卷到奪嫡之爭中去呢?

可偏偏皇後娘娘相看顧茹的風聲也傳出去了,其他門第相當的人家, 誰願意沾染這事?

那麼還剩下誰家呢?能抹平這一團爛賬的,隻能是柳家或者衛家。

偏兩家世子都早就成親,也沒其他嫡子可嫁,庶子顧家必也看不上。

這樣一一算下來,隻能是柳家娶了來做平妻。

若錦心沒簽那紙保證書,衛家和錦心還能堅決反對。

可如今有了這份保證書,衛家要再替錦心出頭,卻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再則,錦心死活要鬨,要拒絕,其實也不太站得住腳。

人是她出麵請的。禍也是她闖下的。

若這件事成了,最吃虧的便隻有衛家。

好好地嫁了個嫡女去敬國公府,結果如今這親家幾乎成仇,成仇不算,如今還要分一半給顧家。

而顧家雖然折了一個小女兒,可因禍得福,與柳家成了親家。柳家又欠顧家的,以後還不事事幫襯?

最大的贏家倒成了過錯最大的柳家。

皇後娘娘都入宮廟贖罪去了,錦心弄了個平妻來堵心,而錯最多的敬國公夫人,卻因為敬國公與柳鎮帶兵平叛,毫發無損。不但如此,還憑著一個兒子,就得了兩個媳婦,與兩大尚書結了親家。

這樣想一想,錦魚也就不奇怪她爹為什麼會勃然大怒。

要說,敬國公夫人囂張跋扈,人家可是真有這底氣。

她能叫敬國公夫人看上,成為兩家的傳話人,也是福氣。

景陽侯大罵柳家無恥,錦心愚蠢。

最後又開始怪她:“你既覺察到不妥,便該極力勸阻你姐姐才是。怎麼能眼看著她鑽進彆人的套子裡!”

錦魚不由長歎了一口氣。摻合錦心的事,果然是吃力不討好。

她確實試著阻攔了,可錦心偏要簽。就算她當時勸住了錦心,她一旦離開,敬國公夫人逼著錦心簽字,錦心能不簽?

她不由心裡有點鬱悶,噘起嘴,正想辯駁幾句,卻聽江淩道:“嶽父大人,您若是要怪錦魚,那我們夫妻兩個以後就不再摻合衛家的事了。沒得跑前跑後,勞心費力,還落埋怨?”

景陽侯噎了一下,看了一眼錦魚,見她也滿臉不快,心裡也有些堵。

真是今日不同往日。若是當初,他們兩個敢當麵跟他甩臉子?

還有這江淩,對媳婦好也得有個限度。錦魚可是他女兒,他這個當爹的說她兩句怎麼了?至於就護成這樣?

可是,他偏還得靠他們兩個。誰叫他其他的兒女不爭氣呢?

當下隻得把還沒出口的埋怨硬吞了回去,端起茶,喝了幾口,道:“我也不過是白懊惱罷了,並不是真怪她。”說完轉臉看了看窗口,見天色已經暗黑下去,這才又轉回來,咳嗽了兩聲,問:“以你們看,這事該如何處置?總不能真叫柳家娶了顧家姑娘做平妻。”

江淩嘴角微勾,又成了一座雕像。

錦魚也若有所思,並沒回他話。

他隻得又道:“柳家算計得明白,但顧家卻未必願意。雖然太子之位略有不穩,但若是顧家真能坐上太子妃的位置,他們家會不願意?以我看,若是咱們能想個法子,叫顧家女當上太子妃,或者給顧家找一戶相當的親事,這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說完,見江淩與錦魚仍是不言語,便知他們不讚成自己的看法,隻得硬著頭皮道:“江淩,你說兩句?”

江淩瞥了一眼錦魚,見錦魚也拿眼看著他,似乎也在等他的意見,這才勾了勾嘴角,道:“這個保證書簽與不簽,柳家若執意要娶個平妻,無論是四姐還是衛家,也阻攔不住。如今既然簽了,至少也讓四姐眼下少受些罪。而且日後衛家阻攔不住時,臉麵上也好瞧些,外人不知內情,說不定還以為衛家和衛家女賢良大度,為了賠償顧家,寧願給丈夫娶個平妻回來。我看倒也不是壞事。”

景陽侯臉色青白,捏著茶杯的手骨節凸起。

江淩就差直接說衛家不如柳家勢大了。

若是錦心惹出來的禍事沒牽扯到皇後娘娘,柳家要娶平妻,他還可以大著膽子到禦前去鬨一鬨,說不定還能阻攔得住。畢竟這叫誰說,不是柳家欺人太甚?!

現在可真是無處說理去。

相反,柳家這樣做等於解了皇後娘娘之圍,還可以說成當時相看的人是敬國公夫人,與太子完全無關。

皇上定然是支持柳家的。

所以,江淩說的,不過是句不好聽的大實話。

這樣一圈算下來,隻有衛家吃了大虧。叫他如何不氣惱!卻又無可奈何。說來說去,都是許夫人教女無方,才至今日之禍。

他強咽憤恨,定了定神,當今之計還是得從顧家著手。隻要顧家有了更好的選擇,柳家的如意算盤未必管用。

他看了江淩與錦魚好幾眼,江淩都聽錦魚的,隻要錦魚願意插手,江淩自然也會幫手。

“我記得你二嫂子就出自顧家,不如托你二嫂去勸勸。他們顧家把個嫡長女拿去當平妻,就不怕全京城的人笑話?”

錦魚:……

想不到她爹居然對江家的親家也這般清楚。

柳鎮在京裡少年一輩中,本就名聲顯著,成親前,不知多少少女想嫁。

題跋大會那天,顧茹跟柳鎮還見過麵,說過話。

若是顧茹瞧上了柳鎮……這事誰還能有法子讓顧家改主意?

再說若顧茹真像顧家所說,為了妹妹日夜啼哭,有了這個嫁入柳家,報複錦心的機會,又怎麼肯不去?

至於顧二嫂子,那是個隻會針線的老實人。顧小七的事情出後,顧二嫂子倒也是回娘家吊過喪。隻是隔房的堂妹,也並不怎麼親近。先不說該不該把人家牽扯進來,便是顧二嫂子真出麵,也不可能勸說得動顧家人。說到底,這件事,顧家現在不但要出口氣,還要利益最大化。

要不要顧二嫂子出麵,還得江淩說了算,因此,她一雙水汪汪的眼便瞅著江淩。

江淩嘴角微勾,道:“嶽父大人,這事不過是咱們猜測,等真發生了,咱們再慢慢商議不遲。”說完,想想,又道:“後日我想約您跟王尚書見個麵,商討一下救災的法子。我好擬出個具體的章程,等一開朝便遞上去。”

這是不打算再討論錦心的破事了。

錦魚雖覺得這事如果真要動手阻攔,還得早動手。

不然等顧家答應下來,那還有什麼回旋的餘地?

隻是她想回家先跟江淩把事情全說清楚,再決定怎麼辦,因此,便沒吭聲。

景陽侯拿眼又看了看她,似乎期待她反對,見她張著眼睛,神態茫然,有些失望,倒也沒再追問什麼,隻無奈地點了點頭:“也罷。你們先回去吧。我也要出門。”

錦魚回來便已經是申時了,這一番來回商議,已經到了酉時,早該吃晚飯了。

不由有些奇怪,都這個時辰了,景陽侯要去哪裡?便問了一句。

景陽侯嚴肅的臉上便浮起一抹可疑的紅暈,咳嗽一聲,道:“去樸園。”

錦魚見她爹這副扭捏的模樣,不由有些想笑。

江淩回來前,除夕的中午,她跟她娘吃過一頓飯。過年這幾日倒沒去。

不由眼眸輕轉,巴巴地望了江淩一眼。

江淩便笑道:“那倒是正好。我回來後,還沒去給嶽母拜個年。”

景陽侯點點頭,吩咐人先去通知一聲。

錦魚在旁邊聽到江淩在景陽侯麵前,直呼秦氏為嶽母,她爹也沒反駁,心裡就跟放了煙花炮竹般地高興。

她娘這也算是苦儘甘來了。

秦氏身子雖然沉重,卻無彆的事,把樸園打理得井井有條。得知他們要來,時間雖有點趕,卻還是整治出一桌子好酒菜來。除了她愛吃的熏鴨和麻婆豆腐,還有江淩愛吃的荷葉粉蒸肉,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準備起來的。

錦魚與江淩在樸園開開心心用過晚飯,又與秦氏景陽侯說了一陣閒話,才回了永勝侯府。

*

這日回到府裡已經極晚,兩人洗漱完,上床歇息時已經精疲力儘,相擁睡到第二日將近午時才起身。

洗漱完,錦魚想江淩出門多日,吃得簡單,便讓人多做了些早點,擺了一桌子,有滾燙的髓餅,香濃的小米粥,紅豆沙陷兒的蒸包,還有鹹鴨蛋、醃豇豆等幾個小菜。

江淩果然吃得極香。

趁著他吃飯的工夫,錦魚便打發了丫頭們都在外頭候著,一邊慢慢喝著粥,一邊把幾件要緊事,都跟江淩說了。

江淩聽說王青雲要爭太子妃,想了想,倒沒覺得吃驚,隻是嘴角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

錦魚忍不住問為什麼。

江淩想了想,道:“她主意太大了……我怕日後她的野心不止於此。”

錦魚聽了這話,倒沒多想。都要當了太子妃了,日後定然想當皇後,這也正常,算不得多過分的野心。

隻是多年後,錦魚偶然回想起這句話,才明白江淩看人有多深,看事情有多遠。也不怪後來他能一路高升,權傾朝野。

她當時隻關心江淩的看法,怕他怪她沒有跟他商議就答應王青雲的請求。

江淩嘴裡叼著半塊髓餅,抬眼想了想,嚼了嚼,咽下髓餅,才道:“無妨。”

這種事,真不是鬨著玩兒的,江家的身家性命都有可能搭進去。

可江淩竟然慢悠悠地吃著髓餅,氣定神閒,隻說了兩個字。

江淩出去這一趟,雖是短短十不到,可好像整個人的氣場又不同了。

上次她是覺察到,江淩突然變得喜怒不形於色。

這回卻像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

讓人說不出的安心。

她本來有些沉重的心情,也隨之一鬆。

看來以後,她不必操那麼多有的沒的閒心了。

等江淩把賑災的事辦完,真升了從五品的樞密都承旨,定然要分戶出府的。

江家如今有了梨膏這棵搖錢樹,永勝侯也有了新的差事,江淩年前又已經給兩個弟弟都謀到了職位。

永勝侯府再交給大嫂胡氏,想來也不為難了。

自已總算是可以閒下來,種種花讀讀書畫畫畫兒。

她不由越想想美滋滋的,卻見江淩伸出右手食指,往她下巴上輕輕一抹,問:“想什麼呢?這般出神?”

錦魚這才發現自己想得太出神,粥都流到下巴上了。不由臉色大紅,忙又把敬國公夫人要她當衛柳兩家傳話人,以後兩家當親戚來往的事說了,便問:“當時我還不知道有平妻的事,若是知道,我就不答應了。吃力不討好,回頭許夫人跟錦心豈不恨死我。”

江淩拿起白巾子擦了擦手,笑道:“若是隻能討好一個人,你是想討好你爹爹,還是討好許夫人?”

錦魚:……

江淩真是一語中的。

她在中間忙活,說穿了,是為了老太太跟她爹分憂解難。至於許夫人是感激她還是恨她,隻要老太太跟她爹明白,許夫人和錦心怎麼想,又有什麼要緊的?

這時,又聽江淩道:“近日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所擁有的權利,不在他戴著多大的官帽子,而在他能做成多大的事。”

錦魚捉摸片刻,點了點頭,深以為然。江淩雖隻是個小小的八品官兒,可是這回卻去辦理賑災這麼大的事。若是辦成了,光就這件事而言,豈不比之前把事情辦得一團糟糕的太子更有權利?空有位份是沒用的,權利這個東西,還得是看誰能掌握得住。

這道理不光前朝有用。

就像昨日在衛家也是一樣的。

按理,許夫人才是侯爵夫人,是她的嫡母,在許夫人麵前,她原該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可昨日的情形則完全相反,因為她能辦到的事,彆人都辦不到。所以所有的人,便都自動聽命於她。她也搖身一變,在衛家變得舉足輕重。

江淩這句話,是在告訴她,能成為衛家與柳家之間的傳話人,這件事,她能辦到,她便擁有了權利。

許夫人與錦心也隻能臣服。

江淩……還是當初她瞧上的那個內向沉默無能害羞的江家玉囊麼?這進步未免也太神速了。

她本來還想問問江淩巡災的經過,也懶得再問了。

反跟江淩商議起怎麼在綠柳莊救人的事。

兩人這一頓早飯,一直吃到中午。

剛吃完,正坐在炭盆邊上的榻上喝茶消食,圓兒跑了來傳:“鐘三公子與鐘家五姑娘說是路過,想問三爺跟三奶姐有沒有空,他們想進來拜個年。”

錦魚不由歡喜道:“我這成天忙來忙去的,倒是忘記了。這綠柳莊的事,就該也跟他們兄妹商議商議。”

江淩笑道:“可是正好,我也正有事想請教鐘兄,隻是咱們在哪裡見他們為好?西廂書房又沒生火。”

錦魚不由笑道:“上回王家姐姐來時,我就把眾芳齋收拾出來了。那裡小,多拿兩個炭盆進去,一會兒就熱了。”

她本來還想等開了春,把那裡砌個火炕才好。

可那時,雪定然早就停了,怕已經分了戶。

錦魚便叫人去收拾準備,這裡夫妻兩穿好衣裳,起身去了眾芳齋。

錦魚倒也沒忘了,叫人去摘兩枝梅花來插上。

小小的屋子,頓時便蓬蓽生輝。

沒多時,鐘哲與鐘微兩個便來了。

鐘哲一如既往,渾身的衣料都是恒州進貢的燕羽觴,華麗閃爍,外頭披一件玄狐裘。

鐘微跟他一比,就低調多了,外頭一件紅狐裘,裡麵穿著梅紅單色浣花錦,衣襟上繡著一串粉白梅花,頭上整套的紅翡頭麵。

隻是也不知道是北風吹的還是怎麼的,鐘微的臉頰紅彤彤,一雙狹長的眼睛好像汪了一池春水。怎麼看都是喜事臨門的模樣。

第100章 狠將一軍

果然, 坐下寒暄完,鐘哲便拱手對錦魚笑道:“多虧了衛五娘子上回的題跋大會。上午我們隨母親到袁家拜年,袁太師的夫人替我五妹給王家保了媒。我母親已經答應了。等過完節, 兩家便會正式議親。”

鐘微把頭低到胸前, 隻露出個梳了元寶髻的頭頂, 上頭一枝金鳳釵上, 紅紅的寶石,像極了她火紅的臉色。

錦魚一邊恭喜她,一邊彎了頭頸去看她,就見她的嘴角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鐘微見了,雙手捂臉, 笑出聲來。

江淩也忙恭喜她,她捂了片刻,到底不是那扭捏的人, 便抬頭,臉上如同煮熟的蝦仁,合不上嘴, 道:“這事多虧了姐姐幫忙, 所以……我便不想直接回家, 想立刻來告訴你。省得回頭你從彆人那裡聽到消息, 怪我呢。”

錦魚彎了彎嘴角, 抬手, 捏了捏她的又滑又嫩的右腮:“說得我這麼小心眼。你不如直接說, 你想我這個姐姐了,有了好事, 想讓我也趕緊高興高興,才來給我拜年的呢。”

鐘微眼彎如月, 從善如流,道:“我想姐姐了,有好消息,想趕緊告訴姐姐,順便給姐姐妹夫拜年!”

她倒沒忘了江淩。

眾人都哈哈大笑。

笑過一陣,鐘哲這才解釋說他們本來也是打算過兩日來給拜年的。隻是不知道他們家裡方不方便。

說著便開始打量這間小房,目光卻停在了東牆上。

就見靠牆放著一張三尺長短小小的紅木翹頭小條案。

案上方,粉白牆上,掛著一幅五尺約長的消寒圖。

圖上虯枝折折,上有九朵玉蘭花,每一朵都有九個花瓣,已經描紅了五朵半,還寫著一首數九詩:

“試數花間九九圖,餘寒消儘暖初回。玉蘭點遍無餘白,看到今朝是陽春。”

字跡秀麗。但是最難得的是那九朵玉蘭花,與尋常賣的呆板圖案不同,這九朵花,雖都是九瓣,卻是大小形狀不一,布局更是妙絕。

可以想象,等九朵花兒全填上色,這便是一幅難得的玉蘭花圖。

許是他盯得太久,就聽一個嬌軟的聲音道:“這是我胡亂畫的。”

鐘哲含笑回頭,道:“尋常人家的花間消寒圖不是桃花便是梅花,隻你這是玉蘭花,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賜我一幅?”

錦魚笑道:“哪敢說個賜字?你不嫌棄就好。”想想,又道:“桃花梅花皆為五瓣花,隻有玉蘭才是九瓣花。我因熟知花性,實在沒法子畫出個九瓣的梅花,桃花來。”

鐘哲眼神灼灼,忙轉過頭去,這一回,目光卻是停在那插著的梅花上。

隻是極尋常的兩枝紅梅,仿佛極隨意地插在一隻兩尺高的焦黃竹筒裡,卻是梅竹兩清,剛柔相濟,韻致楚楚,風骨傲然。

這小小一間屋子,本就簡素,若是放上價值不菲的官窯花器,反倒顯得主人刻意做作。

一隻竹筒,兩枝疏梅,滿室皆清。

他看得入神,卻聽有人道:“三哥哥,你不是連這梅花也瞧上了吧?你這雁過拔毛的脾氣可得改改,若不然,以後衛姐姐都不敢讓你進門了。”

他臉上一紅,忙回過頭來,就見錦魚雪白的小手捂著嘴,正笑得兩眼彎彎,臉頰粉如雪中桃瓣,他忙移開眼神,雙手一攤,道:“衛五娘子的插花價值千金,我既有這個機會,豈能不多看兩眼?就剛才這兩下,我已經賺了二百兩。”

這回連江淩也笑得止不住,一邊笑,一邊伸手拍著錦魚的背,怕她嗆著。

鐘微也笑道:“你們聽聽,我這哥哥,難怪人家都叫他作金算盤。”

眾人笑了一回,錦魚才提及綠柳莊的救災計劃。

鐘微拍手稱讚。

錦魚笑道:“彆的倒還好,就是這塊地石頭極多,便是建茅屋也很麻煩,太矮了,還怕被雪埋了。還有,災民裡也未必正好就有懂建房舍的人,昨日我與我家三郎商議,他說我們最好還是找一個熟手,跑一趟綠柳莊,先畫出圖紙來,省得亂七八糟的建成了,以後還得費勁拆除。”

鐘哲卻偏著頭想了想,道:“我倒有個主意。我以前經商到過西南一帶,見過一種吊腳樓。這種樓架設簡易,造價低廉,也極易因應地勢。”

他話剛說完,江淩已經擊掌叫好,道:“我在書上也曾見過,‘編竹苫茅為兩重,上以自處,下居雞豚,謂之麻欄’。如此一旦建成,將來也不必拆除了。”

錦魚眼前一亮:“那豈不也不怕積雪太深,雪水進屋!”

鐘哲便道:“這件事,你們若是信得過我,我便替你們一力辦了。”

錦魚自然是求之不得,不過因這屋子以後都是她的私產,卻不好叫鐘哲倒貼錢,便堅持銀子都從她這裡支取。

鐘哲微微一笑,並沒堅持。

錦魚便立刻叫豆綠去取一千兩銀票來。

眾人又商議了一陣綠柳莊的事,諸事皆妥,江淩這才提及這回賑災的難處來。

“因邊境常年有北狄擾邊,兩稅入庫之糧本就難以滿足兵食所需。如今秋糴新入,糧倉尚滿,可受災之廣,時日之久,百年難遇。軍糧也不能動,要備足,以防北狄趁我受災,發兵搶擾。常平倉所備之糧,最多再維持半月。隻怕接下來又是青黃不接之時,隻怕青苗未綠,便有□□。”

錦魚聽了,心中觸動。

江淩若能把這場雪災應付過去,已經是大功一件。沒想到,他想得這般長遠。隻是這事,她一點不懂,便隻乖乖聽著。

“隻能和糴。需要籌錢。”鐘哲說得直接。

錦魚不懂和糴是什麼意思,便小聲問鐘微,鐘微便道:“就是官府拿錢,從市場上購買糧食。”

江淩卻搖頭:“這時若是戶部大舉購糧,豈不是雪上加霜?災前米價不過每鬥七十,可如今糧價已經漲到近百文。”

鐘哲坐在炭盆邊上,笑而不語。

錦魚便知他不讚同江淩的想法。想了想,殷勤地遞了一盤子水晶梨條給他,又親自動手給他添茶。

鐘哲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勾,接過梨條放在手邊小幾上,用小竹簽子紮了一根梨條,放入嘴裡,慢慢嚼咽了,才道:“按我說,不但戶部要出錢,還要立刻公告天下,以每鬥二百文收糧。”

錦魚隻覺得莫名其妙。糧價這樣高,本來買得起糧的,都買不起了。豈不是受災之人更多?

江淩卻凝神細思,半天道:“本朝不抑兼並,大農之家,萬石之租,小者千石。此時秋收之後。高門大戶的糧倉正足。隻是不肯輕易拿出來,你是想利誘他們放糧?可是若無南方糧食大批北上,平抑糧價,此舉怕是無用?”

鐘哲笑道:“自然還要告訴他們,官府已經在湖廣購糧無數,不日將海漕兩路,大舉進京。”

江淩大笑,拍掌道:“你才該來戶部做個尚書!”

鐘哲正手拿竹簽在戳梨條,聽到這話,嚇得手一哆嗦,差點兒把盤子都戳翻。

鐘微笑道:“我父親母親也說過這話。可是三哥最煩官場上下規矩瑣碎,不肯呢。”

錦魚聽了他們的對話,這才明白鐘哲的法子。

猛的提高糧價,商賈見有厚利可圖,彆說下雪,便是下刀子,也會往這邊拚命運糧。

一旦糧食足夠多,運到了京畿附近,便有議價空間,難不成他們還能把糧再運回去不成?

又怕官府的糧運到,到時賺不成還倒賠本,自然肯降些價,趕緊出手。

這樣一來,糧價所升也就有限。

真是絕妙好計。

正欽佩不已,聽到鐘微這話,心中突地一跳。

王青雲是個處處講規矩的,如今想去爭太子妃之位,鐘哲卻連當官都嫌麻煩。隻想逍遙自在。

兩人果然不是一路人。

那麼日後王青雲便是做了皇後,鐘哲怕也不會如她期待的那樣後悔今日的選擇。

何況……鐘王兩家最終會聯姻。

鐘哲與王青雲這一輩子,最終活成了親戚。

王青雲便是想報複鐘哲,都不成。她多看了鐘哲兩眼,心裡替他們感到惘然。

“你若覺得這法子好,隻管用去,卻彆提我的名字,省得皇上或是太子一時興起,非要拉我去做官,豈不害了我?”鐘哲索性左手端起那梨條盤子,好像這是多珍貴的東西一樣,嘴裡卻叮囑江淩道。

江淩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勾,點了點頭。

*

開朝第一天,江淩便破例以一個八品官的身份,去上了一回早朝。

三更天便起了身,到了宮裡,先在待漏院歇息避寒,還叫小廝去買了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麵,暖暖地吃下了肚子。

上朝時,他因品級太低,人人都捧著笏板,隻有他空著一雙手。跟在眾人身後,就見前頭烏洋洋全是朱紫之色,隻有他算是萬紅叢中一點綠。實在紮眼得很。

眾官員也頻頻回頭看他,還忍不住低聲議論。

“這便是那江淩?”

“確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怎麼來上朝了?”

“賑災欽差!”

“就他這模樣?我聽說他就是一繡花枕頭,這回能撈到這差事,全因長得像當年的孝慧仁慈皇後!”

江淩:……

不過今日早朝主要就是討論賑災事宜。

所以他在後頭沒多久,就聽司禮太監叫他上前。

他長吸一口氣,雙手抬起仿佛手上也拿著一塊笏板,半擋著臉,一步步走得沉穩。

眾官員見了,不由都暗暗稱奇。

就他這麼一個小官,頭一回上朝,沒嚇得尿流屁滾就算厲害,居然能走得好像上朝多年一般,一步不差,實在罕見。

他停在第一排稍後兩步,差不多第二排的位置。

口齒清晰簡短地彙報完巡災所見,便呈上了賑災五步法。

第一步便是甄彆造冊。甄彆哪些人需要官府賑濟哪些人不需要。這樣便能杜絕有些人明明家有餘糧,還來爭占災民的口糧。減少糧食消耗。

第二步便是安置。對於因為房屋倒塌無家可歸者,幫他們尋找安家之所。或是左鄰右舍,或是寺廟道觀。由官府出麵,這樣便不至於讓他們流落他鄉,變成流民。

第三步便是發放物資。因已經甄彆安置,也不用災民頂風冒雪自己跑到各處縣衙來領取米糧柴薪,都由官府派人,每十日送一回上門。這樣便能減少人群聚集,不至因不滿生暴。

第四步便是以工代賑。這一條其實是跟著錦魚的綠柳莊學的。雖說是救濟,但是不以救濟之名,身強力壯的男子或是有一技之長的女子皆可。或替廟宇道觀興修,或替高門大戶建築。以工換賑,減少朝庭負擔。

第五步便是平抑糧價,以免再增流民。

前三步,皇上大為讚許。尤其是第三條,從根本上杜絕了再起民亂的可能。算是解除了皇上的心病。

第四步卻是小有爭議,袁相說這是徒傷民力,太子也附議。

江淩知道這兩人因為之前賑災出了事,對他的法子多少要挑些毛病,以免顯得自己太過無能。

他也不想得罪他們,便不跟他們在這事上辯駁,反道:“其實也是想讓這些人有事可做,省得出來遊逛,再添事端。”

這個理由可是正正擊中了皇上的心病,立刻準了。畢竟皇上最怕的不是傷不傷民力,而是老百姓會不會造反。隻要不造反,一切都好說。

袁相與太子也無話可說。畢竟在徒傷民力與暴民造反之間,誰都知道該怎麼選。

而爭議最大的是第五步。

基本分成兩大派。

一派以袁相太子為首,認為這樣隻會推高糧價,造成更多流民。

一派則以王尚書為首,認為這樣雖然短時間內確實會造成糧價飛漲,可長痛不如短痛,隻要運來的糧食夠多,很快糧價就會下降。

這一吵就吵了快兩個時辰,江淩根本插不上話,吵得他極後悔之前隻吃了一碗羊肉湯麵。

當然餓的不光是他,皇上見兩頭爭執不下,也有些煩惱,便拍了拍龍案,讓大家都安靜,自己拿起點心,吃了一塊,這才道:“江淩,你倒說說看,你是怎麼想到這個法子的?”

江淩低頭想了想,道:“這法子是我無意間聽一個商人所言。那商人道再等這糧價高些,他便把存糧放出。不然等官府把湖廣的糧食運到,便無利可圖。臣便想,不說周邊未受災之地,便是本地,也有大量富戶家有存糧,隻是想等高價再放出。若是官府出麵,人為抬高糧價,必能在短時間內催出存糧,糧多了,這價格便自然下來了。”

皇上點點頭,正要說“準”。

就聽一個聲音道:“若是各富戶真有家有餘糧,卻囤積居奇,官府怎可反抬高糧價,讓他們獲利,鼓勵這種行為?以老臣所見,該頒布嚴法,強征餘糧,限製糧價,讓他們無利可圖才是。凡有不從,皆下獄嚴辦。”

江淩聽得這聲音老邁,卻不知是誰,想轉頭又怕失禮。可心裡卻是大喜。

這下看來皇上定然會準了。

試問京畿周圍的富戶哪家不跟朝中這些紫袍朱衣的大官兒有關聯?

這老頭兒要斷這些人的財路,誰願意乾啊?

而這老頭兒的法子必是飲鴆止渴。

試想這誰還敢把糧留在附近,必是藏的藏躲的躲,怕是官府的人還沒下去查,京畿附近的糧食都全運走了。到時候隻怕連宮裡都會缺糧食。

果然就聽袁相頭一個跳出來反對,道皇上是仁德之君,怎麼會橫征暴斂,再惹民怨,若是再因此激起民變,誰來負責?

江淩這才知道,原來這便是錦魚二姐錦芬的婆家,禦史台大夫周老太爺。

聽這話,便知道對庶務一竅不通,難怪周家窮窘。

可袁相轟完周老太爺,仍是反對此政。

江淩實在忍不住肚子咕咕叫,便硬著頭皮道:“不如便先實行上一個月,以觀成效。若是糧價仍是瘋漲,便再叫停,實行周大夫之言,如何?”

眾人都是一驚。心道,這江淩好大的膽子。

一個八品的小芝麻官兒,居然敢在朝堂上頂撞當朝宰相。

袁相聽了果然冷笑數聲:“朝庭一政既出,怎可朝令夕改,你以為是在小兒遊戲麼?!”

江淩雖不想得罪他,可也不想一直餓下去,而且他見皇上都不顧體麵,抓著點心吃了,想必也是想趕緊結束這無謂的爭執,當下把腰又彎下去兩寸道:“下官淺薄,袁相教訓得是。隻是下官想,既然沒有彆的法子,何不一試?”

“好個何不一試?江山重器,豈可如此輕佻。我隻問你,若是此法不成,造成流民四野,餓殍千裡,你該當何罪?”

朝中大臣聽了,都覺得袁相這說法實在是有些不講理了。

尤其是王尚書。

明明就是袁相與太子把賑災搞砸了,江淩才來幫他們收拾爛攤子,如今看江淩要立大功,便千方百計地阻攔,實在是置萬民於不顧!再說,這種庶務,他這個戶部尚書才最有發言權。

隻是他也知道,袁相與太子是一夥的。青雲想做太子妃,他也不能真得罪了他們兩個。

正為難,就聽江淩道:“在下願立軍令狀,若此法不成,下官自然引咎辭官。”

他一個芝麻綠豆的官,辭了也就辭了。

可是袁相這樣為難他,若是此法成了呢?那袁相要不要引咎辭官?

江淩這是當場絕殺,狠狠將了袁相一軍。

整個大殿頓時安靜下來,隻聽得見眾人輕重不一的呼吸之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