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行禮謝過敬國公夫人,請她送到國色天香園,這才上了暖轎,出了二門,上了馬車,駛出了敬國公府。
*
敬國公夫人目送錦魚的暖轎走了,轉身進去。
卻見兒子已經站了起來,見她回來,隻說有事要辦,抬腳走了。
她見敬國公仍是坐著,便知他有話說,便仍坐下,叫下人們都出去了。
敬國公才道:“衛五娘子雖有幾分聰明可取之處。可你也犯不著這般抬舉她。居然還送她出去!”
敬國公夫人笑道:“我是越看越可惜越看越喜歡。真想不到,她今日居然敢動手打了她姐姐。我看她平時待人和氣得很,卻是個遇事有主意的,不然當初在五丈河怎麼能救得了鎮兒。”想了想,頓了片刻,又道:“都逼到這個地步了,她還是不肯和離,若是錦魚今日這一頓打,錦心能稍微懂點兒事,到時候,也一起給她請了封就是。”
敬國公戲謔道:“你不是怕了這小丫頭片子的威脅吧?給他景陽侯兩個膽子,他也不敢真鬨到皇上跟前去。”
敬國公夫人倒也知道,景陽侯堂堂一個尚書,教出這樣的女兒來已經夠丟人的。哪裡還肯捅到皇上麵前,再叫皇上說一句他教女無方,景陽侯府的女兒,無論是已嫁的,還是待嫁的,哪個落得了好。
衛五娘子到底年紀小,夫家又寵著,一時想不到這些厲害。景陽侯可不會這般衝動。
可是景陽侯不敢,江淩卻未必不敢。
頭一次上朝堂,就敢跟袁相扳手腕的人物。
聽說又是個寵妻如命的。
想了想,敬國公夫人勸道:“雖說皇上必是偏著咱們,可我看那衛五娘子年輕氣盛,也未必就不敢把這事真鬨出來。她又與王家大姑娘、鐘家五姑娘還有長寧郡主關係都好得很。這次她們賑災都立了功,本來呢,我想這太子妃必從王鐘二人中出。不想王家那姑娘竟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竟趕在前頭,將鐘家姑娘訂給了自己的弟弟。若是這王青雲成了太子妃,這衛五娘子的手豈不又長了許多?再說,兩人同時請封,對咱們也沒什麼壞處。雖我看顧茹是個懂事的,誰知道會不會又看走了眼……有個製衡也是好的。”
敬國公想了想,便點了點頭。又看了敬國公夫人一眼,笑道:“你呀,我知道,是我虧欠了你,叫你一生隻有鎮兒這麼一個兒子。所以瞧著漂亮能乾的姑娘就喜歡得很。當初錦心,你不也護著她?如今喜歡上了衛五娘子,她要真那麼好,你不如收她做個乾女兒,也算了你一樁沒有女兒的遺憾。”
敬國公夫人大笑。
*
錦魚自然不知道敬國公夫婦背後這些議論。
她坐著馬車出了敬國公府沒多遠,馬車就突然住下了。
她正想問怎麼回事,就聽外頭趕車的把式叫了一聲:“小公爺!”
錦魚不免有些詫異。
雖然是在敬國公府門口,兩旁都是積雪,路上沒什麼人,可小公爺這樣公然攔馬車,叫人見了,也未免有些失禮。
就聽馬蹄聲響,一時馬車側麵窗口傳來聲音:“衛五娘子,可否容與我說上幾句話。”
錦魚看了一眼豆綠。
豆綠忙道:“小公爺,這樣於禮不合。我出來跟您說吧。”
說著豆綠便爬出車外,下了車,卻走到了馬車側麵窗下,抬手敲了下窗。
錦魚:……她怎麼找了這麼機靈的一個丫頭呢!
表麵上是豆綠跟小公爺說話,但其實也跟她在說話。
外人見了,也說不出什麼來。
小公爺倒也不傻,便道:“我同意娶平妻……也是有苦衷的。”
錦魚沒想到他追出來竟是向自己解釋這件事。
可見小公爺自己也是覺得娶平妻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可是這話,他該去跟錦心解釋,而不是跟她。
不過想想錦心動不動就掀炕桌的暴躁,她這話到嘴邊咽了下去。
她聽聽也好,回頭再轉述給錦心就是。
她沒吭聲。
小公爺又道:“我……決心去駐邊。”
錦魚愣了愣。沒明白去駐邊這事跟娶平妻有什麼關係。
就聽小公爺又道:“若是無後,我母親不肯放我走。”
錦魚腦子這才轉過彎來。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談和離的時候,她就聽說柳鎮搬出了內院。
雖然在聽說柳家要娶顧茹的時候,她大概就猜到,柳家不會讓錦心生孩子了。可是聽到柳鎮親口證實,還是覺得柳家這樣做有些太惡毒。
“我姐姐可是你的元配嫡妻!她不配給你們柳家留後麼?”她也顧不上跟姐夫談論這事合適不合適了。
“我與她已然如此,真生個孩子出來,也不過是多個人受苦。可……可若是,若是你……你覺得,這是對她最好的歸屬,我……我可以答應你。”
柳鎮的聲音聽上去十分蒼白。
讓她想起車外屋頂上厚厚的閃著光的白雪。
雖然她沒看見他,可是奇怪的,那日在國色天香園,他淒然而去的紅色身影卻隱隱浮現。
如果當時她不是想著借機要回秦氏的身契,如果不是她任由許夫人與錦心欺騙柳家,也許柳鎮並不會娶錦心。
這樁孽緣,她與江淩多少也有些道義上的責任。
柳鎮雖然為此還打過江淩兩回,可後來還是記著她那點救命之恩。
柳鎮這話其實沒錯。他跟錦心都鬨到這個地步了,將來那孩子如何自處?錦心也鬥不過顧茹,沒有孩子,許是還安全些。
最好的歸屬?誰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呢?
她遲疑半天,歎了一口氣,道:“這是你們柳家的事,我能說什麼?”
想了想,戰場上刀槍無眼,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多餘的話:“你珍重吧。”
她沒聽見柳鎮回答,卻聽見馬蹄聲響。
豆綠在外頭咕噥了一句,她也沒聽清在說什麼。
等豆綠爬進馬車,坐下才道:“這小公爺怪頭怪腦的。怎麼姑娘說了一句珍重,他就突然打馬跑了。”
錦魚也很意外,想了想,暗暗歎了一口氣,也沒跟豆綠解釋什麼。
她今天是真累著了。
也實在沒力氣再去樸園給她爹彙報情況,回到江家,讓豆綠去通知了一聲,就說要帶的話都帶到了,詳細情況第二日再去麵談。
第二日她好好睡了一覺,又去給白夫人胡氏顧二嫂請了個安,說了說閒話。
下午睡過午覺才去了樸園。
錦魚進去書房時,聞得滿屋子的藥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事影響的,景陽侯竟是真病了,不但發燒,還有些咳嗽。說是著了風寒。
怕把病氣過給了秦氏,便在書房歇著。
錦魚便撿重點把事情說了。
倒也老老實實把自己打了錦心一頓的事說了。
她說時有些忐忑,畢竟她是妹妹,錦心是姐姐。她這叫以下犯上。
不想她爹聽了,反道:“若是她在家時,我舍得多打她幾頓,她那性子怕也不會變得這般左性。卻是打得晚了。”
錦魚:……
見她爹身子實在不好,便沒提柳家要降妻為妾的事。
反正到柳家娶親請封還有些日子呢。等她爹好了,再說不遲。
“她可願意和離?”
聽她爹這般問,她想了想道:“總要讓她想上幾日。等過幾天,我再派人去看她,問一問。”
景陽侯便沒說話。
錦魚身子向來不錯,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連日勞累,又被她爹過了病氣。
第二日她竟是發起熱來。
雖然聽得她病了,一連數日,江家眾人都紛紛來看她,連宜姐兒都掏了私房錢,叫廚房做了冰糖燉雪梨給她送來。
鐘哲也不知道是不是從香羅那裡得了消息,送了枝百年的人參進來,搞得她好像得了多重的病,就要不治了一般。
鐘微不但送了補品,還寫了信,說要來看她。
王青雲王青山大概也從鐘微處聽說了。也說要來。
她因怕傳給他們,都回絕了。心裡卻是溫暖的。
隻是還是覺得心裡有些空蕩蕩的。
也許是人不舒服,便更想信賴最親近的人。
她娘身份不便,便是身份方便,這時候也怕過了病氣給她娘,自然不能叫她來。
江淩又遠在外頭。
她雖一向不多愁善感,可這時也免不了生出些悔叫夫婿覓封侯的悵然。
其實江淩雖在外,離得也不過三五日的路程。隔日就來一封信。
她也是每信必回。隻是怕江淩擔心,她生病的事提也沒提。
一連病了四五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不由便有些後悔沒跟江淩說,人也沒精打彩的。
這日中午,吃過飯,她便依在床上無聊得自己生悶氣。
豆綠向來最知她的心思,見了便笑道:“姑娘難得生一回病,不如寫封信給姑爺。姑爺見了信,定然官兒也不做了,飛奔回來。”
錦魚雖已經不燒,可嗓子仍是咳得乾痛,聽到這話,咳了好幾聲,就著豆綠的手,喝了一口梨膏水,忍不住嘶聲道:“叫他回來做什麼?我還等著他給我掙個誥命夫人呢!”
誰知一語未了,就聽得外頭一個極稚嫩的聲音驚喜地叫:“爺什麼時候回來的?”
聽聲音正是小丫頭圓兒。
錦魚:……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外頭的?來得也不早一句,也不晚一句,也不知道聽沒聽到她剛才那句玩笑話。
湖水藍的盤球金雕錦簾一起,門口出現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麵色如雪,頭上戴著白玉冠,身上披著玄色織金的鬥篷,肩上濕了一片。
再看他的腳下,黑色的皮靴子泥濘不堪。
想來外頭今天又下雪了。
這十來日沒見,江淩竟瘦了許多。臉色卻微紅,氣息有些重。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抿了抿嘴,眼圈竟是微微一熱,啞著嗓音問:“不是說還要過十來日才能辦完差事麼?”
江淩沒有回她話,反吩咐道:“趕緊拿衣裳鞋子來我換。”
說著沒進門,反又轉身折回去。
她這裡地方小,上房隻有三間,中間堂屋待客,東西兩側便是臥室。
他們平時起居歇息都在東側。洗漱更衣吃飯都在西側。
江淩的習慣,從外頭回來,頭一件事,便是洗漱換衣,怕沾了不乾淨的東西,傳給她。
不過一柱香的工夫,江淩已經換了一身靛藍色的家居圓領袍過來。
坐在床沿上,一雙幽黑的眸子便上下打量起她來。眼神似乎是在擔憂,又似乎是在生氣。
錦魚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臉:“是不是黃得很?”
江淩眉尖微蹙:“病了怎麼不跟我說?”
“不過小小風寒。小病是福嘛。”
“不是怕我官都不做了,給你掙不了誥命?”江淩抿著嘴,滿臉嚴肅。
錦魚不由低頭尷尬偷笑。明明是句玩笑話,偏叫他聽見了。
“看來對娘子來說,誥命比我重要呢。”語氣酸得能泡酸菜。
錦魚主動伸手拉住江淩的大手,輕輕搖了搖,笑道:“你可是抱著尚方寶劍去的。怎麼倒怪我?說得好像我告訴你,你就能立刻趕回來一樣!”
江淩眼角像唱苦情戲的小旦般吊起,幽怨地橫了她一眼,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土黃信封,遞給她。
錦魚接過那信,見信封上是自己寫給江淩的,不由詫異,抽出信紙看了一眼,正是自己剛生病的第二日寄去的。
不由也把眉梢吊起來看江淩。
江淩便冷著臉,指著信紙一角不語。
那裡有指甲蓋大小的一塊褐色水跡。
錦魚睜大了眼。因給江淩寫回信,一向是她自己動手。雖然病著,也不至於到起不來身的地步,那日喝完藥,趁著有精神便寫了回信。可能自己沒注意到,或者是手指或者是桌麵上沾著了一滴藥,濕了信紙。
可是就算是濕了信紙,送到江淩手上,也早乾了。
江淩就憑這一點蛛絲馬跡,就發現她病了?
錦魚一臉難以置信:“這要是茶水呢?”
卻見江淩又拿出一封信,遞給她。
她拿來看了,卻是一封舊信,大約是十日前寄的。
她皺起眉頭,更覺困惑。
卻聽江淩道:“信紙上有藥味,有藥跡。再比比字跡,雖仍是你的筆跡,可筆力明顯不如從前那般穩當。還能猜不出你病了麼?”
錦魚無語。
江淩若是在刑部必也是把斷案的好手。
她便順勢一倒,靠在江淩的肩上:“你不會真放下公事,就這樣跑回來了吧?”
江淩攬住她:“為什麼不會?難不成這公事還比你重要?!”
錦魚心裡甜絲絲地,想了想,偏過頭,將臉偎依在他的頸側,嘴唇輕輕滑過他玉色的皮膚,嘴角高高的揚起。
不管了。怎麼跟皇上交待是江淩自己去頭痛的事。
她的相公知道她病了,扔下一切就跑回來。
她該高興,該鼓勵這種行為才對。
江淩渾身輕輕一顫,雙手捧住她的臉龐,俯下頭來。
錦魚臉色緋紅,忙把頭一仰,想避開他,聲音嘶啞道:“傳人。”
“不怕!”他雙手稍稍用力,冰涼的唇印了下來。
到底江淩也病了。
錦魚卻好了。
她後悔得跟什麼一樣。江淩一邊咳嗽,一邊意有所指,道:“小病是福。”
錦魚:……
兩人這樣輪番生病,等病好,已經到了二月初。
江淩病一好,便進宮去彙報賑災的情況,交還了尚方寶劍。
皇上大喜,吩咐不日舉辦慶功宴。
也不知道是不是湊巧。
皇上的慶功宴訂在了二月十二,花朝節,正是錦魚生日那天。
同日,皇後娘娘也將在後宮舉辦花朝宴。
邀請了京中三品以上大員的女眷參加,而錦魚和王青雲鐘微等救災有功的一共十六名貴女也在特彆受邀之列。
錦魚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走進皇宮。
甚至十七歲生日,都要在皇宮過。
這是多大的福氣啊。
第107章 彌補虧欠
生日之前, 景陽侯派人來催了錦魚幾次,叫她去樸園。
錦魚知道他是著急錦心的事。想了想,她便派香羅去了一趟敬國公府。
香羅回來說, 錦心如今能在履霜院裡走動。王媽媽也能自由出入。
履霜院的供給一照從前。
她便放了些心, 知道敬國公夫人沒有失言。
便問錦心的態度。
香羅嘴角勉強翹了翹:“其實我與四姑娘到底也是主仆一場。我知道姑娘誰也不派, 單派了我去, 是想我也勸勸四姑娘。我真勸了。可四姑娘那性子……從小就如此,凡是什麼東西,她想要了,說一聲,便有人送上, 或是她索性強搶了來。從沒得不到的。所以……”說著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個答案錦魚倒也一點都不意外。
想了想問香羅:“她可有打你罵你?或是亂罵人?”
香羅搖了搖頭:“倒也奇怪。我原也以為,或打或罵, 總少不了挨一頓的。沒想到……四姑娘竟是態度平和了許多。身邊仍是香絹姐姐她們幾個老人伺候著。我去時,香絹姐姐正陪四姑娘下棋呢。”
錦魚不由吃了一驚。
那日見到香絹,她就知道, 錦心與香絹必是恩斷義絕了。沒想到, 敬國公夫人竟仍是派了香絹去伺候。這是擺明了在監視錦心。
可這不是她吃驚的理由。
按錦心的性子, 能容忍香絹在身邊也是罷了, 居然還能跟香絹下棋!
難道自己那天勸錦心彆亂發脾氣, 亂罵人的話, 錦心真的聽進去了?
奇怪的, 她不但沒覺得這是件好事,反而隱隱有些不妙的感覺。
不由想起敬國公夫人來。
敬國公夫人對她似乎確實有些另眼相待。上次在爭迎堂居然肯送她出來。後來又送了牡丹裸根給她, 竟有二三十棵之多,其中更有洛陽錦、洛陽紅、禦袍黃等不少名種。
她都叫人分揀保管好了。
隻可惜不能雪天下種, 隻能叫人用層層稻草裹了,放在屋裡,隔日噴一次水,慢慢養著,等春天再說。
如果她跟敬國公夫人搞好關係,或許敬國公夫人看在她的麵子上,會少為難錦心幾分?顧茹也會多幾分忌憚?
而與敬國公夫人交好,對她自己,對江家,對衛家,甚至對王青雲,也都有益無害。
她仔細想了想,便打發茯苓又去了一趟敬國公府。
這次卻不是去見錦心,而是去送給敬國公夫人回禮。
她送的是一壇子薔薇露,還有一包五花茶。上回給老太太配時,她順手多配了一斤。
敬國公府那般富貴,她送什麼人家都不會稀罕。
隻能送點她親手做的東西。
這薔薇露還是她原來在洛陽莊上親手釀的。如今洛陽莊便是照著她的法子釀,也沒這麼好的了。
她也隻剩下這麼一小壇子。對敬國公夫人來說,也許算不得什麼,但對她來說也算是珍貴的。
這是她頭一回主動跟敬國公府交好。
茯苓回來說敬國公夫人親自見了她,很是開心。小公爺也正好在,當場便開了酒壇子嘗了嘗,都說好。
又回送了她十二匹瑪瑙錦,還叫茯苓帶話:“以後得空了,隻管來。”
錦魚雖覺得敬國公夫人對自己好得有點奇怪,但想想也許是因為之前那個救命之恩,便也沒再多想。
反正她也不可能那麼空,沒事往敬國公府跑。
隻是叫茯苓把敬國公府、定北王府、袁相府的袁雲書跟王家鐘家一般單列一冊,這幾家以後的人情往來都單從她的私房裡出,不與江家的混在一處。
*
轉眼便到了二月十二的大日子。
錦魚因要進宮,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回來了也得在江家與眾人一起過,因此提前一天與江淩兩個去樸園看秦氏,景陽侯聽得他們要來,早早回來等著。
見兩人到了,便拉著上書房議論朝局,什麼軍器作坊、弓弩院,什麼船坊軍,橋道軍,裝發軍,還有治理河道的河清軍等等。
聽得錦魚雲裡霧裡,不明所以。
這些事她爹跟江淩說就成了,乾什麼非拉她在這裡坐著。
便起身幫她爹查看竹子盆景,隨手收拾。
偏她爹見了道:“你過來坐著,好好聽聽。”
錦魚隻得道:“我又不做官,聽這些做什麼?”
江淩笑道:“不如讓她去陪陪嶽母?”
錦魚連連點頭。江淩的建議正合她心。
不想景陽侯道:“你可知我在做什麼?這隔行如隔山,江淩做官時間尚短,隻熟悉戶部事務。可做了這樞密都承旨,卻是要對各部都有一番了解才好。我這是想多跟他說些兵部的事情,得空了,再領著他去向各部尚書請教。”
錦魚:……這她確實早看出來了,她爹是想指點江淩嘛。可是她在這裡乾什麼呢?
景陽侯見她還是一臉不解,不由有些氣餒,道:“你也是極聰明的,能聽多少聽多少,總比一無所知的好。江淩日後公務必是越來越繁忙,外頭的事,你不可能事事都靠他。若是他遠在外地,京裡出了什麼事,你怎麼辦?再說明日進了宮,你們是分兩處的。這種時候,你又靠誰?”
錦魚手上正拈著一枚半黃的竹葉,聽到這話,心裡一震。
她從小在秦氏身邊長大,秦氏早早就請了老師來把她當個侯門千金教導。又因得自己管理洛陽莊,也有與大戶人家打交道的經驗,所以一直以來無論是在景陽侯府還是江家,都適應得不錯。
可日後呢?她不再是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不再是一個冷落侯府的小媳婦。
江淩當上五品官,分戶的日子近在眼前。
王青雲卷入奪嫡。
朝堂上的事,除了江淩還有她爹和王青雲可以幫她,可如果他們三個都幫不到的地方呢?
她爹是對的。
雖然她從出生到長大的十五年間,他對她跟她娘不聞不問,可自從她回府後,他還是保護了她跟她娘。
就像那時候她差點兒被許夫人打死,她爹救了她後,說的話:彆叫人欺負了去。
她前麵的路注定了與朝局息息相關,她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爹是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教導她,幫助她。
也許是彌補小時候對她的虧欠吧。
她把那根枯葉扔到垃圾籃子裡,乖乖地坐到江淩身邊,嘴角忍不住慢慢翹起來。
她一直覺得她爹跟她不親,對錦心比對自己好得多。
現在看來,她跟她爹的關係越來越像真正的父女了。
她跟錦心不同,景陽侯給的父愛是遲到的,從來不是天經地義。她是得之則喜,不得之也不會怨憤。
前頭的日子還長著呢。
反正,從幫助江淩進戶部,到現在花心思教導江淩跟她,她爹對她是越來越好了。
有這份心肯彌補虧欠,就很好了。
*
第二日,她跟江淩寅時起身。
梳洗後,豆綠就帶著丫頭們送上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雞絲麵,裡麵還各渥著一隻焦黃的煎蛋。紅釉盤子裡又放著七八個白白胖胖的大肉包子,並四五樣小菜。
錦魚奇怪,這可不是她吩咐的。
江淩便拉著她道:“你要多吃點東西。”
錦魚不由有些遲疑,這進宮不是跟出嫁一樣嗎?得少吃少喝,省得內急時不好辦呀。
江淩笑道:“宮裡規矩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吃上東西。你若是想上官房,總有人帶你去的。總比餓著了強。”
錦魚想想也有道理。
皇後娘娘也是人。難不成她們就不需要上官房?
她到皇宮裡上上官房怎麼了?難道太監宮女們還敢不帶她去?
想是這麼想,她還是往荷包裡多揣了些金葉子,也給江淩滿滿地裝了一荷包。
兩人吃得飽飽的,到了車馬房,白氏與胡氏已經到了,便分坐著兩駕馬車出了門。
到得宮門口,就見前麵烏泱泱都是各家的馬車。
所幸這日沒有下雪,也沒大風。
等在馬車裡,他們都穿著大毛衣裳,抱著手爐,倒也不覺得冷。
卯時二刻左右,終於輪到他們。
江淩便往待漏院去,錦魚跟在白氏胡氏後頭,被領著往裡走。
七彎八拐,走了半天,才停在一座紅牆綠瓦的大宮殿前麵。
錦魚抬頭見宮門上掛著黑底金字的匾額,上頭寫著宏健有力卻又氣韻生動的三個大字:朱鏡殿。
錦魚進宮前向白夫人請教過基本的禮儀,也寫信給王青雲打聽過以前宮宴的情況。對宮裡的事,倒也略知一二。
皇後娘娘召見命婦舉辦宴會大多在此,因為這朱鏡殿後頭就是禦花園。
進了大門,就見正中聳立著一座歇山頂朱漆大柱的大殿,前麵一共九級漢白玉台階。階前蹲著丈高的凶猛漢白玉石獅子。
兩側都有寬大的配殿。
前頭都站著眾多的宮女太監,她們前頭的女眷,也有被引到西配殿的,也有被引到東配殿。隻不見有人被引上台階。
她心道,看來今天的宴會在配殿舉行。隻不知什麼人才有資格上正殿去?
她們三人被領進了西配殿。
就見殿內果然已經擺好了數十台輔著紅綾的大圓桌子。
不是按家安排座位,卻是按品級。
雖江家破落,白夫人仍是一等侯爵夫人,在靠裡的一張桌子上。
胡氏是四品夫人,坐在中間。
錦魚是白丁,被引到了最遠最角落的一桌。
桌上已經坐了三個不認識的姑娘,正在低聲說話,彼此似乎是認得的。
錦魚坐下。
聽太監喚她江三奶奶,那三個姑娘中居中的那個便停了話頭,眼神似乎是在笑,卻不知為什麼有一種險惡的輕蔑。
“江三奶奶?這可真是奇怪。今兒能來參加宴會的,不都是三品以上的夫人嗎?”
錦魚:……
也難怪。
她是成了親的人,來出席這種場合本來該是靠著夫君的官職。
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也覺得奇怪。”並不想多作解釋。
“想不到姐姐也有調皮的時候!”有人在身後笑起來。對麵的姑娘立刻臉色一變,惶恐地站了起來,行禮道:“長寧郡主!”
錦魚忙起身,轉過頭來,就見長寧郡主穿著鵝黃色的葵花蜀錦襖子,明媚華貴。
她忙行禮,腰還沒彎下去,就被長寧郡主扯住了,笑道:“她們沒見識,你該教導她們,才是做姐姐的樣兒!”
錦魚虛心受教。那三個姑娘的臉白了一白。能來參加這種場合的姑娘,家世都顯赫無比。可被長寧郡主這樣口無遮攔地數落,也隻能忍著。
長寧這才驕傲地指著她,對那三個姑娘道:“她便是衛五娘子了。你們能跟她坐一處,是你們的福氣。”
那三個姑娘便十分驚詫的模樣,拿眼不住打量錦魚,充滿了好奇。
長寧郡主便拉著她的手道:“隨我去跟母妃請個安吧。”
便去了首桌,北定王妃便又指著同桌的人一一給她介紹。
都是各種王妃。她跟著叫了一圈人,卻是記不住誰是誰。
不過她發現誠親王妃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東配殿。
正要退回自己的桌上,就見黃夫人與鐘微進了門。
按理她也該去跟黃夫人問個好,可是她頭一回進宮,身份也低微,可不敢像長寧郡主那樣隨意走動。
好在就見鐘微也朝她的那張桌子走去。
她不由甚是開心。
那三個姑娘她不知道是什麼來頭,她雖不想得罪,卻也不想多打交道,尤其中居中的那個,感覺不是個善茬。
遠遠見鐘微似乎也認識那三位姑娘,見禮後坐到了她的座位旁邊。
她回桌剛坐下,鐘微便接著問她生了什麼病,怎麼不讓去探視。
錦魚笑道:“雖是小小風寒,卻是過人。”
鐘微深深看她一眼:“我三哥聽得你病了,急得跟什麼似的,我叫他送點溫補之物就好,誰知道他竟送了一枝山參!你可彆笑話他。”
錦魚不由笑起來:“我哪裡敢笑話他?倒是他,也不知道後不後悔,這回算錯了帳。”
鐘微抿嘴一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反道:“我聽說他把你那莊子修得差不多了。回頭得空,我倒也想要去瞧瞧。”
錦魚點點頭。她雖沒去看,可香羅時時都來報告消息的。
這莊子是一邊招人一邊修建,如今竟然建起了上百間屋子,招納了五六百人之多。錦魚都有些發愁,以後這得養出來多少隻雞啊。
兩人正說著,王青雲還有袁雲書都到了。不過袁雲書跟她們不是一張桌子。
兩人忙打住話頭。
王青雲坐在她的另一側,與那三位姑娘見禮,並介紹給她。
錦魚這才知道原來這三位中間那一位跟她還有些關係。竟是二姐錦芬夫家周家周老爺子的嫡出孫女兒叫周寒婷。
也在這次賑災的名單上。
她們一共十六名貴女,分了兩桌。其中還有一個錦魚認識的人柯秀英。不過是在袁雲書那一桌。
錦魚知道她們都是參加過賑災的人,便就放下之前的小小芥蒂與眾人說起話來。
正議論著,那周寒婷突然問道:“王姐姐,你可知道,今日皇後娘娘可是會召見我們大家?還是單召見你們三個?”
王青雲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周寒婷道:“姐姐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是想求姐姐一件事,若是皇後娘娘單召見你們三個,還請姐姐提醒一下皇後娘娘,我們大家也都是出了力的。”
這倒是說出了眾人的心聲,都紛紛附和。
錦魚抿了抿嘴,與鐘微相視一笑。
如果皇後娘娘不知道大家都出了力的,怎麼可能都召進了宮。
不過,這麼難得的機會,想要入了皇後娘娘的眼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況後頭還牽扯到選太子妃。
照她看來,今天嘉獎眾人倒在其次,這選妃才是正事。
她爹給她分析過。
這次最有可能的確實是王青雲。不過袁雲書也不可小覷。
畢竟袁家百年世家,一門三相,在讀書人中的威望人脈遠勝王家。
就憑這一點,她覺得一會兒皇後娘娘如果真的召見她們的話,定然是一起召見。或者至少會召見王青雲袁雲書。
正想著這事,就見對麵的姑娘們一個個都臉色微紅,屏住了呼吸。
她回頭一看,就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進了殿。
她不由納罕,開宴之前,難道真要有人被單獨召見?那這幾乎就是明示,這位將會是未來的太子妃了。
她暗暗替王青雲緊張,側目去看時,就見王青雲腰身筆直,脖頸筆直,難得地有些僵硬。
她悄悄伸手握了握王青雲的手,給她使了個彆急的眼色。
按江淩的分析,這回王青雲幾乎是十拿九穩。
主要是袁家本來就是太子嫡係,娶袁雲書,不過是錦上添花,意義不大。
娶王青雲卻不同。王家本來跟太子一係沒瓜葛,如今一聯姻,王家便隻能支持太子了。
而且王家不但有王尚書,還有王青山。至少可保兩代人才。袁家袁相已老,袁相的兒子孫子裡卻沒有特彆出眾的人才。
其次,袁家雖然厲害,可袁雲書不厲害。
袁雲書長相普通倒在其次,主要是有些書呆子氣。
若是真的有奪嫡之爭,王青雲定能幫到太子,而袁雲書卻可能拖累太子。
這一點皇後娘娘不可能看不到。
這太監進來時,便不僅吸引了她們這一桌人的目光,還把幾乎整個西配殿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尤其是定北王妃等,都認得這大太監是皇後身邊得用的。
雖不至於議論,目光卻也跟著這大太監走。
本正在屋裡伺候的小太監們都忙上前迎接,叫:“蔡公公。”
那蔡公公便指了其中一個,低聲問了一句什麼。
那小太監便勾著腰,朝錦魚她們這邊走來。
錦魚感覺王青雲的手竟開始微微顫抖。
錦魚暗暗拍了拍她。
王青雲轉眸看她,眼神感激,那幾不可覺的顫抖終於停下了。
這時,就見那蔡公公已經走到了她們這兩桌之間站定。
這一下,連錦魚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到底是王青雲還是袁雲書?!
卻見領著蔡公公過來的小太監朝她們這桌指了指。
錦魚心裡一跳,含笑看了王青雲一眼。真的恭喜她了,得償所願。
不想可卻聽一個細尖的嗓音道:“江三奶奶?”
錦魚轉頭,腦子有些空白。
還是手上被王青雲掐了一下,她才回過神來,正要起身,那蔡公公又問:“衛五娘子?”
錦魚忙起身行禮,答是。
那蔡公公笑得滿臉的褶子,道:“皇後娘娘傳召!”
錦魚:?!
第108章 單獨召見
實在是想不通。
雖然之前因為江淩長得像先孝慧仁慈皇後, 江家熱鬨過一陣,看似有了些聖寵。可仍是冷清府第。皇後娘娘與江家素無瓜葛,這番召見多半應與江家無乾。
而賑災之事, 又是王青雲牽的頭, 若是在眾人之間要召見一個, 那也該是王青雲, 而不是她。
想來在場眾人也都有相似的疑惑。
投過來的目光大多俱是不信。
好像那蔡公公記差了一般。
錦魚強忍住要跟蔡公公確認一下的衝動。畢竟人家還說了兩遍,一遍是她夫家的稱呼江三奶奶,一遍是她自己的稱呼衛五娘子。
錯的可能性極低。
她長吸一口氣,拱手行禮,跟著蔡公公走了。
她身後的目光便大多都從驚詫莫名轉成了嫉妒羨慕欽佩。
有不認識她的人, 也開始低聲打探她的來曆。
眾人雖不敢喧嘩,可殿內卻免不了到處都是竊竊之聲。
周寒婷眼見著錦魚的身影消失在配殿門口,才回過神來, 拍了拍心口,對王青雲道:“王姐姐?這是怎麼回事呀?皇後娘娘跟江……衛五娘子極親近麼?”
王青雲也是滿腦子的疑惑不解,看向鐘微。
鐘微想了想, 道:“我雖也不知是什麼原因, 不過大家隻管放心。我衛五姐姐最是寬厚, 定然是會為大家都說好話的。”
那周寒婷頓時懊惱得要把衣袖都扯爛了。
衛五娘子一來她便得罪了, 雖後來王青雲來後介紹了兩人相識, 看衛五娘子也似乎並不再介意她的無禮。
想了想, 不由想起二叔家庶出的七哥哥, 娶的不就是這衛五娘子的二姐姐嗎?回去找她替自己說幾句好話,徹底消除了衛五娘子對自己的芥蒂才是。
*
錦魚自然不知道周寒婷想這麼多。
她現在隻是詫異, 皇後娘娘單獨召見她,是為了什麼?
她小心地跟在蔡公公的身後, 往那高高的正殿台階上走。
一直上了台階,守門的小太監便笑著給蔡公公道了辛苦,推開了門,又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並沒盯著她看。可見皇後宮中人管教得極嚴厲。
她聽到裡麵有人在低聲向裡麵通傳,隱隱聽得說是衛五娘子到了。
果然這回召見跟江家無關。
隻是賑災的話,她該想法子把王青雲跟鐘微都叫進來。實在叫人費解。
大殿正中擺著一張比普通羅漢床還寬大的高背雕龍鳳紫檀大椅。
想來應該是皇後娘娘的鳳座。
鳳座上空著。
殿中擺著十來張大桌子,俱鋪陳著黃色的桌帷。
中設朱砂紅梅抱月瓶,十來個青衣宮娥正穿梭忙碌。
因地方寬大,桌子與桌子之間相隔甚遠。
比下麵配殿可是舒服多了。
她心道:難道一會兒誠親王妃等會在這裡用餐?難怪之前沒見著人。這京城裡的皇公貴族可真是多如牛毛,連定北王妃都沒資格在這裡用飯。
許是她打量得太明目張膽,就聽蔡公公咳嗽了一聲,低聲道:“皇後娘娘太子殿下誠親王及王妃,還有敬國公夫人都在裡麵。”
錦魚不由臉上一紅,猛地想起一事,忙悄悄伸手往荷包裡胡亂抓了一把,也不管有幾片金葉子,塞給蔡公公。
那蔡公公臉上含笑,把金葉子不著痕跡地收到袖中。
錦魚暗暗道了一聲慚愧。平常賞賜下人,都是豆綠替她想著。剛才這一路,她都忘了謝謝這蔡公公。好在人家不是什麼心胸狹窄之輩,否則也不會特意提點自己。
隻是她還以為隻有皇後娘娘召見,怎麼裡麵竟然有這許多的人?
太子今日選妃,一會兒定然是會見到各位姑娘的。在這裡也不奇怪。
誠親王是皇後娘娘的最疼愛的幼子,在這裡也不奇怪。
皇後娘娘與敬國公夫人是親姐妹。敬國公夫人在這裡依然不奇怪。
隻是這些人一起單獨召見自己就太奇怪了。
她想到外麵桌上的鮮花,不是敬國公夫人說了什麼,皇後娘娘是要她來擺花的吧?
正胡思亂想,總算是過了重重門檻明黃幔帷,到了一處廳堂。
隻見北麵座上,端坐著一位中年美婦,眉毛後挑,頭上沒戴鳳冠,高梳著端莊大方的妙家髻,中間插著點翠牡丹花鈿,兩鬢左側簪著一朵紅寶流蘇梅花簪,右鬢側插著一枝九鳳掛珠釵,那珠子一粒粒都有蓮米大,大小均勻,光澤瑩潤,也是九粒。這樣的珠釵也隻有皇後娘娘才有資格佩戴。
下首隱約坐著一堆人,她也不敢再多看,就聽蔡公公跟眾人回道:“衛五娘子,永勝侯府江淩之妻衛氏應召前來請安。”
錦魚便上前雙膝跪地,雙手著地,拱手低頭,肅拜了三次。
就聽有人笑道:“起來吧。頭一回見,果然是個膽子不小的,這禮行得倒是穩當。”
錦魚謝過,這才腰腿用力,穩穩站起,低眉垂首,慢慢往旁邊倒退了兩步。
“剛才我們說起,你曾經兩次插梅,聽說都是難得一見。一次是鐘五姑娘的及笄禮上。一次是在你那個什麼國色天香園裡,為此,傅學士還曾賦詩一首,連皇上都讚呢。不過聽說你心高氣傲得緊,誠親王妃幾次都請不動。隻不知,你今日肯不肯替本宮插一插宴桌上的梅花?”
錦魚不由後背微涼。
這誠親王與誠親王妃果然是小肚雞腸之人。
她又不是真的花師,插花藝人,隻要有權有勢,就能逼著她插花。
她也不想跟誠親王府打交道。
想不到他們居然能把狀告到皇後娘娘跟前來。
不過她膽子再大,也得摧眉折腰事權貴。
再說,她在宮宴上替皇後娘娘插花,也不是丟人的事,反而會長臉,聲名更盛。
她忙道:“皇後娘娘抬舉,臣婦感激不儘,自當儘力。”
剛才她從西配殿出來時,人人都覺得她是因寵受召。
誰能知道,她被人穿了小鞋,是來被折辱的呢。
便要退出,卻聽有人笑道:“看來你果然是絲毫沒把本王放在眼裡。母後剛才的話,你是隻聽見了後半截嗎?”
說話的是個男聲。自然是誠親王。
錦魚心裡暗叫晦氣。
這誠親王分明是在故意為難她。要她解釋王妃相召,她為什麼不去誠親王府。
誠親王不在外頭陪皇上,反到了朱鏡殿,不是就為了為難她吧?
她心頭一跳,故作害怕,撲通再度伏倒在地:“臣婦駑鈍,不明白……不明白王爺此話何解。”
誠親王有本事就把自己的小肚雞腸說得明明白白。
這時就聽有人輕笑了一聲,道:“四弟,你瞧你,把人嚇得。我常聽說,這些個能人異士都有些怪癖,許是四弟妹與這衛五娘子八字不合。這京中花師甚多,也不缺她一個。何必為難人家?”
也是個男聲。
看來應該是太子。
可算這太子也不是個蠢人,看出來誠親王是在為難她,替她解圍,還表現了自己的仁德寬厚。
“皇兄,這話恕弟不敢苟同。我雖不及皇兄尊貴,卻也是父皇母後的兒子。豈容這無品無誥的小小臣婦輕視踐踏?!若是縱容,天家顏麵何存?”
錦魚這回還真是有些瑟瑟發抖。
之前江淩曾經跟她提過,上回太子的事,還有敬國公府的事,都有可能是這誠親王做的。她還不怎麼相信。想這誠親王,除了太子,就數他最尊貴了。皇上身子又健康,說句難聽的,太子的壽命都未必有皇上長,這誠親王就是想要奪嫡,也太急太早了些。
可聽了這話,她倒信了。
誠親王這心思昭然若揭,是想跟太子比肩啊。她跟江淩不肯跟他往來,他就氣成這樣。覺得他們藐視了他。大概忍了幾十年,有點忍不下去了。
必是又怕太子娶了太子妃,真生出個兒子來,到時候他這誠親王在皇上皇後文武百官的心目中,地位又降了一截。所以才搞砸了之前錦心安排的選妃會,又圍攻太子。
她忙道:“不敢不敢。臣婦自知鄙陋,不敢到誠親王府獻醜。”
“嗬嗬,人人都傳你衛五娘子如何聰慧,便連姨母也對你讚許有嘉,原來也不過如此。讓你到誠親王府來,你說你鄙陋。可剛才母後讓你在這宮宴上插梅,你卻是一口應下。難不成我誠親王府的門檻,倒比母後這宮宴的門檻高上一截不成?真是笑話。”
錦魚之前雖然答應了支持王青雲做個太子妃,可心裡還是有些害怕卷真到奪嫡之中來的。可是今日見這誠親王步步相逼,她不由心下一橫。這誠親王心胸狹窄,若是做了皇帝,還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看之前太子表現,也不算太無能,怎麼也比這誠親王強上百倍。
她重重地朝地上就是一磕,額頭頓時好像叫鐵錘敲開了般,痛得她話音都在抖:“臣婦糊塗,臣婦該死。”
“哎呀!這可使不得!她這要是磕破了額頭,一會兒叫人看了,今日之事難免不會傳出去!”就聽有人急道。聽聲音是敬國公夫人。
“你姨母所言極是。老四,她也得了教訓,這事就此作罷吧。你也請了安了,你父皇那頭,你可彆去晚了。”
這回說話的是皇後娘娘。
錦魚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看來暫時度過難關了。
真是倒黴,今天還是她生日呢。沒得著什麼好,為了逼退這誠親王,隻得使了苦肉計,白吃了虧。
誠親王氣哼哼地告退了。
錦魚才聽得皇後娘娘道:“罷了,那花兒也不用你插了。下去吧。”
錦魚謝過,這才站起身來,低頭正要退下。
不想就聽又有人道:“你抬起頭來瞧瞧!”說話的又是敬國公夫人。
錦魚的皮膚自來嬌嫩,所以她才費儘心思做了那玉肌膏。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額頭定然已經青紫了。
當下便聽話地抬起頭來。
“哎喲!這可傷得不輕。”果然就聽得有人在叫,還是太子。
“這……這……罷了,帶她下去上點藥吧。”皇後娘娘語氣有壓抑著的氣悶。
錦魚心道皇宮裡的藥再怎麼好,也不可能上上去,這印記馬上就消除。
她就要頂著這麼個額頭叫所有人都瞧瞧,這誠親王是多麼心胸狹窄,不堪大任。
她不由悄悄看了太子一眼。若是太子聰明,這事該傳到皇上耳朵裡去才好呢。
太子似乎怔了怔,卻道:“母後,兒臣也得動身去父皇處了,沒想到倒耽擱了。”
至於耽擱了什麼,不言而喻。
皇後娘娘想了想,瞪了錦魚一眼,道:“先拿冰敷一下,也彆去上藥了。你知道彆人若問,你該怎麼說。”
錦魚:……
算了,天家顏麵果然大過天。
她自然是不會提及誠親王的,隻是彆人信不信,卻是彆人的事。
就聽人道:“不如賞她個額飾?今日還是她的生日。”卻是敬國公夫人。
皇後娘娘喜道:“你這主意不錯。”便吩咐宮人道:“把之前苗疆進貢的那套純銀額飾取了來。”
又吩咐蔡公公道:“把那些姑娘都叫了來吧。太子殿下也該走了。”
說完見錦魚垂頭喪氣地站在地上,不由有些來氣,又道:“賞她一個繡墩。”
錦魚便謝了坐下。
等著額飾的工夫,有宮人拿了冰帕子來給錦魚敷著額頭。
錦魚額上又冷又痛,心裡氣憤。還說在宮裡過生日是大福氣呢,誰知吃了這麼大一個虧。
卻聽皇後娘娘道:“給姑娘們的賞品先拿上來吧。一會兒姑娘們進來了,叫他們一個個地都到近前來,我有話問,再由太子替我給她們嘉賞。”
這也算是一石二鳥了。
皇後娘娘便與敬國公夫人還有太子低聲商議了些什麼。
錦魚隔得遠,也聽不清楚。
過得片刻,取額飾的宮人先來了。
好大的一串,像瓔珞一般,下頭綴著十來片圓圓薄薄的銀片,確實擋得嚴實。
那宮人便替錦魚戴上了。
卻聽皇後娘娘道:“過來,叫我瞧瞧。”
錦魚忙走近了。
皇後娘娘上下打量了她幾眼,轉頭對敬國公夫人笑道:“倒是真一點瞧不見了。”
敬國公夫人笑道:“也是娘娘一下子就想起這苗疆的額飾。若是尋常額飾也遮擋不住。”
皇後娘娘又打量了錦魚幾眼,笑道:“戴上這個,再加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我看她倒是越發像是那蠻夷之人了。”
錦魚:……
*
敬國公夫人卻正盯著錦魚,看得不錯眼珠子。好在她靈機一動,替錦魚要了件賞賜。不然之前的虧可是白吃了。
可想不到錦魚戴上這個竟是這般合適可愛。
錦魚今天梳了個元寶髻,頭上插著藍寶花蝶赤金簪,雙耳墜著橢圓的月亮珠。這銀飾跟那月亮珠倒是相配。
顯得這孩子分外的靈動俏皮,不像那些個老老實實的淑女,木呆呆的。
以她對錦魚的了解,這孩子剛才磕頭認錯並不一定是真害怕,多半是故意演的苦肉計,倒是把誠親王給逼走了。
她心裡懷疑之前敬國公府的那場無妄之災是誠親王所為。可是又無真憑實據,自然不敢跟皇後娘娘說。
皇後娘娘從小就對四殿下格外寵愛。不然今天這樣的日子,也不會聽了四殿下兩句挑唆就把錦魚單叫了來申斥。
皇後娘娘的話,她一時沒聽清,轉頭道:“可不是呢。我是越瞧她越喜歡,恨不能收了做個乾女兒。”
說完才發現皇後娘娘臉色有些不對,心裡暗叫糟糕,怎麼一時忘形,竟把之前跟國公爺的說笑當了真。
皇後娘娘雖是她的長姐,可這次因為錦心受了拖累,又得知自己之前為了國公府的顏麵,在錦心的品性上,沒說實話,因而對敬國公府還有她都有諸多不滿。
若不是敬國公與鎮兒衝鋒陷陣,這麼快就替太子報了仇,她今日還未必有資格坐在這裡她說話。
皇後娘娘剛才對錦魚發的火,也不單是聽了誠親王的挑撥,也因為她是錦心的妹妹。皇後娘娘自然本能地就討厭錦魚。卻不知道這兩姐妹是天差地彆。
她正懊悔,不知找什麼話把這事圓回來,就聽太子道:“姨母要收她做乾女兒?這可是她天大的福氣。”
皇後娘娘道:“你可是在說笑?我知道你想要個女兒想瘋了。這樣吧,一會兒,好姑娘多著呢,你仔細瞧瞧,我作主替你挑一個。彆又跟挑媳婦似的,挑錯了人。”
敬國公夫人臉上一紅,心中卻是有些惱怒。
錦心她是看走了眼,卻也怪衛家騙婚。
她當初看中的可是會種牡丹,救了鎮兒的姑娘!就是眼前這敢在朱鏡宮裡給誠親王下套的錦魚!
皇後娘娘再是長姐,再是皇後,這可是挑她的女兒。
又不是挑皇後娘娘的女兒!
她看了錦魚一眼,道:“哪裡敢勞娘娘費心?一會兒既要挑太子妃,又要挑側妃,娘娘哪裡忙得過來!再說我想收她做乾女兒,倒不是為了想要個女兒。實在為了她是鎮兒的救命恩人,跟我家總是有些緣份。那日跟國公爺說笑,這主意倒是國公爺給我出的。”
皇後娘娘敢不給她麵子,可卻不會輕易得罪敬國公。
畢竟這大好江山總要有人守得住才是皇家的。
皇後娘娘聽到這話吊起眼角,麵露不虞,眼神有些厭惡地掃向錦魚。
錦魚心中一動。
她之前雖想著跟敬國公夫人交好,卻還至於想做敬國公夫人的乾女兒。
可是今天在這殿上,敬國公夫人卻是一直在幫她。
現在又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她怎麼能不投挑報李,表表態度?
心思一轉,忙往地上一跪,道:“皇後娘娘,臣婦自知之前冒犯了誠親王,罪應萬死。不如讓錦魚將功折罪,替皇後娘娘插一枝紅梅。若是娘娘還瞧得入眼,就挑了我做敬國公夫人的乾女兒吧?”
她這個主意,既給了皇後娘娘台階下,又把這選擇乾女兒權利交給了皇後娘娘,也安撫了敬國公夫人,告訴她,這個乾女兒,她是願意當的。皇後娘娘再要從中阻撓,豈不是生生得罪了敬國公府?
皇後娘娘眼中露出幾分震驚。
就聽太子道:“這倒是個好主意。總聽說衛五娘子的插花之藝冠絕天下,倒不曾有一見。母後,姨母當年也是為了保家衛國才動了胎氣,生鎮表弟時傷了身子。若是今日能得償心願,得個女兒,孤倒要湊個趣,也送一份表禮,認下這個乾表妹。”
錦魚大喜。看來太子確實不蠢。她都替王青雲高興。
這時就聽得外頭有小聲通傳,參與賑災的姑娘們來了。
皇後娘娘想了想,嘴角慢慢揚起,道:“讓她們在外頭先等一等。”
她轉過頭來,眼神熠熠,看向錦魚,略帶不懷好意,笑道:“外頭一共有十二張宴桌,每桌上都放著抱月梅瓶。我遣散宮人,你自己去隨意挑一桌重新插放那梅花兒。回頭把桌號寫在紙上,交給本宮。一會兒那些姑娘們來了,就讓她們來選,看看哪一瓶最美。一共十五位姑娘,若是有八位以上選中了你的梅花,今日不但太子殿下認下你這個乾表妹,本宮也可以認下你這個乾外甥女!”
錦魚揚眉。
想不到皇後娘娘也是個趣人。
外頭的梅瓶,她雖沒細看,也知道是宮庭花師的傑作。
想來皇後娘娘認定,她小小年紀,又在莊上長大,能有多大的本領?在外頭或者是山中無老虎,猴子充霸王。
可到了宮裡,高手如雲。
她那點雕蟲小技又哪裡比得上?
這樣既給了敬國公夫人麵子,也給了太子殿下麵子。
她隻要輸了,皇後娘娘便達到了不讓她做敬國公夫人乾女兒的目的。
還怨不得任何人。
果然呀,皇後娘娘能穩坐中宮這麼多年,怎麼可能是蠢人呢?
錦魚行禮謝恩,便起身出去了。
她邊走邊想,她該不該拿出本事來讓皇後娘娘打打臉呢?
到時候,皇後娘娘的臉色一定很精彩。
第109章 險入陷阱
她出去時, 除了一個引路的小太監,外麵已經沒有忙碌的宮娥了,卻在地上放著一個紅漆木盤, 上頭有插花需要的剪子、絲帶、銅絲、占景盤等物。
那小太監便道, 這十二桌以十二乾支取名。一共三排, 每排四桌。
從最前排開始, 從左到右,為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她便順著走了一遍,查看花枝形態。
看完一遍之後,她便掏了幾枚金葉子塞給帶路的小太監,請他暫避。
那小太監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沒說話。轉身出去了。
錦魚便挑了第一排第二張醜字桌,不是因為這桌插得最好看,而是因為這張桌上的梅花, 花兒繁盛些,方便她取舍。
便抱著瓶子,放到那紅漆木盤子上, 將裡麵的兩枝朱砂梅都拔了出來, 重新調整了高低疏密, 用銅絲固定住, 從各個角度都看了一遍, 這才滿意, 又抱著瓶子放了回去。
前後也不過一柱香的工夫。
她便回去了。就有小太監送上紙筆, 她提筆寫了,吹乾紙麵, 折成四折,遞還了小太監。
那小太監便把那紙條放在黑漆盤子裡, 雙手托著站在皇後娘娘身邊。
皇後娘娘斜了那小太監一眼,見他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這才吩咐叫姑娘們進來。
一時花團錦簇地進來了十五名姑娘,都是豆蔻年華,又都出身高貴。
不過人人都站著,隻有錦魚,因為是先進來的,得了個繡墩,這時便也站起來,與眾人一處。
可眾人也早就瞧見了她。
王青雲眉尖微蹙,見錦魚額上多了個怪裡怪氣的額飾,心中狐疑。
皇後娘娘要賞錦魚東西,怎麼會賞了這樣一件奇怪的首飾呢?平素也戴不出來。
而鐘微卻是見過這苗族飾物的,知道這東西看著好看,其實並非純銀,反而以黃銅為主,並不是什麼貴重之物。
又見這額飾把錦魚額頭遮得十分嚴實,不由心中掠過一絲擔心,與錦魚對了對眼神。
錦魚不動聲色地撇了下嘴角。
鐘微便知道,大約之前叫錦魚進來並不是什麼好事。可見錦魚態度沉穩淡然,心知就算有什麼,錦魚也已經處理好了。應該不至於需要擔心太多。便彎了彎眼角,偷偷朝錦魚豎了下大姆指。
錦魚莞爾。
她們這番眉來眼去,全落在長寧郡主眼中,卻不知道她們兩個在搞什麼鬼。雖然她身份高貴,可這樣的場合也不敢放肆,隻能噘著小嘴,瞪了她們兩個一眼。
錦魚嘴角不由翹得更高。
其餘姑娘如周寒婷是見過錦魚的,見她頭上多了個怪裡怪氣的首飾,便都猜定是皇後娘娘賞的。心裡都道,難怪長寧郡主說跟她坐一起都是福氣。果然不錯。不但被單獨召見,還得了座位,得了賞賜。真是天大的恩寵,心中又是羨慕,又是擔心,都怕她在皇後太子殿下跟前說了自己的壞話。
皇後娘娘高高在上,一眼掃去,笑道:“果然你們個個都是好的。”又說了幾句嘉許的話,才道:“剛才先召了衛五娘子過來,是因今日是花神節。雖百花不開,所幸尚可踏雪尋梅。我便命她插了一瓶梅花,禮敬花神。一會兒你們去把它找出來。既考考你們的眼力,也考考衛五娘娘的花技,也算一番意趣。”
便示意那托盤子的小太監。
那小太監便口齒伶俐地把規則說了,讓各自都到外頭去選花,回來寫上桌名還有自己的名字,呈來。
大家都是十幾歲的小姑娘,正是愛玩的年紀。既得驚異,又覺有趣,便都興衝衝跟著蔡公公去了。
一時回來,紛紛提筆寫了,呈給蔡公公。
這蔡公公收齊了,正要一一讀出,不想卻聽人道:“不如孤來。”
男子的聲音,卻是太子。
皇後娘娘嘴角高挑,美目流光,意味深長地道:“倒也好,所謂字如其人。如此認起人來倒也方便。”
太子便開始一個一個念出,反由蔡公公來記錄哪一桌得的投票最多。
才念了七八人,便已經有五人選的都是同一桌,是個巳字。
皇後娘娘便掃了錦魚一眼,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
錦魚卻是一動不動,端正地站著,半垂著頭,看不出來是欣喜還是失望。
皇後娘娘心裡不由有些異樣。
這衛五娘子明知已經中了圈套,必輸無疑,倒是沉得住氣。
按理說她沒必要耍什麼手腕,便讓這衛五娘子出回風頭,做了敬國公夫人的乾女兒,也沒什麼打緊的。
可是她就是心有不甘。
明明剛才她都一口否定了,意思那麼明顯,敬國公夫人竟然還要抬出國公爺來反駁。
這丫頭膽子更是不小,還敢跳出來幫腔。
若不是這討厭的丫頭,敬國公府又怎麼會娶個掃把星衛錦心,攪和了她選太子妃的事,還害她白受了這一個月的罪?
若是叫這丫頭真成了敬國公夫人的乾女兒,她這個皇後娘娘豈不白當了?
因此剛才她派了身邊最伶俐的小太監阿重去領路,還偷偷示意他故意把桌號說錯。
今日的插花其實都出自一人之手,水平相當,如果錦魚水平不是明顯高過此人,那麼票數必然分散,不可能出現七八票都集中在一桌上的可能。
如果衛錦魚確實天縱奇才,那麼就算是所有人都選了她。她寫的桌號也是錯的,也不可能勝出。
結果出來,如果她老老實實認栽,也就罷了。
如果她還敢爭辯,定要治她一個汙蔑皇後的大罪,拖下去打上幾板子。也替四哥兒出口氣!
不過也有一種情況,衛錦魚可能瞎貓撞上死耗子。
那就是正好有一瓶花冠絕全場,又正好是衛錦魚寫錯的那一桌。
若真如此,那也是天意弄人,違抗不得。
如今看來,這贏者是巳字桌。隻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衛錦魚插的花?
如果是,她倒想看看衛錦魚是不是忍得住不爭辯?!
一時十五張全都念完,巳字桌壓倒性地得了十張票。看來確實是一枝獨秀,無可爭議。
太子便伸手,笑道:“不如把衛五娘子寫的也拿給孤瞧瞧?”
之前站在皇後娘娘身邊的小太監阿重便捧了托盤過去奉上。
太子拿起,展開一看,不由笑道:“這倒是奇事。不知道這巳字桌擺在何處?”
那小太監阿重便道:“麵對鳳座,第一排左數第二張。”
太子頓了一頓,突然揚首大笑,卻並不說結果如何,反仍將那紙條放回盤中,道:“你拿去給母後瞧瞧。”
那小太監阿重此時目光落下,滿眼驚悚,臉色瞬間雪白,好像紮到外麵的雪堆裡了似的,額角卻又像是靠著火爐,瞬間冒出細汗,他一步一挪地將那黑漆盤子奉到皇後娘娘麵前。
皇後娘娘垂目看去,頓時隻覺胸口氣血翻滾。
原來那上頭並沒有寫桌號,而是畫了一幅圖。
最上頭是皇後娘娘的鳳座,鳳座前用圓圈畫了三排共十二張桌子。
在第一排左手第二張桌子的圓圈中央,端端正正秀秀麗麗地寫著個衛字。
真沒想到,這衛錦魚居然能識破她的圈套!想出了這麼一個法子來對付。
她又是驚訝,又是生氣,道:“你怎麼寫的不是桌號?”
錦魚不緊不慢,拱手為禮,聲音平靜地答道:“娘娘恕罪,臣婦記性不好。”
皇後娘娘:……
見皇後娘娘半天沒說話,錦魚半低著頭,嘴角卻是忍不住要翹起來。
之前小太監跟她說桌號時,她就覺得哪裡不對勁。
若是按這小太監所說,那前排正中的尊位便是寅字位。可這在十二乾支中卻是不上不下。
若是以午為尊,那便該從中間四字開排才是正理。
不過她也不懂宮中規矩,想了想,不如畫圖,也省得到時候掰扯不清。
而且所謂左右,也要看你站在哪裡。站在皇後娘娘的鳳座往下看,還是站在下頭朝上看,正好相反。她哪裡知道這小太監是什麼意思?
還是畫圖好。誰也抵賴不掉。不會落入陷阱。
皇後娘娘也不敢說巳字不是這第一排第二位。
因為所有姑娘們心裡都有數,自己到底選的是哪一桌。
為防皇後娘娘,她甚至還暗暗在抱月瓶下做了個記號。
若是皇後娘娘再陰險一些,直接把她插的瓶花跟彆桌的調換了,她也不怕。
好在皇後娘娘似乎還沒做到那一步。
這時才聽太子殿下笑道:“恭喜姨母賀喜姨母,今日得了個好女兒。”
敬國公夫人雖然對錦魚的插花技能十分自信,可她也深知自己的這個長姐,翻手為雲覆手雨,最是厲害不過。再則這宮中花師也不是吃素的。
因此並沒抱多大希望。
錦魚再能乾,也還隻是個十七歲的小媳婦兒。哪裡能鬥得過皇後娘娘?
聽到太子如此說,既意外,又有些慌神。
還是皇後娘娘乾笑了兩聲,道:“衛錦魚,你還不快去拜見你乾娘?!”
她才如夢初醒,有了些實感,不由喜出望外。瞧瞧她看中的人果然不錯,皇後娘娘也攔不住。這就是天意!
當下滿臉紅光地謝過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
錦魚也忙上前拜倒,衝著敬國公夫人叫了一聲:“乾娘。”
敬國公夫人忙親熱地拉她起身,拔下頭上一枝姆指粗陽綠如碧波的翡翠簪子,插到錦魚頭上,又帶她到皇後娘娘跟前。
錦魚忙又拜倒,叫了一聲“皇後姨母娘娘。”
這稱呼實在是不倫不類。
皇後娘娘心口氣悶,可當著眾人也不得不得裝出副歡喜的模樣,把簪在左鬢的紅寶流蘇梅花簪摘了下來,遞給身邊宮娥。
那宮娥上前將簪子放在錦心向上攤開的掌心。
豔紅的寶石叫那雪白的掌心一襯,倒比在頭上時還要美上幾分。
太子亦從身上摘下一塊仙鶴羊脂白玉牌遞給錦魚。
錦魚謝過,叫了一聲:“太子表哥。”
眾家姑娘看得內心無不驚濤駭浪。
原來她們以為能替皇後娘娘插花敬神,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不想那隻是個開始。
她們這些人全都是在為衛五娘子做嫁衣裳!
她一個莊子上長大的庶女,哪裡來的這天大的福分?竟叫他們這些真正的世家嫡女,公侯千金都成了陪襯?!
敬國公夫人的乾女兒,本身就已經叫人眼紅了。
這衛五娘子到底撞了什麼大運?竟這麼得敬國公夫人的緣法?還被帶挈得直接跟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認了親?
不是說衛家四姑娘在柳家日子過得淒慘,柳家就要娶顧家姑娘做平妻麼?!
怎麼敬國公夫人竟這樣抬舉衛家五姑娘?!若不是衛五娘子已經嫁了江家,都要叫人誤會,柳家要娶的平妻是她!
王青雲一雙輪廓分明的大眼睛眼波流轉,亮如晨星,嘴角瘋狂上揚。
她果然沒看錯人呀。
今天明明是皇後娘娘借嘉獎賑災有功的姑娘之名,行選妃之事。
可也不知道怎麼會生了這麼個枝節出來。
看皇後娘娘剛才那惱怒的神色,這定然不是皇後娘娘的意思。
錦魚可真是太厲害。奪嫡之事,有這麼個幫手,她可真是如虎添翼。
鐘微卻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欽佩又是遺憾。
高興的是,錦魚果然是有驚無險,又出了一回大風頭。
欽佩的是,錦魚這是頭一回進宮,居然能在皇後娘娘跟前占了個大便宜。實在是太過聰慧。
可她更多的卻是遺憾。
當初在宏福寺,雖然衛江兩家已經定了親,可若是他們鐘家透露出想娶錦魚的意思,不信衛家不動心。
如今卻隻能看著衛家姐姐一飛衝天。
要怪就怪他哥哥,不如她眼光好,當時隻顧著戲謔,沒真把錦魚看在眼裡。
敬國公夫人帶著錦魚認完了親,便牽著她的手退回來,還悄悄吩咐宮人把錦魚的繡墩搬到自己身邊。
不過錦魚卻沒能坐。
因為時辰不早,太子要替皇後娘娘給姑娘們嘉獎了。
姑娘們一時在宮娥的指引下排成了左右兩列。一邊八位。
她主動站到了右手這一列的最後一位。
今日她認敬國公夫人當乾娘,隻是一個小小插曲,真正的重頭戲是太子選妃。她可不敢喧賓奪主。
皇後娘娘掃了她一眼,才轉眸笑道:“便由太子殿下替我嘉獎賞賜你們吧。”
蔡公公便依著之前選梅的單子,開始點名。
頭一個叫到的竟然是袁雲書。
錦魚在後頭,抬頭朝前看去,可惜隔得遠,就見太子殿下從一盤金碧輝煌的飾物中挑了一件什麼交給袁雲書,又說了幾句嘉許的話。
錦魚遠遠瞧過去,見她手裡捧著的仿佛是一枝牡丹簪。
她頓時心頭涼了半截。
牡丹乃百花之王,莫不是太子還是更看重袁家的支持,所以堅持要袁雲書為正妃?
如果這樣,王青雲為側妃,也是太委屈她了。
她白來這許久,竟是沒能替王青雲說上什麼話。
可這也不能怪她。她現在看起來風光,誰知道她今天可真是困難重重,腦門上現在鼓著個大包呢?!
她不由朝王青雲看去。
卻見王青雲仍是僵著脖子僵著臉,看得出來是極緊張的。
也不知道王青雲看沒看見袁雲書得的是牡丹簪。
不想此時,就聽那蔡公公的聲音響起:“袁氏書雲,受太子殿下代皇後娘娘賜紅寶赤金牡丹簪。”
錦魚不由氣餒。
袁雲書謝過接下退後,仍回到原來左首第三位的位置。
就聽蔡公公開始叫第二姑娘,錦魚心思紛亂,也不知是誰,接著就聽那蔡公公一個個叫上去,又不斷地開始叫喚,什麼碧璽累絲菊花簪,鬆綠石金蘭花簪等不一而足。
長寧郡主得了一朵點翠芙蓉簪。
鐘微得了一枝翠頭鑲金玉蘭簪。
她已經有了婚配,自然不在正側妃的人選之中。
她拿了那簪子,彎著狹長的眼睛,衝錦魚俏皮地一笑。
錦魚也勾了勾嘴角。
這時便聽蔡公公終於叫到了王青雲的名字。
就聽太子道:“王氏青雲,姿儀端莊,鐘靈毓秀。柔嘉表範,雍肅持身。憐貧惜弱,德厚流光。今特召進宮,予以嘉賞。”
也不知道是不是錦魚的錯覺,她覺得太子對王青雲的嘉獎詞好像比之前的所有人都要長八個字。
然後就見太子舉起一枝金光閃閃的簪子遞給了王青雲。
王青雲接過那簪子,原來緊繃的身體突然一鬆。
此時就聽蔡公公尖細的嗓音響起:“王氏青雲,受太子殿下代皇後娘娘賜赤金累絲雙鳳簪。”
錦魚的心頓時猛地一跳,幾乎想要尖叫出聲。
王青雲……到底成功了!
彆人得的都是花簪,隻有王青雲得的是鳳簪!
真是比她自己之前逼退誠親王,智取皇後娘娘,當上敬國公夫人的乾女兒還叫她感到激動。
接下來誰得了什麼東西已經不重要了。
就見王青雲嘴角緊抿,慢慢走回了原位置。
卻朝她這裡看了一眼。
兩人目光相接,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成功的喜悅。
又過了一兩人,錦魚才聽到叫自己的名字。
便上前,卻見那盤中隻剩下三五枝簪子了。
太子殿下卻沒說那些一套一套的嘉許詞,反笑道:“表妹今日大喜。又正好是你生日,便賞你自己挑一枝吧。”
錦魚:……
好在選擇並不多,一眼看去,有隻藍寶百合簪,她便隨手拿了,謝過退下。
一時賞賜完畢,大事抵定,太子便跟皇後娘娘與敬國公夫人彆過,朝前頭去了。
皇後娘娘這才一個個都叫上前去,每個人都略略問了兩句。
錦魚站在後頭,見她與王青雲說話的時間最長,袁雲書的時間也不短,不過叫她意外的是皇後娘娘竟與柯秀英也說了好些話。
她還以為經過錦心的加持,柯秀英也沾了黴氣,已經出局了呢。
誰能想到,當初柯秀英與顧茹兩個一起捧著錦心去參加提拔大會,結果顧茹倒了大黴,柯秀英卻是殺出了重圍,成了贏家?
輪到她時,她覺得皇後娘娘沒朝她翻白眼,就已經是很大度了。
隻淡淡說了兩句話,便讓她下去了。
經過這一大番的折騰,錦魚更覺江淩高瞻遠矚英明睿智……她吃了那麼多東西,現在就已經開始覺得餓了。而這席麵,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開始。
不過皇後娘娘最重要的事情都辦完了,接下來,應該就隻是吃吃喝喝,不會再有什麼風波了吧?
可事情證明,她想錯了。
她們確實回到西配殿,在將近午時時終於吃上了飯。
可是沒吃多久,就聽得遠遠地傳來了鼓樂之聲。
一開始大家都沒太注意。
前頭皇上也在嘉獎這次賑災的有功之臣。開宴後有奏樂很是尋常。
隻是這鼓樂之聲竟是越來越大,眼見著朝她們這邊來了。
在宮裡,不用問,誰能有這樣的排場。
第110章 誥命之爭
隻是她還是奇怪。
皇上不在前麵嘉獎功臣, 怎麼跑到後宮來了?
不過是進後宮而已,有什麼必要還搞得這麼排場盛大熱鬨非凡?
便低聲問王青雲。
王青雲便道:“這朝會宴饗樂本隻有重大節日才會用的。不過也有例外。比如皇帝大婚、凱旋慶功。可見這次的賑災滅寇,皇上極為看重。故而用了如此鼓樂。”
錦魚實在萬分佩服。
王青雲真是生來就該嫁皇家的。
連宮裡什麼時候該用什麼鼓樂都能分得清楚。
不像她就瞎聽個熱鬨罷了。
不過, 皇上來乾什麼呢?她多看了王青雲兩眼, 不是急著來看太子新選的兒媳婦的吧?
王青雲卻神色沉靜如水, 隻抿了抿嘴角, 似乎已經沒有之前心想事成的愉悅。
錦魚在心裡暗暗替她歎了一口氣。
她知道王青雲選擇太子的理由。
王青雲的性格,有了目標,便一往無前,怕是一直沒工夫顧及自己的感受。
如今大勢底定,也許才真正意識到, 一步踏出,這一生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無論她過去多麼喜歡鐘哲,如今便是想一想都是罪過。
若能像她與江淩這樣, 嫁一個互想喜歡的人,想必青雲會更快樂。
錦魚不由也收拾起之前的愉快,悄悄拍了拍王青雲的手背, 以示安慰。
王青雲秀麗濃黑的眉毛動了動, 徐徐吐出一口氣, 悄聲問:“要不要一起走趟官房?”
錦魚:……
王青雲怎麼能這麼及時?她正有此意!
趁著皇上到來之前, 趕緊的。
誰知道一會兒要折騰多久啊?
她倆一起身, 鐘微也跟了上來。
*
她們三個上完官房回來, 就見眾人都已經出了西配殿大門, 便趕緊跟上,站在最後頭。
好在天氣雖冷, 風卻不大。剛過正午,陽光明晃晃地, 天空是晴藍一片,金黃琉璃色的屋脊上堆積著厚厚的白雪,白得發藍。
叫人覺得這天地一片澄淨,心都安靜下來。
隻等了約一柱香的工夫,就聽到鼓樂聲猛地一停,接著便聽司禮太監尖細的嗓音回蕩起來:“皇上駕到!”
這時就見皇後娘娘等人絡繹下了正殿台階。
金壁輝煌,花團錦簇。
錦魚剛才上官房時聽王青雲說才知道。
原來定北王妃都沒能進正殿,是因為正殿坐的,都是後宮的妃嬪,宗室老人及皇後娘娘的親眷,包括敬國公夫人。
錦魚不由想起上回在宏福寺插花大會上,誠親王也是帶著敬國公夫人先進去的。
也不知道定北王妃會不會覺得委屈。
她一邊東想西想,一邊跟著小太監的指引,隨著人流往最後排去。
皇後娘娘居中,往最前排走,後麵分成左右兩列,跟著各等級的命婦,她們這些特彆被召見的姑娘們都在最後,聽著司禮太監的號令,齊齊下跪,頓時滿院錦繡,猶如繁花盛開。
*
皇上下了玉珞,見此景象,頓時聖心大悅,笑對身旁太子道:“你這主意出得好。今兒是花朝節,不可辜負了。”
太子眼角一掃,見誠親王在他們身後半步,臉色氣得發白。
他心中越發得意。
因為衛五娘子的事,一番節外生枝,選完妃,他趕到宣明殿時已經誤了吉時。
父皇不由臉色不虞。
隻是急著開始嘉獎禮,也不好當眾責備他。
因而等嘉獎完畢,開宴後,酒過三巡,皇上才問他為何遲到。
他今天先到朱鏡殿選妃,本是母後與父皇商量好的。
隻是這事雖然大家心知肚明,可是選妃的旨意還沒正式頒下,禮部也沒開始流程。自然不能明說。
本來時間是足夠的。
誰知誠親王突然跟母後告了衛五娘子的狀。
母後自來最疼愛誠親王,覺得他活潑討喜,不似自己這般自小老成。
一怒之下便召了衛五娘子進來訓斥,本來是想叫這衛五娘子給誠親王與誠親王妃當麵服軟,賠禮道歉。
誰知道這衛五娘子竟是不好對付的,事情一時脫了序。最後竟莫名其妙變成了衛五娘子插花認乾娘。
想想他都覺得誠親王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這個太子是天命在身,連老天都在幫他。
他特意省去了誠親王這一段,免得皇上覺得他故意告狀,隻說:“今日是花朝節。母後聽姨母說那衛五娘子插得一手好花,便想了個有趣的法子,命她插了一瓶梅花。”之後便把如何叫姑娘投票選花的事,如何以此為敬國公夫人選乾女兒,撿最有趣之處說了。
說到衛五娘子的梅花獨得十票,皇上也忍不住打斷道:“竟有這樣的事?朕倒也想鑒上一鑒。之前傅卿家不是還寫過一首詩,叫什麼《詠衛五娘子蠟梅枝》。不如叫他們取了來。也吟上一吟。”
那傅大學士今日也在場,便起身行禮笑道:“皇上,臣亦心向往之。”
他本正要打發了太監去取,不想本坐在他身後的江淩突然湊近,低聲道:“那花無論捧得如何仔細,走這許多路,必是不複原來形狀。殿下何不請皇上移步朱鏡殿?”
他一聽實在有理,便起身道:“父皇,今日大喜,剿平匪亂,平定災情,又正值花朝,豈可辜負?雖如今百花儘殺,可這朱鏡殿內繁花如錦,殿後紅梅正香,實在值得一賞啊。兒臣倒有一個主意,不如請父皇也移步朱鏡殿?亦去猜一猜到底哪一瓶花為衛五娘子所作?”
一番話,說得龍顏大悅,便對宴中眾臣笑道:“咱們不如也去湊個熱鬨?”
皇上想湊熱鬨,誰敢不同意?
隻不過這朱鏡殿再大,也容不下這許多人。
因此絕大多數的臣子都被直接引去殿後禦花園賞紅梅,心中俱是扼腕。
而皇上帶著太子誠親王還有此次嘉獎的功臣進了朱鏡殿。
自然少不了江淩景陽侯王尚書等。
傅學士卻是專門被皇上叫來呤詩的。
*
錦魚自然不知道這番緣故。
她老老實實地跪在最後麵。
這天氣雖然沒那麼冷,可跪在地上,那寒氣還是順著膝蓋直往全身竄。
她隻盼著皇上走快些。
她們能早點起身,回到西配殿去繼續吃吃喝喝。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心急,總覺得皇上實在走得太慢,便忍不住悄悄地抬了下頭,飛快地張望了一眼。
不想一眼就看見跟在太子身後的江淩。
雖隻是短短一瞥,可她還是看清楚了。
江淩居然已經換上了五品朱袍!
他以前穿青袍時,好似“岩樹桂花開月殿,使無煩惱見青蓮”,出塵清雅的好看。
如今換上這朱袍,卻是“玉臉已非朱淡粉,香紅全勝雪籠梅”,濃烈驚豔的好看。
頓時欣喜不已,身上寒氣都去了一大半,便覺得就是再跪上半天,也能挺得住。
片刻之後,就聽腳步聲漸近,明黃的衣角,青襪青舄從眼角餘光中滑過。
她不由欣喜。
皇上跟皇後娘娘走過去了。
果然又過了略一柱香的工夫,就聽司禮太監叫起。
眾人紛紛起身。
錦魚雖然兩腿有些發麻,但站起來時還算穩當,見王青雲有些不穩,忙伸手拉了她一把。反倒是鐘微,竟是身手敏健,穩當得很。
便又由小太監引領著往偏殿去。
大家坐下。錦魚本還想吃點什麼,可拿起筷子,見那些菜盤子裡,都結了一層薄白的油脂,倒像全成了白色的瓷盤。
不由懊惱地把筷子放下。
這都冰涼涼了,還吃什麼呀。
隻得要了一杯滾燙的瓊花露,慢慢飲下去,稍微能暖一暖心肺。
心裡暗道,這宮宴可真是受罪,若是得個誥命,就得時時來參加這種宮宴,她倒寧可不要這個誥命了。
正悶頭喝著,就有人扯了她的衣袖一把,好在酒已隻剩下半杯,琥珀色的液體蕩漾了一下,好在沒蕩出來。
她抬頭,見王青雲正朝她使眼色,忙轉過頭去,就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又進了殿,笑眯眯地朝她這個方向走來,正是之前來召她的蔡公公。
錦魚渾身汗毛直豎。
可彆還是來找她的。
皇上不會也是被誠親王挑唆了要來找她麻煩吧?
皇上,您這時候該看看您未來的兒媳婦呀!
可惜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
那蔡公公直奔她而來,道:“衛五娘子,皇上召見。”
錦魚手一抖,那半杯酒終是不爭氣地灑了出來。
*
一回生二回熟,她又回到了正殿。
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這回是在正殿軒昂恢弘的大堂之中。
錦魚進殿時,就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自己的身上。
若不是剛才喝了幾杯酒,她怕是要頂不住,定然會嚇得兩腿發軟。
她儘量放慢腳步。
雖不敢抬頭,可跟在蔡公公身後,大約也看清了殿中的情形。
一個廳堂,分成了左右兩側。
左側皆是朱紫,應是文武百官。
右側色彩繽紛,應該是宮妃宗室。
虧得這廳堂大,人雖多,卻也不顯得擁擠。
皇上皇後娘娘在此,自然也沒人敢喧嘩。
再往前走,就看見前方分個八字,排著些條桌。
桌後坐的人,雖看不到麵貌,可從那衣擺看來,全是皇家人才能穿著的明黃。
再往上,卻是隻看得見高高的台階。
皇後娘娘跟皇上應該是在那台階之上。
蔡公公止了步,引著她向皇上皇後娘娘見了禮。
便聽皇後娘娘叫起身。
她謝過便由蔡公公往旁邊引,到了位置,她便半垂著頭一動不敢動。
眼角餘光卻沒停,斜斜向上一眼掃去,就見皇上與皇後娘娘寶座之間的花幾上,放著一瓶插好的青花抱月朱砂紅梅。仿佛就是她之前插的那一瓶。
她心裡一下就定了。
難不成是因為這瓶插花叫她進來的?
不覺微有些遺憾。
其實若是教她真插一束梅花來禮敬花神,她定然不會選青花抱月瓶這樣笨重繁複的花器,定然會選淡青色,冰裂紋或是定窯白,形狀也最好是筒瓶或者是海棠尊。
她剛才為了平衡抱月瓶的笨拙感,可真花了不少心思。
還有那些花枝,若是她自己去樹上親選,也會好上許多。
這瓶花,照她瞧來不過爾爾。隻不過是因陋就簡,隨手而為。
*
皇上坐在上頭,遠遠地就見蔡公公引著一個美貌的女子走了進來。
一身嬌嫩的黃色錦衣,腰兒束得不盈一握,卻並沒有那弱不勝衣的感覺,反有一種說不出的挺拔俏麗。
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麵對這偌大陣仗,竟然十分鎮定自若。
倒讓他想起江淩第一回 上殿時的情形,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及到近了,他才看清。
這女子眉目楚楚,紅潤嬌妍,卻沒有半絲俗氣,仿佛那朝霞明珠一般,清澈明淨,又如牡丹初放,生氣勃勃。
便是頭上戴了個奇怪的白銀首飾,也沒減少她的美貌分毫。
這衛五娘子果然是個驚才絕豔的人物。比之江淩竟是絲毫不遜色。
怪不得剛才封賞功臣之時,江淩自己的樞密都承旨還沒到手,就急著想著要替他媳婦兒求誥封。
便朗聲笑道:“往年花朝節,民間尋花踏芳,撲蝶挑菜。可惜今年極寒,大雪不斷。今日慶功,原也該拜祭花神,盼著今日之後,大雪不再,春暖花開。”
*
錦魚半低著頭,默默聽著,心裡也深有同感。
便聽得滿殿滿耳俱是頌聖之聲。
她不由暗暗好笑,卻也知道自己還沒資格去開口頌聖拍馬屁。
就聽皇後娘娘道:“皇上心懷天下,愛民如子,上天定然不會辜負皇上一番苦心。臣妾今日也是這樣期盼,故而才召了衛五娘子來插上一束梅花,禮敬花神。”
錦魚:……
皇後娘娘看來還挺會見風使舵的。大概是要掩蓋誠親王為難她的事。
她雖不想跟誠親王結交,卻也並不想跟誠親王結仇,自然也不會再節外生枝。
就聽皇上笑道:“衛五娘子,果然是不同凡響。這十來瓶花中,眾人一進殿,便都是一眼就說你這一瓶最佳!你這插花的本事卻是跟誰學的?”
錦魚心中一跳,謹慎道:“初時是跟我……姨娘學的。後來便跟著《瓶花三說》、《瓶花譜》還有《瓶史》這些書自己琢磨。”
“哦?你姨娘?這民間果然是藏龍臥虎。你這花兒插得極好,不知你想要什麼賞賜?”
錦魚沒想到皇上會這麼問。
心裡雖然想給她娘要個誥封,可又覺得就憑這不怎麼地的一束花兒,就想替她姨娘求個誥封,過於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若真是個無知民婦,皇上也許隻是一笑而過。
可她到底出身景陽侯府,如今嫁的也是侯府,總不能連這點見識都沒有。
這樣一糾結,便呆滯了片刻。
“傻孩子,你過來!”皇後娘娘的聲音無比親切地響起。
錦魚:……
忙上前走到皇後娘娘身邊,靦腆地笑著。
皇後娘娘便笑道:“皇上,您可是瞧著這衛五娘子不錯?您還有所不知。今日敬國公夫人還認了她做個乾女兒。如今您也是她乾姨父了呢!”
錦魚:……
皇後娘娘這個見風使舵彎轉得也太急了,她這坐船的,差點兒沒扶穩被甩下水。
她心裡不由暗暗佩服。
皇後娘娘在後宮這穩固的地位,可真不是白來的。
出了事,人家狠狠心,就能關自己一個月。出來便是賢後。
剛剛還討厭她,懶得跟她多說一句話。現在一瞧皇上的眼色,立刻順著杆子放下前嫌,還隨手就替娘家人掙了臉麵。
皇上果然龍顏大悅,放聲大笑,道:“她倒是個手快的。”
錦魚一心隻在佩服皇後娘娘的手段,在皇上看來,這孩子就是受寵若驚,木訥內向。
因道:“有什麼想要的,隻管說!就當是朕這個皇姨父給你的見麵禮!”
這時敬國公夫人站起了身,笑道:“皇上隆恩,這孩子怎麼擔得起!錦魚,還不快去拜見你皇姨父?”
錦魚心一橫,上前朝地上雙膝跪倒,伏地甜甜軟軟地叫了一聲“錦魚見過皇姨父!”
皇上笑聲不斷,連聲叫她起來。
錦魚卻不起身,伏地道:“錦魚夫君今日也在。我想……想求皇上允許他也上前,與我一起,能有幸稱皇上一聲皇姨父。”
皇上的笑聲越發愉快,道:“這傻孩子可真是不貪心!江淩……過來!”
江淩本在殿尾,聽到這裡,忙起身上前,跪到錦魚身邊,雙膝跪倒,也行了個大禮,正要叫皇上一聲皇姨父,卻聽皇上道:“你們江家本是孝慧仁慈皇後的外家。朕身上還流著她老人家的血脈呢。論起來,朕倒是你的舅舅。你們兩個,倒不如都叫朕一聲皇舅父罷了!”
錦魚之前叫江淩上前,不過是想叫江淩也沾沾自己的光。
哪裡想到,皇上居然突然想起認江淩做外甥。
俗話說皇帝也有幾門窮親戚。
雖然論起來江淩確實可以稱皇上一聲舅父,可是這京裡能這樣叫皇上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一百。沒有皇上特許,誰敢這樣叫皇上?
錦魚雖然開心,可也沒有覺得有多了不起。
因為皇帝的親戚,其實也沒多大用。
皇帝嘛,惹惱了,兒子孫子都能殺,一個遠房到不能再遠房的外甥和外甥媳婦又能有什麼用?
大約江淩也是這樣想的,兩人都沒有露出受寵若驚的諂媚之態,隻是歡歡喜喜地叫了一聲“皇舅父。”倒像是尋常人家認親般。
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平素見的誇張表演太多,反而對他們這種態度十分受用,笑道:“錦魚呀,你可真是好福氣。有個好夫君。之前在宣明殿,你家夫君就說,這次論功行賞,他要把自己功勞換了你的誥命。隻因這朝庭誥命,雖是女眷,卻也領君之?,也該替君分憂。朕想你年紀太小,因沒答應。不想如今見了,你倒也與他一般是個沉穩敦厚的性子。剛才問你要什麼封賞,你亦全無貪念,朕便準了他所請,你可高興?!”
錦魚大喜若傻,一時心情翻滾,嘴裡卻說不出話來。
不是因為能做上誥命夫人,而是因為江淩這番心意。
江淩可沒跟她說過要替她請誥命的事。
她也沒想過。
難道是那日在病中與豆綠的玩笑,江淩當了真?
這才要把自己的功勞拿來給她換誥命?
她心口好像捂了個手爐般,暖乎乎的。又好像喝了最甜的棗花蜜,甜得發暈。
卻聽有人道:“這孩子,是歡喜傻了麼?還不快謝恩?”
錦魚猛地一驚,從陶醉中醒來,腦子裡猛地掠過一個大膽的念頭,伏地叩首道:“錦魚謝皇上天恩浩蕩,但是……”
她話未說完,就聽得殿內響起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眾人紛紛心道:這衛五娘子,都聽說是個膽大機靈的。先看她在皇上跟前,呆呆傻傻反應遲鈍,還當也不過如此……怎麼,皇上賞賜,她不立刻感恩涕零,居然還敢跟皇上說什麼但是?!這是才得了幾分顏色,就不知道自己有幾分重了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雨露不要,難道非要雷霆?就看看這衛五娘子麵對君王一怒,會不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