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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明白

太後一番話,讓越長溪頗為觸動。可若是她能立馬改變,就不會在夢閣十年洗腦下堅守本心。但若說毫無感覺,也是假的。

她現在大概處於,你說的很有道理,但並不能說服我的狀態。也就是虛心認錯,死不悔改。

在內心深處,越長溪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裡。她的世界觀在現代形成,與古代世界格格不入,夢閣的十年又潛移默化影響了她對生命的態度,三方拉扯下,她如海浪中搖曳的船隻,久久無法安生。

就像夢閣一事,閣主毫無疑問地錯了,但若是放在現代,越長溪不會想要自己動手,而是會尋求警.察幫助;也包括她自己,從現代法律上來說,她隻是脅從犯,罪不至死,甚至可以免除處罰,但她卻選擇離開。

某種意義上講,夢閣確實徹底改變了她,讓她對待生命不再敬畏。更重要的是,讓她不自覺便淩駕於律法之上。

然而,她所能定義的正義與公平均來自於法律本身,還是全世界她獨自一人遵守的法律,如果她自己都開始違背,那麼之前的堅持有有何意義?

越長溪捂著額頭,她覺得自己好像站在道路中央,四周儘是白茫茫的霧氣。無人領路、無人同行,她一個人踽踽獨行,因為走得太久、太遠,稍不留神便迷失方向。

又或者已經迷失。

太後見她困惑,便知道她是真的聽進去了,因此慈愛一笑,“一時想不通也沒關係,多看看,多走走,總會明白的。”

太後握著她的手,像是對待自己誤入歧途的孩子,不過分苛責,也不強迫對方改變。但隻要你回頭,就會發現她一直溫柔地、堅定地站在身後。

幾乎符合她關於母親的全部幻想。

越長溪鼻頭發酸,卻不是為自己。

對方的很多話,她都無法讚同,唯有一點印象深刻,就是要有直麵問題的勇氣。越長溪吸吸鼻子,終於提起此行的真正目的。她翻出衣袖間斷成幾截的琴弦,鼓起勇氣看向太後的眼睛,

“故人所贈,但求太後解惑。”

雖然不如上次激動,但視線在觸及琴弦時,太後仍像被刺痛一般閃了閃神,她慢慢探出手,像用儘自己一生的時間,抓緊了那根弦,

“哀家知道,所有避之不及的東西,都會以另一種姿態回到你身邊。”

……

當太後還是霍家小將軍時,她是不信命的。

她雖屬於戰場,但絕大部分時間還是立於朝堂之上。而朝野中的權利傾紮、勾心鬥角,從來都是人禍,而非天災。

畢竟敵人若是加害於她,她要做的是反抗,而非請求命運祝福。至於“儘人事,聽天命”這句話,霍小將軍也不信。所謂的聽天命,不過是人事沒到位的另一種說辭。

所以,在霍小將軍眼中,根本沒有天命一說,哪怕有,也和世間萬物一樣,都能改變。

隻要手中的權力夠大。

因此,當算命的術士說她天生鳳命、子嗣艱難時,霍小將軍立馬嗤之以鼻。

嗤之以鼻並非不相信,而是她以為,申國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她是唯一的女將軍,手中握有申國數十萬兵馬。除了皇帝以外,誰敢、又或者說誰能有命娶她?至於子嗣艱難,她常年帶兵打仗,早就傷了身體根基,能不能生尚且未知;更彆提皇帝會擔心外戚乾政,又或者她垂簾聽政,根本不可能讓她有孕。

所以霍小將軍早就做好準備,過幾年新帝登基後,她就收拾收拾入宮,因為她過往的功績和朝堂上的影響,新帝不僅不會打壓她,還會對加倍對她好。哪怕沒有子嗣,她也不覺遺憾,甚至樂得一個人瀟灑自由。

但萬萬沒想到,一切要比想象中來的更快。

先是沈昭元無故發瘋,說什麼也不願繼續做太子;然後皇帝一怒之下,將二皇子沈昭清立為太子,並且為了鞏固他的地位,還將她封為太子側妃。

霍小將軍:上頭打架,讓我嫁人做什麼,還以為能多玩兩年呢_(:з)∠)_

看著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夫君,霍小將軍也隻好認命,脫下厚重的鎧甲,披上火紅的嫁衣嫁入宮門。好在沈昭清朗目星眸,模樣俊俏,性格方麵也沉穩大度,讓霍將軍多少放下戒備之心。

等再一晃神,她就已經有孕了。

太後眯著眼笑,似乎對舊事充滿懷念,“剛有孕那時,我其實並沒感到喜悅,也不慌張,確切地說,是一點惆悵和無奈。”

沈昭清待她極好,知道她愛動愛武,特意從東宮分出兩片小花園,給她建馬場和練武場,但並不意味任由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那時候霍老將軍是申國第一將軍,手握申國大半兵馬,一半武將是他的弟子。若是有異心,黃袍加身不過是瞬間。

而皇帝唯一依仗的,不過是將軍為人正直、忠心耿耿,以及他妻子過世多年,未育一子。

一旦這個孩子被生下來,第二個依仗瞬間失去作用,那虛無縹緲的衷心失去,大概也為期不遠。

因此,霍小將軍做好了孩子“意外”失去的準備,為了不讓對方難做,她還經常練功跑馬,對每日呈上來的補品來者不拒,就等著某天突然中毒或怎樣,結果一等,就是十個月。

彼時她的肚子已經很大,騎馬練功也被太子明令禁止,甚至多走幾步路對方都要跟著。補品什麼的更是早就停了,入她口的東西,沈昭清甚至要先吃。

霍小將軍捂著肚子,產生了深深地疑惑:難道是想一屍兩命?果然說起歹毒,還得是他們沈家人!

再後來,就是她在產房裡默默等死,沈昭清隔著一層門聲嘶力竭、泣不成聲。小將軍本來不想用力,但被他吵的煩了,一使勁就將孩子生出來了。

嬰兒哭聲傳出來時,身體健康的小將軍若無其事,而急火攻心的沈昭清反而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門口候著的太醫大部分呼啦啦去救治太子,小部分抱著小嬰兒檢查,還有幾個要進宮報喜,屋裡的產婆卻發現,還有一個嬰兒。

一個默默藏在兄弟身後,十個月都沒被發現的嬰兒。

既然一個都生出來了,另外一個也不能留下,霍小將軍隻好再次努力。但這次,結果卻不是好的。

也許因為在肚子裡呆的時間太久,也許被他的兄弟搶了養分,這個孩子生下來時,已經沒有呼吸。

說實話,霍小將軍鬆了一口氣。

雙胎被視為不祥之兆,一般官宦人家產下雙胎,都要將其中一個送給宗族,以避災禍;在皇宮就更複雜一些,必須留一除一,她是太子側妃,也許是未來的皇後,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留不得。

某種意義上說,沒能活著出生,也許是他的幸運。

太後低頭斂目,語氣無悲無喜,“皇嗣衣食用度均被記錄在冊,我不想其他人發現這件事,就命宮女拿衣裙當做繈褓,又用拽下來的琴弦裹住,偷偷送至宮外,也好能安葬他。”

窗外豔陽高照,屋內溫暖如春,越長溪聽到這裡皺了皺眉,從心底深處升起一股寒氣。

太後注意到她的表情,話鋒一轉,“這就是哀家為何要勸告你的原因。”

“我這一生都絕對理性,每個決定都經過深思熟慮:知道先帝娶我是因為兵權,我便固守本心,不生出任何奢望;知道我的孩子不能與我過於親近,否則會引來猜忌,我便將自己困在宮中,每月見他一次;知道這個孩子注定不能活,我便想也沒想就將他棄之荒野。”

“每個決定都是對的,可是現在,哀家卻後悔了。”

望著太後痛苦混合著愧疚的表情,越長溪一怔,似乎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很多像我們這樣的人,心裡都有一把尺。我們一生不越雷池半步,永不犯錯、永不失敗,最終活成完美光鮮的樣子,卻連自己都看不下去。”

“因為生活不該這樣,它不是正確的,而是混亂的、錯雜的、痛苦而快樂的,”眼前的少女不過二八,眼中卻仿佛有深淵,太後忍不住將這些話告訴她,好似告訴過去的自己,“你還有時間,尚可以逆著人潮前行,而不是早早彎下腰,向命運屈服。”

這番話似醐醍灌頂,一句驚醒夢中人。

時至今日,越長溪終於知道夢閣從她身上奪走了什麼,不是什麼希望、善良、信念,這些東西一直都在她心中,夢閣真正奪走的是她的勇氣。

可以麵對痛苦,爭取權利,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因為不敢正視錯誤,就選擇自.殺逃避;因為不知衛良更在乎夢閣還是她,就選擇避而不談。

然而,贖罪的方法有千萬種,衛良也絕非不講道理之人,如果她說,對方未必會繼續一錯再錯。

可她為何什麼都沒做呢?

幾個月前,越長溪從夢閣走出,將困住她們的高牆遠遠拋在身後,所以她推斷出,當年的孩子一出東宮,可那座夢閣砌在她心裡的牆,才終於被打破。

越長溪瞥了眼桌上的經文,還是敬畏的態度,卻不再把所有事情都寄托在佛祖身上。她伸手握住太後的手,琴弦在兩人手心散發著炙熱的溫度,“太後,你說的那個孩子也許還活著,我會帶他來,帶到我們身邊。”

——我已經不需要他在夢閣和我之間做出選擇,因為這次,我會先一步奔向他。

慈寧宮寂靜無聲,太後一直平靜的表情,終於被打破。

她嗓音沙啞,言語間都是無法置信,“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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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長溪敢說出來,是因為她幾乎能確定這件事。

她從衛良那裡得知,閣主並非他的親生父親。再加上申帝錯認她時做過的一係列調查:太子妃生產時,沈昭元確實就在身邊,而當年抱走死嬰的侍女,先是無故失蹤,後來又在夢閣誘.拐孩子時數次出現。

所以她推斷出,當年的孩子一出東宮,就被沈昭元發現,不知什麼原因,他救活了這個孩子並且養在身邊。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也是越長溪最先懷疑申帝和衛良是兄弟的原因。

那時候周宛晴和申帝剛剛確認身份,事後,小藍驚魂未定地對她說,“你膽子可真大,連我自己都不敢確定他還記得我,你怎麼敢?”

越長溪覺得原因很簡單,“他看你的眼神和表情。”

周宛晴調皮地眨眨眼,“溪流兒懂得真多。”

越長溪一怔,她兩輩子單身,確實不太懂,怎麼在申帝身上卻能萬分確定。後來見到衛良,她才恍然。

——申帝看著周宛晴的表情,和衛良看向她時一模一樣。

而且並非神似,而是眼角眉梢動作的弧度,百分之百一樣。

那時候她就想,基因的力量真強大,兩人隻是堂兄弟,性格經曆完全不同,但依然在某些時刻表現如出一轍。

後來她忽然想到,誰說是堂兄弟呢……

回到永和宮的路上,越長溪眉眼含笑,雖然她有無數個理由憎恨閣主,但在衛良這一方麵,她確實要感謝對方。

從窗子落入內殿時,結束了大典的周宛晴正在一個人換衣服,她眉頭緊皺,目光凝固在桌麵的東西上。

越長溪拍了對方的肩膀,“怎麼回事?”

“剛剛宮茗顏來過,這是閣主命她送來的生子藥,能讓女子儘快受孕,但與她交.合之人,卻會無故陷入昏迷。”周宛晴頓了頓,“而且……”

“而且什麼?你又不打算真的用。”

☆、42折磨

兩人一前一後滾進床下,申帝還罵罵咧咧道,“這是朕的皇宮,為什麼要躲著。”

三下五除二脫下外套,越長溪一邊往床上爬一邊小聲回罵,“廢話真多!本宮還是公主呢,昨夜為什麼要睡在外間。”

重新躺回床上,越長溪裝作熟睡的樣子閉上眼,一秒後又不放心地問道,“沒問題吧?”

拿著手帕,周宛晴低頭看了眼床罩,確定沒有任何破綻,“沒事,放心吧。”

說是放心,其實兩人都有些擔憂。衛良內功深不可測,很難不察覺屋裡多出兩道氣息,越長溪隻能祈禱,他因為心緒混亂忽略掉。

和祈禱老師忘了留作業一樣不靠譜。

深吸兩口氣,越長溪運功平複混亂的呼吸,腦中止不住思考,衛良為何今夜又來?

左思右想也沒想出原因,腦中亂糟糟混成一團。不多時,窗子果然傳來敲擊聲,越長溪五指緊攥,低聲問道,“誰?”

窗外沉默半晌,熟悉的冰冷嗓音回答道,

“是我。”

督主果然來了,越長溪又一次下床打開窗戶,昨夜的糾結、痛苦、複雜統統化為緊張,她點了下窗沿、假裝驚訝道,“你怎麼來了,有事我們出去說,免得被人發現。”

督主看了眼屋內,周宛晴福身後主動離開房間,衛良便按住窗戶,一閃身鑽進裡麵,“夜裡風大,你生病不能受涼。”

他說完話,兩人都有些不自在。

如果床下沒藏著兩個人,越長溪也許會感動。然而沒有如果,就好像他們二人的關係,中間總隔著無數不能言明的秘密。

因為擔心申帝被發現,越長溪不敢走進裡側,也不敢讓房間內太安靜,隻好站在窗邊詢問,“你一直在九盛城?”

“沒,閣主命我去康陽城采藥。”

越長溪地理不太好,在夢閣考試全靠半枝作弊,即便如此,她也知道康陽在申國的另一端。那裡天氣寒冷,大雪連綿不絕,因為盛產天山雪蓮而聞名。

最重要的是,從永昌到康陽坐馬車至少需要七天,衛良究竟是怎麼來的?

越長溪:“那你剛才想說什麼?”

衛良停頓一會,像是糾結,“你病了?”

天色漸晚,月光透過窗子縫隙落在兩人身上,似乎鍍上一層柔光,連呼吸都變得溫柔,越長溪輕笑了一下,“說實話,你為什麼來?”

兩人顧左右而言他,始終在最想談的話題邊緣徘徊,像是不敢觸碰火焰的飛蛾,可越長溪不喜歡這樣,寧願死,她也要真真切切擁抱一次火焰。

衛良:“你被封妃了。”

“嗯。”不過是假的。

“聽說他很喜歡你。”

“嗯。”也是假的。

“你喜歡他麼?”

越長溪不耐煩地冷笑,“喜歡如何,不喜歡又如何?”

她的笑容太尖銳,衛良像是被刺痛,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他的眼角有些泛紅,“可是你病了。”

越長溪:“然後呢?”

“你生病,他卻沒來看你,但是我來了。”衛良很認真地望著她的雙眼,“所以,你不要選他,選我好不好。”

督主的眼睛清澈明亮,眼底深處透著數不儘的期許與渴望,像是不知道她已經嫁給彆人,像是未曾在門口苦苦等待一夜,越長溪已經下定的決心忽然就開始動搖。

指尖停留在他泛青的胡茬上,越長溪不再滿身帶刺,而是很溫柔地解釋道,“衛良,和一個人在一起,不是選擇題,而是判斷題,當對方在你身邊時,你就已經知道答案。”

如果她不能給他愛情,至少要教會他什麼是喜歡,那麼遇見下一個女孩時,他就不會像這次一樣茫然無措。

衛良:“你對我的判斷是什麼?”

似乎從遇見對方起,衛良就一直是淡淡的樣子,萬物都不能入他眼。這還是第一次,衛良如此執著於一個答案,可是,他注定要失望。

越長溪後退兩步,負在身後的左手捏緊琴弦,“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為什麼不能,因為你不喜歡我?”

越長溪笑著反問,“那衛良,你愛我麼?”

晚風拂麵,男人終於被她問住,眼中執著散儘,迷茫之色逐漸湧上來,越長溪臉上笑著,心卻是冷的。

這是她最不想提及的問題。

衛良永遠都無法回答,因為他根本不懂什麼是愛。就像盲人不知何為色彩,聾啞人不知何為音樂,她這樣問對方,不過是殘忍地揭開對方的傷疤,並嘲諷他的缺陷。

她不該這樣做。

她隻能這樣做。

越長溪垂下眼眸,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人果然是世間最殘忍的生物,否則為何他們生來就有傷害深愛自己之人的能力。

長久的無言後,越長溪不願再折磨自己,也不願再折磨對方,她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微笑,最終卻失敗了,“衛良,你走吧,永遠也不要回來,永遠也不要再來九盛城。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無論你認為我們之間存在過什麼,都是錯覺。”

“去睡一覺,夢醒了,你又可以重新啟程。”

她的話又狠又絕,再無半分回旋餘地,越長溪閉上眼,等著對方離開。這一次,怕是真正的訣彆。

等了許久,她也沒等到對方離開的聲音,反而落入一個柔軟的懷抱中。

衛良的唇貼在她耳畔,清泉般的聲音流淌出來,

“你剛剛問我為什麼來,其實我也不清楚。”

“當時我正在茶樓等人,偶然聽到見有人說皇帝娶妻,公主叫越長溪,我自認為心裡沒什麼感覺,可是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在前往九盛城的路上。”

“來的路上人來人往,攤販在為生計奔波,書生來進京趕考,每個人都有趕路的理由。可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不知道為什麼放棄等待半個月的雪蓮消息,也不知道來到這要做什麼。在趕路的三天三夜中,我每時每刻都在思索,卻一直沒有答案。”

“可是現在,我站在你身邊的這一刻,終於有了答案。我來到這裡,不過是想問你一句,溪流兒,你高興麼?”

“我知道你在夢閣一直不太快樂,也知道你一直想離開,如今終於如願以償,你定是高興的吧。”

“至於愛不愛你,或者什麼是愛,我仍然沒有答案。但是唯有一點我能確定,如果我有愛的人,一定是你。”

“溪流兒,你是玫瑰,我很願意途徑你的綻放。”

琴弦斷裂,兩顆珍珠噠噠地落在地上,越長溪的手腕被割傷,可她卻感不到絲毫疼痛。衛良仍然自顧自說著,“中毒也不必擔心,閣主早就答應過我,一定會為你解毒的。”

“這是沒有感情之人,能送給你的全部愛意。”

多年以後,越長溪仍然記得這個夜晚,那晚萬籟俱靜,月亮都收緊光亮,笨拙的男人傾儘所有,他沒有治愈她的傷口,而是將自己心底的裂痕全部撕開,每一個鮮血淋漓的空洞,都在呼喊著她的名字。

它們說,越長溪,我將永遠愛你。

——既然擺脫不掉,那就一起沉淪。

月光下,女人眼中閃過複雜的光,她輕抬手指捧著對方的臉頰,看著粘膩的血液從他的側臉一直沒入衣領,“我要糾正一下。”

“第一,你確實愛我。”

“第二,我也愛你。”

“第三,閣主給我下的毒是雪蒿,根本無藥可解。”

你是劊子手,但我卻無法控製自己對你的愛意,所以我仍舊會殺死你,不過,我也會跟你一同離去。

衛良,這是尚有良知之人,能送給你的最大愛意。

所以……

“所以……”

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黑暗之中,女孩的聲音仿若鬼魅,如同所有被精怪蠱惑的人一樣,衛良點點頭,“永遠都要。”

正如之前所說,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天亮之前,衛良推開窗子離開,越長溪沒問他去哪,也沒問他何時回來。她隻是關嚴了窗戶,坐到桌上給自己倒了杯茶。

稀稀疏疏的聲音傳來,申帝和江植從床底爬出來,周宛晴推開了房門,三人無一例外,都無聲地望著桌前的女孩。

手腕上的傷口已經凝固,可是大片的血跡卻留在衣袖上,暗紅的痕跡像是凋零的花朵,越長溪最先開口道,“放心,有解藥。”

眾人剛要鬆口氣,卻聽她又說,“但我不會吃的。”

申帝最先沉不住氣,嗬斥道,“你在說什麼傻話!那樣的人,怎麼能為了他死。”

兩人說話的聲音不小,在座的各位也不傻,他們都聽出了越長溪的言外之意,想要和衛良一起死。

比之申帝的訓斥,周宛晴來的更溫柔些,她拿著帕子擦掉對方手上的血痕,“溪流兒,你這又是何必?”

不像兩人以為的心緒混亂,越長溪目光清醒,甚至比之從前,還帶著些輕鬆的笑意,“晴兒,你記不記得我剛才為什麼哭?”

周宛晴點點頭,“你說太疼了。”

“對,我覺得太疼了。從我十二歲那年起,夢閣就每半個月除掉一人,我以為我疼,是因為痛恨這些生命被輕視、被踐踏。”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想著推翻夢閣,殺掉沈昭元,可是對於其他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幾位先生不過是聽命行事,山中侍衛更是什麼都沒做,如果殺掉他們,是不是不公平?”

“但最終,我還是認為他們都該死。他們的確什麼都沒做,可是袖手旁觀,正是他們的原罪。”

“令我沒想到的是,做下這個決定後,我依舊不快樂。她們的身影還會不停在眼前出現,我還是會在噩夢中驚醒,我一直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直到今天才懂。”

越長溪偏頭望向女孩,“晴兒,袖手旁觀的,還有我自己啊。”

理智上,越長溪知道自己的行為沒有任何錯誤,可是感情上,她卻過不去這關。她忘不掉劍刺進喬南胸膛的感覺,所以她做噩夢,夢見喬南對她說,“是你害我。”

“我想做個好人,然而生活幫我做了彆的選擇。以前我隻能承受,如今終於能反抗。”

將解藥塞進對方手裡,越長溪死死握住周宛晴的手,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幾人臉上,申帝仍然目露不解,甚至還想勸對方兩句。可是經曆過這一切的周宛晴已經淚流滿麵,她握緊那顆解藥,重重點了下頭,“好。”

越長溪露出解脫般的笑容,她望向太陽,忽然覺得輕鬆極了。

她真的不後悔。

☆、43刺殺

縱然平日多有不堪,但齊宣之畢竟是皇帝,經年累月積攢的底氣還在。他推開擋在身前的太監,龍紋黃袍微微擺動,“老九,朕不記得有召你回京。”

申國的皇子公主一旦成年,就不允許住在宮中,必須搬到自己的府邸生活,但是平日有出入宮闈的權利。然而隻要立下儲君,剩餘皇子凡是年滿十五,就要被派到封地,除非皇帝允許,否則終身不得離開。

齊宣之登基那年,齊景曜正好十五歲,因為是先皇比較疼愛的兒子,還被分派到富饒的江南。

老九挑眉,“怕是以後都不用麻煩七哥了。”

南邊的普通刺客已經被丞相和眾多太監解決,氣喘籲籲的林丞相來到皇帝身邊,他將帶血的刀立在身前,“九王爺,你這要以下犯上。”

齊景曜漫不經心地點頭,“確實。”

為官多年,林宗生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然而此時敵眾我寡,他隻好放低姿態勸道,“九王爺請聽微臣一言,造反之事是大罪,即便您現在一時成功,不日亦要被京中三萬駐軍圍攻,不如我們各退一步,就當今日之事沒發生過。”

齊景曜很快戳穿他的意圖,“你我二人都知此事絕不可能輕易姑息,丞相不過是想拖延時間等宮中護衛,但是恐怕你們沒這個機會了。”

他以眼神示意下屬,不多時,就有更多的黑衣人從四麵出現,他們肩上抗的屍體,赫然是剛才跑出去求助的太監宮女。

丞相臉色一變,這才知道自己中計。第一批刺客不過是幌子,目的就是將他們全都困於內廷,不讓外廷侍衛聽到一點風聲。

越來越多的黑衣人出現,齊景曜才點頭笑道,“丞相在等人,本王又何嘗不是呢?”

對麵百名黑衣人蓄勢待發,眼見大勢已去,丞相看了一眼後方的妻子和君主,提刀上前,“九王爺想弑君,今天就要踏過老夫的屍體。”

林宗生畢竟年過半百,年輕時身體素質再好,如今也大不如前。更何況之前還經過一番打鬥,此時手臂都有些顫抖,唯獨他的眼神,是一如既往地堅定。

“丞相赤膽忠心,本王佩服,事後一定給您留個全屍,”齊景曜麵露惋惜之色,隨即嗤笑道,“七哥,這麼多年你還是心盲眼瞎。一心想除去忠君之士,又錯信奸佞之徒。”

林宗生不明所以,申帝卻懂了。況且事到如今也不容他不信,但他仍抱有最後一絲僥幸,“是你強迫凝兒。”

讓刺客暗殺丞相的計劃是皇後提出的,人是她帶進宮中的,此計劃唯獨她和暗衛知曉,也隻有她能從中作梗。

“也罷,就讓七哥死得心服口服。說起造反之事,還是皇後先找到的本王。”

提起那個宛若清蓮般的女子,齊景曜也覺得驚奇。他半年前偷偷進京,雖有造反之意卻始終不得章法,最後還是皇後找到的他,也不知道一個宮妃怎麼得到的消息,反正她答應幫他奪得皇位,但也要他承諾一個條件。

“不可能,”昏暗的宮殿下,雨滴順著申帝的發絲留下來,他滿臉不可置信,“凝兒絕對不會背叛朕。”

眼看時辰差不多,東園的火也快被澆息,必須要抓緊時間動手,齊景曜不耐煩道,“隨皇兄怎麼想,畢竟黃泉路上還有很多時間供你思考,”他頓了頓,肅聲道,“動手!”

話音剛落,身後的黑衣人全都衝上前,他們不想驚動外廷侍衛,因此一律不用刀劍,隻徒手進攻。哪怕如此,他們也要比胡亂揮舞著長刀的太監要強很多,眨眼功夫就快衝到申帝身邊。

申帝高喊著,“暗衛!暗衛!”

遠處欣賞著這一切的齊景曜還好心地給他解答,“你說那幾個不成用的暗衛?本王一味藥就解決了。”

暗衛忠心耿耿又身手不凡,勢必是他造反途中的巨大阻礙,齊景曜為此發愁很久,卻被皇後輕而易舉地化解,“暗衛平日吃喝均有嚴格管控,唯獨一點上很容易做文章,就是他們每日服用的白漆木。”

暗衛每三天發一次解毒丸,為了不讓他們背叛,解藥均由皇帝親自掌管,申帝有時不耐煩這些事,就讓皇後替他做。趙凝霜今早發了八份帶砒霜的解藥,而不善內功的暗九,則在議事後被齊景曜的人親自乾掉。

因為暗衛的存在是絕密,他們的住處也不為人知,所以一直到現在也沒人發現。

手裡所有的底牌全部失效,申帝也不由得開始慌張,他被丞相和幾個太監簇擁著向禦書房內逃,這次他不再拖拖拉拉,而是恨不得當即鑽進房門。

太監宮女不斷減少,就在眾人都以為要命喪於此的時候,轉機驀地出現。舉著火把的鄭元白突然從南側衝出來,他身後也跟著大批兵馬,弓箭手動作不停,飛箭不斷向齊景曜射去,忙於追殺皇帝的黑衣人立馬轉身保護主人。

林丞相抓住機會,猛地衝出包圍圈將申帝和妻子送進禦書房,他快速關上大門,艱難地抵擋想要破門而入的敵人。

因為無人掌燈,禦書房裡昏暗無比,唯獨偶爾從門縫傳來的火光,映出申帝陰沉的臉。丞相夫人拍著門高喊,“老爺,老爺!”

門外兵戈交接的碰撞聲、眾人交戰的呼喊聲連成一片,門裡門外仿佛兩個世界,丞相夫人的哭喊在房間內不斷回蕩,即便如此,另一個聲音的出現依舊清晰可見。

吱呀——

禦書房的後門被打開了。

禦書房的後門連通後宮,需要繞很大一圈才能過來,因此門外刺客不可能這麼快就找過來,申帝驚疑道,“來者何人?”

噠噠噠的腳步聲不斷向前,來人至少有十幾個,丞相夫人抿著唇,握緊了手中的刀。

幽幽燭火逐漸映出來人的相貌,女人紅唇墨發笑得明豔動人,大紅宮裝逶迤在地,像是無邊地獄催生的美豔女鬼。

公主舉著燈燭道,“陛下,臣妾來了。”

周宛晴很詫異,她沒想到對方能給出這個答案,因為越長溪一直是個內化而遊離的人,她永遠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可是仔細觀察,卻能看見她眼中空無一物,仿佛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可這樣一個姑娘,卻在她難受的時候說出這樣一番話,真的很令人意外。

一向溫柔的姑娘笑開,連風都跟著溫柔幾分,“謝謝你。”

越長溪也沒再說什麼,而是向後仰身,躺在了草地上。

腳下是潺潺清泉,眼中是藍天白雲,越長溪閉上眼,任由清風拂麵。四年來,她第一次覺得安全,因為身邊有個值得信任的人,所以稍微放鬆片刻也可以,不需要時時提防、處處小心。

說出這樣的話,她並非無的放矢,畢竟她們已經是盟友,共同擁有偉大而不切實現的理想——推翻夢閣,再像以前那般生疏就不太合適;二是她真的願意把小藍當朋友,而且今天的比賽讓她意識到她們之間的相處時間可能不會太多了。

“你覺得,最後會留下幾個人?”

周宛晴:“應該不會低於三個人。”

她詳細分析道,“若不是發生意外,今天本該剩下5人。從三年前開始,夢閣的考試規則永遠都是淘汰一人,所以閣主最後隻想留下四人。如今最好的結果,就是我們四個都能活下去。”

對方的聲音愈來愈遠,像是逐漸淡去的電影結尾,越長溪將雙腳從河裡伸出來,踩在裙擺上擦了兩下,一偏頭睡過去。

她嘟囔道,“希望如此。”

*

來到這個世界十六年,越長溪第一次睡個好覺。醒來時周圍的環境已經不是葳蕤草地,而是她自己的房間。

掀開身上過於厚重的被子,小姑娘嫌棄地撇嘴。小藍竟然沒給她脫外衣,手上小腿上還纏著布條,怪不得她剛才一直夢見被八爪魚按住學遊泳呢。

“你醒了?”

清冷的聲音響起,越長溪下意識摸向枕頭下的匕首,她還沒來得及動作,督主已經站在她床前,還拿著一窩鳥蛋。

依舊是熟悉的配方,金線盤成的鳥窩,不過因為鳥蛋數量多,所以這次的鳥窩也格外大,像個金燦燦的大盤子,從裡到外都透著暴發戶的氣息。

一般小仙女都不屑於這種禮物,但越長溪實在太窮,她甚至沒等對方提起,主動指著好多錢問,“這是送我的?”

夜黑風高,孤男寡女,還是在床邊這樣的敏感位置,督主愣是沒有一絲覺得不對,他將巨大的盤子塞進對方懷裡,“嗯。”

越長溪接東西的手臂一沉,果然金子就是重,她顛了顛分量,露出滿意的微笑。

“我就知道,上次你沒笑是因為鳥蛋數量不夠。”督主自我總結道。

終於讓女孩在自己麵前笑得自然,督主很滿意。做完這一切他就轉身走了,完全沒有解釋或者告彆的意思。還是逐漸清醒的越長溪反應過來,“督主是有何事?”

聽到問題,督主停下、站定、轉身、認認真真回答道,“送你東西。”

越長溪:你把天聊死了,這讓我怎麼回答。

兩人之間本就沒有交集,越長溪又莫名心虛,不敢多說話,隻好硬著頭皮道,“那謝謝督主。”

男人這次有了經驗,他在原地等待幾秒,確定對方沒有其他問題才再次離開,越長溪也實在想不出說什麼,就眼睜睜看著督主走了。

房門打開又閉合,月光傾灑又不見,床上的女孩將手裡的東西放在一旁,撲通一聲躺回原處。

“這叫什麼事啊啊啊啊啊!”

“大概是好事?”那邊話音剛落,帶著笑意的女聲就從窗邊傳來,周宛晴推開窗戶,一閃身跳進了房間。

夢閣幾位先生內力都十分深厚,督主更是他們的佼佼者,一息十裡不是問題,所以周宛晴看見對方離開就馬上鑽進越長溪屋裡,果然看見小夥伴一臉崩潰。

越長溪:“快告訴我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一睜眼,就有個雕塑立在床邊。”

周宛晴不知道什麼是雕塑,但還是強忍笑意給對方解釋,“白天你睡著後不久,督主就到了,他拿著東西從天而降,站在你身邊也不說話。”

“這都不叫醒我?你究竟是哪門子朋友!”

“我本想叫醒你,但是督主說不必,他等著就好。”

看見對方的瞬間,周宛晴就想拍醒小夥伴,結果督主看出她的動作,直接傳音說,“不必,讓她繼續睡,我等。”

奪人性命的老師站在身旁,周宛晴哪敢讓越長溪繼續睡下去。但她又不敢違背對方命令,隻好借著衣服遮掩做些小動作,好在兩人本身就挨著,所以也不會被查覺。

但萬萬沒想到,平時警惕性一流的越長溪不知怎麼睡得那麼熟,她都使勁掐對方的腰,越長溪愣是沒醒,最多皺著眉翻個身。

越長溪捂住臉,不忍直視道,“那我又是怎麼回房間的?”

周宛晴:“因為我掐你太多次,所以你一直翻身,督主就說定是草地不舒服,該讓你回房間睡。”

越長溪迅速打斷對方,“一定是你抱我回來!”

她們學武六年,即便周宛晴並不擅長內力,抱個女孩也很容易,最重要的是,越長溪接受不了另一個答案。

周宛晴直接戳穿對方的僥幸心理,“督主抱你回來的。”

翻身把頭埋進被裡,越長溪徹底絕望。

“不僅如此,督主將你抱起來之後,你很自然地摟著他的背,甚至他放你回床上時,你還……拉了對方幾下。”

小藍描述的過於詳細,越長溪甚至能在腦海中勾勒出畫麵,麵無表情的督主試圖將她放在床上,但因為她的反複“糾纏”皺起眉。

等等、她之前夢見和八爪魚學遊泳。因為不敢下水,隻好手腳並用纏住對方的身體,不會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吧。

越長溪抬頭,可憐巴巴地看向小藍,對方給了她一個異常堅定的眼神,仿佛在說,‘就是真的。’

越長溪:“讓我死吧。”這幾年她一直在暗中調查,發現夢閣山中藏匿不少護衛,少說有兩百。哪怕她們一百個女孩齊心協力也不可能逃出去,更彆提現在就剩下四人,心還不齊。可是她們一旦能出去,兩百個護衛反而變的渺小,她就有機會反敗為勝。

“死倒是不必,”周宛晴意有所指,“沒準還能活下來。”

越長溪一愣,隨即苦笑,“若是想這樣活下去,我早就能成功。”

她又不是真的隻有十六歲,身體內可是住著一個成年人的靈魂,所以從很久以前,越長溪就注意到督主對她不同。

剛被抓來夢閣時,她心中異常緊張,隨時隨地都繃緊神經,對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格外敏感,幾乎從那時起,她就知道督主非常關注自己。

後來五先生開始教導內功,她熟練掌握後,對於人的情緒感知愈發純熟,越長溪慢慢發現,督主對她的關注越來越強烈,已經超出了“好奇”的範疇。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越長溪深知這個道理,所以一定不能讓其他女孩發現這件事,生怕被排擠甚至是暗害;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讓閣主發現。

根據前世看過的文學作品,越長溪隱約猜到閣主想讓女孩們做什麼,無非是間諜或者死士。即便猜不出這點,她也知道閣主決定不會同意自己的兒子和他養的傀儡在一起,更有甚者,萬一閣主認為她勾引對方,直接把她乾掉怎麼辦!

這些年越長溪始終戰戰兢兢,刻意保持和督主之間的距離,裝作害怕的樣子,極力讓自己毫無存在感。可即便如此,督主還是對她愈發關注。

“這並非真正的理由,以你的能力,一定能避開閣主或者其他女孩的懷疑。我想知道你躲避他的真實原因,難道是良心不安,又或者對此不齒?”

這幾年她一直在暗中調查,發現夢閣山中藏匿不少護衛,少說有兩百。哪怕她們一百個女孩齊心協力也不可能逃出去,更彆提現在就剩下四人,心還不齊。可是她們一旦能出去,兩百個護衛反而變的渺小,她就有機會反敗為勝。

周宛晴沒想到小夥伴早就知道這件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要知道這些年越長溪並非一帆風順,她在考試中也出現過狀況,無數次遊走在生死邊緣,若是有督主保駕護航,無論如何都會容易許多。

“雖然我可以增加督主的好感,甚至不著痕跡地讓他幫我做些事,但這不是我的最終目標。”握住對方的手,越長溪悠悠道,“讓督主喜歡我,甚至愛上我,都很容易。但是這麼做之後,最好的結果不過是嫁給他。”

“可我的目標,從來都不是活下去。”

周宛晴有些驚訝,她隻是知道越長溪有著不一樣的心,但她沒想到,對方是抱著犧牲自己的態度來做這件事。

越長溪:“你看我們住的地方,這些房屋建築少說有百年之久,如果說十年訓練一批女孩,死在這裡的不下千人,還有幾個死在我的手裡。所以我不能忘記這些事,假裝自己隻是個天真的女孩,去過無憂無慮的生活。說到底,失去人性比死亡更令我恐懼。”

周宛晴:“四年前,你就抱著這樣的想法?那時你才多大,12歲?”

越長溪:“老實說,最開始我隻是單純想死,被先生殺掉又或者死於考試都可以,但是我沒死成。”

她那時不想活著,因為現代的法律和道德根深蒂固紮在心裡,越長溪沒辦法殺人;但她又不敢死,所以就渾渾噩噩混日子,結果在第次比武考試中,她在夢閣唯一的朋友——小雙替她擋刀死了。

在內心深處越長溪其實明白,小雙其實和自己抱著同樣的想法,她也無法接受這樣的活法,隻能選擇離開;但與此同時,她也是真心實意地救朋友。

那算是她“殺”的第一個人。

“她的死讓我清醒,也讓我決定做點什麼,用最老土的說法,就是想替她報仇,想替那一千個不知姓名的女孩報仇。”

周宛晴靜靜聽著,並沒發表任何評論,同樣的故事她聽過很多,估計還有更多相似的故事在夢閣上演。可唯獨這次,她在對方身上看到希望。因為越長溪絕不僅是憑著一腔孤勇來報仇,憑借她對督主的態度,就知道她肯定有計劃。

“你想怎麼做?”

越長溪:“如果我猜測的沒錯,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雖然之前要付出一些代價,但也值得。”

“隻要我們能離開這裡,夢閣就不再是不可戰勝。而我的計劃很簡單,就是敵人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

這幾年她一直在暗中調查,發現夢閣山中藏匿不少護衛,少說有兩百。哪怕她們一百個女孩齊心協力也不可能逃出去,更彆提現在就剩下四人,心還不齊。可是她們一旦能出去,兩百個護衛反而變的渺小,她就有機會反敗為勝。

眼前最大的問題,就是一定要贏得最後的決賽。

兩個女孩牢牢握緊對方,目光滿是堅定。

“加油。”等等、她之前夢見和八爪魚學遊泳。因為不敢下水,隻好手腳並用纏住對方的身體,不會是……

“一定要活下去。”

*

越長溪知道想活下去很難,但她沒想到這麼難,最後一場考試還沒開始,她就麵臨考驗。

夜半子時,督主敲開她的門,張口就問,“你要不要和我留在這裡?”

“啊?”

督主將問題又重複一遍,“你要不要和我留在這裡?”

越長溪心裡咯噔一聲,最害怕的事情還是來了,她隻能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打著哈哈,“督主想讓我和您一看星星?”

男人搖頭,“不是,我想問你要不要永遠留在夢閣。”

越長溪真是一言難儘,什麼叫永遠留在這?不知道還以為對方要殺了自己呢,她皺眉道,“我不懂督主在說什麼。”

“明天最後一場考試,你很難贏,如果你答應陪我永遠留在夢閣,我可以保你不死。”

若不是知道督主沒有感情,也不懂人心,越長溪幾乎認為對方在pua,這種標準打壓再施以援手,怎麼看都不像好人。

鑒於對方已經把話挑開,越長溪也不再扭捏,她直接問,“你為什麼能保我不死,閣主知道麼?”這是典型的禍從口出,越長溪恨不得穿越到幾天前,告訴自己彆亂說。上次考試結束後,對方給了她一窩鳥蛋,有幾個好像真的能孵出來,越長溪隻好每天帶著鳥蛋曬太陽澆水,結果給小鳥胎教時恰巧碰見督主。

“兩年前閣主曾說過,我若是想要留下誰都可以,隻要對方不再離開夢閣。”

看來閣主兩年前就發現督主對她有意思,所以提前說過這句話。虎毒不食子這句話是真的,閣主對他的呆兒子確實有幾分真心,甚至不介意放棄他精挑細選的傀儡。越長溪繼續問,“九先生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對此我要付出什麼代價?”

督主並沒聽過九先生說這句話,但後半句他懂了,“你不必付出任何代價。”閣主沒說,應該就是沒有。

越長溪:這是親兒子無疑。

“什麼都不做就能活下去。”越長溪垂眸,“我不明白您為何這樣做。”

“因為隻有這樣你才能活下去。”

越長溪默默歎氣,看來督主依舊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估計更不會理解感情,所以怎樣追問都沒有用,她還不如問些實際點的問題,“為什麼明天我贏不了?”

最後一場考試很特殊,五先生並沒告訴她們考試內容,但越長溪猜應該是檢查綜合實力,類似於在野外生存幾天之類的,鑒於她還有個搭檔,應該很難輸,不知為何督主如此篤定。

“論武,你比不過宮茗顏,謀略不如周宛晴,陰狠也比不過喬南,閣主不會留你。”

小姑娘一愣。

她竟然壓錯題,之前她和小藍商討,最後考試肯定要全方麵檢查這些年的學習內容。沒想到閣主竟然要的是某方麵做到極致,這樣看來,她確實不如這三人……

這是典型的禍從口出,越長溪恨不得穿越到幾天前,告訴自己彆亂說。

上次考試結束後,對方給了她一窩鳥蛋,有幾個好像真的能孵出來,越長溪隻好每天帶著鳥蛋曬太陽澆水,結果給小鳥胎教時恰巧碰見督主。

等等。

“論陰狠是什麼意思?最後還要比陰狠?”

督主第一次卡殼,猶豫半天才道,“一切都結束後,閣主會讓你們做一些事,喬南比較適合。”

陰狠能做的事無外乎暗殺或者審訊,越長溪自認為也能做到,畢竟這些年她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她歎了口氣,“前兩個我心服口服,但是對上喬南,我未必會輸。”

男人語速都加快幾分,“你這麼可愛,怎麼可能陰狠。”

“您說什麼?”越長溪認為自己一定是幻聽。

“你說小鳥可愛,會讓你心情好;而你讓我心情好,所以你可愛,不陰狠。”

這是典型的禍從口出,越長溪恨不得穿越到幾天前,告訴自己彆亂說。

上次考試結束後,對方給了她一窩鳥蛋,有幾個好像真的能孵出來,越長溪隻好每天帶著鳥蛋曬太陽澆水,結果給小鳥胎教時恰巧碰見督主。

對方問,“什麼是可愛?”

因為知道督主不懂感情,所以越長溪儘量用比較具象化的詞彙來解釋,“是一個誇獎的詞語,就是能讓自己心情變得好的東西,恨不得每天都看見,一直抱在手裡。”

若是因為這句話最後比賽輸了,越長溪會崩潰,她艱難地解釋,“我不可愛。”

督主用他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波動的表情說道,“可是我恨不得每天都看見你。”

越長溪……越長溪無話可說。

她隻能艱難地解釋,“但是彆人未必會這樣認為。”

“大家肯定都認為你可愛。”

心態徹底崩掉,越長溪不明白大晚上他們為什麼要就“她可不可愛”這個問題進行研討,而且對方根本不懂這個詞什麼意思,最後,她隻好努力將話題帶入正軌,“督主,我自認為不會輸給喬南,所以我一定會參加。”

“那你確定?”

越長溪點頭:“確定。”

督主幾乎是生平第一次歎氣,在他轉身離開前,學著她摸小鳥的樣子摸了摸她的頭。

“若是那些事你做不了,我也可以幫你做。”

☆、44廝磨

建宗三年八月初二,喜神位於正南位,吉神宜趨天恩、守日,宜入宅、祭祀、嫁娶。

九盛城內,歌台暖響,管弦嘔啞,太監宣讀冊封詔書的聲音穿過層層宮牆,合著鐘鼓鑼鳴,在皇宮上空久久不曾消散。

因著皇帝封妃,大赦天下,申國的百姓格外高興。九盛城家家戶戶掛起了燈籠,紅色燭光與百姓的笑臉交相輝映,像是常開不敗的花朵,點燃了申國數不儘的生機。

站在永和宮房頂,越長溪看向不遠處的金鑾殿。在那裡,帶著人.皮麵具的周宛晴和申帝並肩而立,接受百官朝拜。

帝王與公主站在高台頂端。兩人雙手緊握、莊嚴肅穆,看向台下的目光寧靜平和,唯獨視線相交時,眼底深處會流淌出潺潺溫柔。

越長溪恍惚想起剛到夢閣的場景,似乎也是這般。閣主帶著幾位先生居於高處,周圍數個黑衣侍衛麵色冷凝。女孩們被圍在中間,在無數雙眼睛中瑟瑟發抖、惶恐不已。誰曾想,不過十年時間,兩方身份已經調換。

那個跪在右列最前端的男人,是否體會到她們當時的感情,又或者,還在做著他一統天下的大夢。

半個時辰後,冊封的九十九道鼓鳴已經結束,越長溪最後瞥了眼紅衣似火的公主,轉身向慈寧宮走去。

也不知慈眉善目的太後公主,會不會歡迎她的到來。

//

和外麵的喧囂喜慶截然不同,慈寧宮仍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就像有一堵無形的高牆,將所有繁華喜樂擋在牆外。

牆外琴瑟不止,牆內寂靜無聲,就連唯一增添的裝飾——門上兩盞紅燈籠,都無法給這裡帶來任何熱鬨之意,反而顯得有些突兀。

見此場景,越長溪似乎想到什麼,她下意識摸向衣袖斷裂的琴弦,確定它依舊安安穩穩留在原處後,才抬手叩響了宮門。

“誰?”

“越長溪,拜見太後公主。”

門內有片刻寂靜,幾秒過後,守門的太監打開門,“林姑娘裡麵請。”

太監答應得太快,反倒讓越長溪有些驚訝。

太後喜靜,慈寧宮的門不是誰都能敲開的,就連皇帝本人也隻能在每月固定的時間請安,傳聞甚至有莽撞的妃子因此受罰,沒想到她卻輕而易舉被允許入內。

許是她驚訝的表情過於明顯,領路的小太監解釋道,“太後說過,若是林姑娘來,任何時候都歡迎。”

如此殊榮,越長溪不僅沒高興,反而愈發凝重。因為她深知,現在的所有特殊對待都來自太後的愧疚,對方待她越好,就意味著她對待琴弦的主人——衛良越差。

而一個人究竟做過什麼,才能導致愧疚持續二十年不斷,甚至連毫不相關之人,都能因此得到偏愛。

越長溪幾乎不敢去想。

疏離地道謝過後,兩人就一路沉默地走向慈寧宮正殿。

從宮門到正殿這段路上,兩人遇見不少安靜做事的太監宮女。花匠在打理花園,宮女在清掃落葉,他們見到她後便起身行禮,等她離開後又重新專注於手頭上的事。沒一個人臉上出現半點驚訝,好像正在冊封的公主出現在慈寧宮,是很正常的事。

暗暗注意到這些,越長溪言行愈發端莊。連宮女太監都這般謹慎,太後本人怕是十分不好對付,想到今天要做的事,她心裡不由得沉了半分。

接近正殿時,領路的太監便止步,示意她自己進去。

越長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外表輝煌的宮殿近在咫尺,它後方更是生機盎然的山湖景色,乘著小船的宮女在湖上采摘蓮子,船篙輕揮,船尾帶起陣陣漣漪。

一切都很完美,越長溪卻明白,再完美,也不過是太後囚.禁自己的牢籠。

她深吸一口,向著正殿走起。快到門口時,房門吱呀一聲自動打開了,四周不見任何人影,倒是屋裡飄出幾縷青煙,像是有意識般繞著她轉了一圈。

彆人或許會不明所以,越長溪卻看得清楚。無形的內力攜裹著煙霧做出各種各樣的變化,類似於提著木偶的絲線上下拉扯左右搖擺。她抬起手,中指和拇指並攏又迅速分開,輕輕一彈,繞在她身邊的青煙便悉數散去。

抬腳邁進房間,太後含笑的聲音就馬上傳來,“整個皇宮,能和哀家玩這些小把戲的,大概隻有你一個。”

與上次來時不同,太後選擇在更為正式的正殿召見她。

作為一國太後,正殿的內飾更為符合她的高貴身份。房間內雖然不是金碧輝煌,但隨便一處物品都底蘊十足,例如一進門便瞧見的十二扇屏風,長九尺有餘,上頭畫著金龍遨遊於天際,赤鱗墨爪,騰雲潛霧,栩栩如生。

越過屏風,隻見太後端坐在寶案前,嫋嫋熏香在側,桌上是抄到一半的經文。越長溪眼尖,隨便瞄了眼墨跡未乾的文字:

眾罪皆懺悔,諸福儘隨喜。及請佛功德,願成無上智……竟是《八十八佛大懺悔文》,佛經中有名的改惡悔過的經文。

如今申國風調雨順,皇帝兢兢業業,於家、於國太後都無半分錯處,卻在皇帝封妃的大喜之日謄寫懺悔經文……越長溪掩下心中疑惑,乖乖巧巧福身請安,“越長溪拜見太後公主。”又想起剛剛對方所言之事,她補充道,“若是太後喜歡,儘染可隨時侍候。”

“起來吧,”太後指了指身邊的蒲團,示意她坐在一旁,“不過是隨口一言,哀家知道,你們和皇帝還有更重要的事,哪能每天陪在哀家這個老太太身邊。”

太後言辭懇切,話語中帶著些許疼愛,麵對如此殷殷之情,越長溪竟一時無法開口,她乖順地坐在一旁,低低應了聲,“嗯。”

許是年紀大了,太後對小輩總是多幾分寬容,更何況還是受了很多苦的孩子,語氣不自覺就溫柔下來,“聽皇帝說,你的文采很好。這篇經文你替哀家抄下去,如何?”

正愁不知如何開口,越長溪很樂意接下太後指派的任務,拿起筆一點一劃認真抄了起來。

比之其他佛經,大懺悔文更容易理解,先是點出八十八位佛祖法名,再寫下餘生向善的決心。可它的作用卻一點不小,稱念禮拜八十八佛,能除一切極惡重罪,是許多寺廟晚課的必修內容。

越長溪生於現代,受的教育也是崇尚科學。對待鬼神之事,向來是不相信但保持尊重。然而經曆一次穿越,見識到很多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也不由得增加幾分敬畏。

此時聽從太後的話抄寫經文,並不是敷衍了事,而是的的確確在用心去做,她做過的事皆不可饒恕,可若是能為彆人積攢一點功德,也是好的。

因此她一邊寫一邊默念,‘佛祖您好,我是越長溪。我們可能有過一麵之緣,記得麼?我就是十六年前被您從現代拐到這裡的無辜……’

意識到話裡的怨氣,越長溪停了三秒後重新開頭,‘信女越長溪,感謝佛祖能讓我重新來過,此生不求大富大貴,隻求所愛之人能平安喜樂,’想到這裡,她頓了頓,‘平安喜樂倒也不必,隻願能求仁得仁,雖死不悔。’

活了兩世,越長溪終於明白:活著容易,有尊嚴地活著很難,若是再加上一個問心無愧,就是難上加難。她掙紮了十六年,除了去死,竟然沒想到其他答案。

可生而為人,她想站著活,何錯之有?

常言道字如其人。心生憤恨,落筆便跟著不穩,最後一筆重重落下,筆鋒尖銳,殺氣橫生。不似贖罪,更像利劍劃過仇人胸膛。

宣紙經不起這樣摧殘,以落筆的地方為中心,驀地裂成無數碎片,就連手中的筆,也從中間斷成兩截。

太後坐在一旁,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她將斷裂的筆從越長溪手中拿出來,又鋪上新的宣紙,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告訴對方,“寫吧。”

越長溪已經怔住,她本想告罪,然而看太後的意思又好像不用,猶豫半天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乾脆從了對方的意,提起筆重新寫。

——大慈大悲湣眾生,大喜大舍濟含識……

和她一同進行的,還有太後似感慨、似勸解的話語。將她落下的碎發彆至耳後,太後說道,“哀家看見你的第一眼,就想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我生於武將世家,祖祖輩輩都是有名的大將軍,父親從小便把我丟進軍營,當做繼承人培養。我並沒有讓他失望,因為性格要強,武功謀略均不輸給其他男子,所以很快,我便有獨自帶兵的權利。”

“那時申國不像現在一樣和平,邊境大小戰事不斷,如今的短短一句話,卻在當時掀起了一陣血雨腥風。那天也是個豔陽高照的晴天,郡守帶著全城百姓跪在門口,迎來的卻是閃著寒芒的刀劍。手起刀落,哀鴻遍野,有一次我在攻打魏國時,突然出現麻煩。”

“當時的情況是,我們已經打下城池,郡守也帶拂過著百姓投降,但我收到消息,他們實為詐降,已經有不少士兵混在百姓中,密謀投.毒。”

太後眼中閃著睿智慈愛的光,那是時間與經曆共同積澱拂過的力量,她問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

放下筆,越長溪想也不想便回答,“當然是抓住投.毒之人。”

“對,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然而實際情況卻不允許,”太後解釋道,“當時戰爭已經持續半年,我軍糧草耗儘,隻能一邊打仗一邊補充。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對方的糧食、牲畜、鹽,當然還有水源,如果一一看守並甄彆,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是戰事緊張,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經曆這樣做。”

“更何況戰亂之時,兵與民沒有任何區彆,隨便誰穿上戰袍就是士兵,幾乎無法區分,哪怕是五六歲的孩子或者八十歲老人,都有可能是下.毒之人。”

太後問,“這種情況下,又該怎麼辦?”

一方是必須要的資源,一方是敵我不明的百姓,這個決斷很容易做,但落在現實中,越長溪卻不敢開口。

太後意味不明地看著對方,“對,你也想到了,方法就是屠城。得到消息後,我即刻下令,立即斬殺城內一萬百姓,一個不留。”

如今的短短一句話,卻在當時掀起了一陣血雨腥風。那天也是個豔陽高照的晴天,郡守帶著全城百姓跪在門口,迎來的卻是閃著寒芒的刀劍。

手起刀落,哀鴻遍野,年僅十六的小將軍坐在馬上,看她的士兵麵無表情揮舞著刀劍,每一次揮舞,就有一條鮮活的生命止步。

就像呼嘯的風吹過麥田,士兵所到之處,人群便緩緩倒下,直到整片土地再無站立之人。

其中不乏有反抗之士,然而他們沒有兵器,如何能打過身經百戰的士兵,最勇猛之人也最多衝到她馬前,就被護衛斬於馬上。

身體倒下,血卻濺到了將軍的臉上,混合著四周的哭嚎與咒罵,構成了難以磨滅的血色場景。可將軍心中毫無波動,她甚至在想——她的士兵安全,她就能趕到下一個城池支援父親,那麼整個申國也就安全了。

一萬敵國百姓,對比她的十萬士兵,對比父親手下的百萬將士,對比整個申國,孰輕孰重,甚至不用思考。

“那一萬人中,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有渴望和平的人,也有無辜的百姓,”太後看著對方低垂的雙眼,像是透過對方看見十六歲的自己,“但哀家從來沒有一刻後悔過,更不會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丫頭,你對自己太過苛責了。”

越長溪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申帝定是把她的想法告訴太後,想讓對方規勸自己,然而她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明明白璧無瑕,她卻總能看見鮮血在其中流過,“可是我和您不一樣……”

太後是拯救申國的英雄,她呢?她不過是苟且偷生的鼠輩。

太後厲聲打斷了她的話,“沒什麼不同,不過都是想贖罪之人。”

“可是你想死,並非贖罪,而是逃避。”太後用看穿一切的語氣告訴她,“很多人都認為贖罪是不再痛苦,然而這是錯誤的。贖罪是儘管你感覺痛苦,但仍有直麵的勇氣。”

“過去如此艱難,你都從未做錯決定。所以這次,哀家也希望你能選擇正確的路。”

太後的話傳到耳邊,像是雷霆砸在自己心裡,越長溪恍惚間聽著,忽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時她們剛到夢閣,也沒有考試,一群小豆丁經常在半夜偷偷哭,說是害怕。

越長溪骨子裡畢竟是成年人,自覺有義務安慰這群小孩,所以她總是帶頭聊天,其實就是忽悠孩子,她問“你們怕什麼?”

五六歲的孩子能說出什麼,大多是:“怕黑”“怕見不到娘親”“怕沒有飯吃”。但也有女孩思維比較跳脫,她說,“我怕有妖怪吸走我的性命。”

這可能是個茶館廚娘的孩子,經常聽說書之人講的鬼怪故事,也不解其意,就安在自己身上。越長溪嗤笑,“怎麼可能!”

她不信,其他女孩卻相信了,一群人越說越懸,好似閣主的本體是黑山老妖,不僅擔心他會吸走性命,還擔心吸走美貌、精氣。

也不知道哪裡學來的詞!

最後越長溪被吵得不行,她吼了一聲,神情嚴肅地告訴各位小豆丁,“我有個辦法,我是這裡麵最厲害的人,你們可以把這些東西放在我這裡,這樣就不會被拿走了。”

年紀小確實好騙,女孩們很快就同意了。她們依次說出想存給她的東西,有的女孩不知道存什麼,越長溪就隨意亂指,例如“希望”“勇氣”……

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麼時候,讓她弄丟了呢?

☆、45可能

女人的綽綽身影猶在眼前,她惑人的眼神、嬌豔的容貌、悠揚婉轉的笑聲一一從衛良腦中劃過,最後記憶定格在溫軟的唇上,她輕笑著吻他,然後叫他夫君。

體內氣血翻湧,尖銳刺耳的哨音像是淬了毒的利劍,不斷翻攪著丹田,衛良咽下口中腥甜血液,更快地向前走。好像他再快一點,就能將一切拋之腦後,將所有愛意、不甘和渴望統統留在裕安宮,留在他……求而不得之人身邊。

‘我確實喜歡她,可這又怎麼樣呢。’

等到了禦書房的時候,衛良又變成了忠心耿耿的替身暗衛,他恭敬地跪在申帝身前,仿佛一切都沒變,又仿佛一切都變了。

申帝見他這幅打扮一愣,皺眉問道,“出什麼事了?”幾乎是話音剛落,身著長衫的說書人便拿著驚堂木出現在大堂,醒木被他夾在兩指中間,輕輕舉起後又急落直下,隨著啪——的一聲震天響,剛才還沸沸揚揚的房間立馬鴉雀無聲。

抑揚頓挫的話音響起,說書人幾句話就將眾人引到那刺激驚奇的畫麵裡,

“采波私自將陵香草加入湯藥中,被太後公主發現,臣怕她們追查,便現身搪塞過去。”

衛良麵色如常,他沒說謊,但也沒說出全部真相,下意識避重就輕將公主摘出去,然而申帝聽聞還是勃然大怒,他咬牙切齒道,“又是越長溪這個賤.人!”

如果隻是這一件事,申帝未必會氣成這樣,但是加上今天在宮外發生的事,讓他忍不住怒目切齒。

昨晚皇後勾起了他舊時回憶,申帝頗為懷念,兩人便定好下朝後出宮,他們像少時一般,兩人手牽手在集市裡閒逛。

京中繁華依舊,百姓安居樂業,連集市都比過去熱鬨許多,申帝摟著美人內心十分驕傲,畢竟這都是他賢明領導的結果。作為枕邊人,皇後自然看出了他的想法,她十分配合地和掌櫃說道,“當今聖上英明神武,驪闕城才能興盛如此。”

當時他們在珍寶閣買簪子,掌櫃對京中貴人頗為熟悉,他從沒見過二人,便自然而然地把他們當做外地富商,因此熱情地介紹,“此言差矣,京中百姓富足,還要多謝丞相一家,林丞相安富恤窮、忠心耿耿;大公子也神勇非凡,前日還剿匪成功呢。”

皇後本意是想讓掌櫃誇讚申帝,沒想到背道而馳,她匆匆付完賬就拉著麵色不好的申帝離開。此時將近正午,熱氣撲麵,兩人都出了一身薄汗,皇後貼心道,“老爺,我們不如去酒樓歇息片刻。”

申帝也被高溫暑熱和剛才的話鬨得心煩意亂,“嗯”了一聲算是同意。

二人舉步來到京中第一酒樓翡翠居,由於恰逢午膳時間,樓上的包間都滿了,隻剩大堂的位置。申帝想走,卻被皇後攔住,她微微笑道,“老爺,您忘了我們以前就是這般。”

皇子的月例很少,又沒有母家補貼,所以出宮後齊宣之一度非常窮,於是他們經常點壺茶,在酒樓一坐就是一下午。

申帝也想起了那段時日,他的視線仿佛穿過人聲鼎沸的大堂來到七八年前,那時他還不敢如此光明正大牽著趙凝霜,他們對坐在桌子兩端,偶爾的目光相接都會讓他臉紅心跳半天。

他笑著撫了撫愛人的頭發,“好。”

申國民風開放,因此小夫妻親密的舉動也不足為奇,小二非常習慣地將二人領到一處空位,“二位客官請。”

申帝想了想,點了桌好菜和最便宜的茶——和當年一樣的茶。

小二很詫異,但還是笑眯眯給兩人上了菜,如今這麼闊綽的爺可不多見,他大聲吆喝著菜名,在得到幾塊碎銀後滿意地走了。

皇後也不吃飯,她捧著茶碗小口抿著,茶水很涼,因為反複衝泡幾乎沒有任何味道,可她喝著喝著,莫名就從裡麵嘗出些苦澀。她摩挲著茶碗的裂痕微微有些愣神。

是茶變了,還是人變了?

申帝沒注意到身邊人的心不在焉,他猶自回憶道,“當年這裡還有說書的。”

幾乎是話音剛落,身著長衫的說書人便拿著驚堂木出現在大堂,醒木被他夾在兩指中間,輕輕舉起後又急落直下,隨著啪——的一聲震天響,剛才還沸沸揚揚的房間立馬鴉雀無聲。

抑揚頓挫的話音響起,說書人幾句話就將眾人引到那刺激驚奇的畫麵裡,“話說那鄭家大公子鄭元白,京城人士,他於黃州……”

今天這段,講的是鄭元白智取土匪老巢,說至興處,不僅說書人手舞足蹈,連堂中百姓也拍手稱快。

聽了半天的申帝麵目陰沉,拂袖而去。

等他們二人走遠,酒樓頂層包間的門才緩緩合上,一個與申帝七分像的人眯著眼,目露滿意之色,“做得不錯。”

“九爺英明,如此丞相一家算是犯了聖怒,我們便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笑容滿麵的中年人低聲恭維著,而他的模樣,赫然是剛剛珍寶閣的掌櫃。

……

想起剛才發生的事,申帝依舊怒火中燒,他對著一眾暗衛道,“丞相居心叵測,此人一日不除,朕的皇位一日不穩。”

東廠除了衛良,還有其餘九位暗衛,他們各有奇招,或武功高強、或擅長謀略,等同於一個小型私人秘書團,智商擔當暗九提議,“丞相根基不淺,貿然殺之可能引起朝廷動蕩,不若設計讓他自行請辭。”

“此話怎講?”

暗九娓娓道來,“丞相年歲已大、無欲無求,唯獨對一雙子女甚是用心。若是能殺了公主或者鄭家大公子,丞相必定承受不住,到時候一舉殺之,再偽裝成傷心過度的假象,誰都不會想到皇上身上。”

完全沒考慮過計策是否合理,申帝在聽到能殺了越長溪後立馬眼前一亮,他撫掌大笑,“此計不錯,這件事就交給暗九辦,半個月內,我要讓越長溪屍骨無存。”

申帝離開後,暗衛也相繼離去,衛良麵無表情地回到東廠,他脫下明黃色的衣袍,驀地嘔出一口血來。

半枝都詫異,“公主,您不是要攻略衛良麼?”

“是啊,”越長溪癱在椅子上,拿著一個精美的瓷瓶左看右看,隨意回道,“攻略他。”

“那您為何沒有行動?”

公主完全不明半枝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半枝,你最近是不是腦子不太好?數據也會老年癡呆?你不是前天才告訴我衛良受罰,如今被關在東廠的水牢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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