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章終結(第二部完)
大大出乎小天子和李公公的預料,王安之死,朝臣們竟沒有任何反應。是的,就是沒有任何反應。彆說沒人慷慨激昂地上書要求主持公道,連調查死因的請求都不見一個,清流們都默契地選擇了視而無睹,仿佛不久前還被他們諛稱為“內相”“大忠”的王公公蹊蹺的死亡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其實,主要原因還是此時的小天子和李公公尚不甚了解他們的對手——這些“正人君子”們打骨子裡本就瞧不起宮裡那些身體有缺陷的特殊人士,王安隻不過是他們為了實現奪權目標的一枚棋子而已。確切的說,在他們眼裡,內侍們就像一條狗:立下功勞,他們固然會開心地撫摸著腦袋誇讚幾聲,然後從飯桌上扯下條雞腿作為獎賞,甚至興起時還會搖頭晃腦地作一首《忠義賦》大加褒讚,但狗就是狗,主人絕不可能為了一條狗去冒風險,何況還是一條再無利用價值的死狗。
在分辨什麼時候可以做義憤填膺視死如歸狀博名聲、什麼時候該裝聾作啞明哲保身這等事上,宦海沉浮經年的大人們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過,高手也有失算的時候。
比如這次。
大人們的如此表現就像一桶冰水,結結實實澆在當初把寶壓在王安身上跟著他逼宮的那群內侍們的頭上,教他們徹底清醒了。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既然淨了身,你就永遠是皇家的人,外廷的那幫家夥隻會把你當工具,即便如王公公那樣昧了良心,先皇屍骨未寒就配合他們把未亡人往死裡整的又能如何,等到聖天子爆發雷霆之怒,哪個肯冒著丟掉烏紗帽的風險去替你擋一擋?從此,幾乎所有內侍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一心一意唯李公公馬首是瞻。
人間至大的誘惑是權力。經過幾個回合的較量,皇權終於穩固下來,再無像前朝被嚴嵩、張居正等權臣把持朝政的危機,於是外廷短暫的和平宣告破裂,又恢複常態:官僚集團內部迅速爆發出一場接一場明爭暗鬥,經久不息。
聖天子逐漸長大,他終於明白了一條帝國萬古不變的至高真理:隻有不停地內鬥,才是江山永固最好的保障!限製武將的勢力膨脹擴張威脅到江山社稷要靠文官集團、防止文官集團把持朝綱就要讓他們分化成若乾派閥自己鬥、籠絡武將和打擊有做大苗頭的官僚集團則要依靠內廷的宦官之力、為了避免宦官乾政,同時始終在權力中樞保留一支反對派以備不時之需還要時不時給失勢的一方丟一些甜頭壓一壓勝者的苗頭……大明帝國就像一艘巨大的破船,表麵上看起來忽而向左、忽而向右,而實際上也正是因為掌舵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把控調節著航向,才能夠緩慢、艱難地向未來陌生的浩瀚海域航行下去。
終究還是太過年輕,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更因為太祖爺廢了丞相,皇權與樞權之間的博弈便隻能是對撞再沒有緩衝。雖然有內閣,但嚴嵩、張居正、徐階等權傾一時的首輔們下場就擺在那裡,而此時朝廷裡暗流洶湧,大學士們哪個也不願給自己惹出來一身麻煩,費力勞神的活兒還得少年天子自己來。換言之,閣老們要麼做個擺設,要麼本身就是樞權的代表,前麵所有因素疊加到一起,於是朝堂上出現了一個相當怪異的現象:越是雞毛蒜皮無關痛癢的瑣碎事,關心的人就越多,吵吵鬨鬨的越是熱鬨得不可開交,而真正的民生大事卻往往被選擇性無視沒人提起、越是品秩低的清流言官們越能凡事雞蛋裡挑骨頭,然閣老與六部尚書們卻失了擔當,就像一尊尊寶相莊嚴卻百呼難應的泥菩薩總是置身事外。
朝中當然不止有清流,多虧了幾個人的幫助,聖天子總算坐穩了那把龍椅,其中最為著名的是“二李”。內廷當然是李世忠出力最大,外朝那位則是李玉廷。
這位李玉廷大人很有意思,早年間少年得意,庶吉士散館成為翰林院編修,甫入官場滿腔修齊治平的抱負,見太皇帝成天修仙問道不理朝政就一個勁兒地上書,言辭一次比一次厲害。開始是和風細雨苦口婆心地規勸,後來拿一代明君唐太宗晚年吃丹藥丟掉性命做反麵教材,到最後直接把秦始皇嬴政抬出來:活著被一群江湖術士當豬騙,死後跟臭魚爛蝦為伍,沒過幾年大秦帝國二世而亡……誰不知道暴秦之惡?你不僅惡毒攻擊大皇帝,更是含沙射影地詛咒大明啊!愣頭青的李玉廷終於把太皇帝惹毛了被下了獄。不過太皇帝倒是也看清了這位確實是個直性子的忠臣,關進牢裡也就出了氣,留著沒殺他。臨終時特意囑咐先皇,即位後大赦天下第一個就要把這家夥放出來——這也是帝王之術:上一任故意找茬關起幾個有用的家夥,等兒子上位再下令放出來,幾位吃了好久牢飯,如今兩世為人,自然對新天子感恩戴德肝腦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