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過去了,日子完全恢複了以往的常態。這天梁老四一大早出去砍柴,順帶看看林裡下的套子能否套到點兔子啥的。到了午間,老梁頭剛從田裡回來逗孫子,楊家塬就被官兵圍了,聽口音是從榆林那裡開過來的。
官兵們說要找反賊,挨家挨戶的翻東西,稍微好一點的全不放過,都被搶了。起先老梁頭還擔心私藏的糧食被翻出來——就淺淺地埋在屋裡炕邊,用破麻袋和引火的秫秸杆浮皮潦草地蓋著呢。於是擋在前麵弓著腰說著好話可憐巴巴地央求著兵爺們。
娃被嚇得大哭,媳婦趕忙一把抱懷裡哄著。娃把頭埋在娘懷裡哭,雖然媳婦臉上抹了鍋灰,但娃一拱,破衣服沒蓋住奶子的輪廓,幾個家夥還是動了壞心。幾人對視了一眼,便有兩個過來把老梁頭往屋外拖,另個去拉扯媳婦。娃死抱著娘不鬆手,這家夥急了,掐住娃的脖子便硬扯,娃的哭聲立即岔了音,隨即便被憋住了。老梁頭見孫子危險,不知哪裡來的氣力,連咬帶抓地掙脫了兩人就往前麵撲,剛邁開步,感覺後心一涼,低頭望下去,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從前胸冒了出來。老梁頭倒在地上,逐漸擴散的瞳孔裡映出的是地獄般的景象:娃被拎著腿倒提著掄起來,頭在炕沿上撞碎了,媳婦被幾個人按在死去的娃旁邊……
幾乎與此同時,全村都炸開了鍋,大家紛紛往外跑,跑的快的算是撿了條命,跑的慢的大半都做了枉死鬼。
跑到野地裡的人們驚恐地發現,周圍好幾個村子都有人在往外跑,看來過兵的可不止劉家塬馮家灣這幾處。恐懼迅速蔓延,跑的人越聚越多。拖了柴正回家的梁老四遠遠看見,扔下柴捆就迎著人群往回跑,認出同村的人便攔住問,那人也不知道他家發生了什麼事,邊掙脫邊喊著讓他一起跑兵災。梁老四當然不會聽,躲躲閃閃地往回潛,貓在村口的乾河溝裡向裡麵巴望,然後就看見自家房上竄出的火苗。正在猶豫要不要衝回去看個究竟,猛然見到路上倒臥了一些血肉模糊的屍體,梁老四明白了:回去是死路一條。於是心裡產生了僥幸的念頭:爹和妻兒是不是也跑了出來?如果這樣,還是先找找看,萬一找不到再回來,否則也是白送性命。梁老四扭頭向南追著逃難的人群跑去。
正值青壯年,又空著手沒帶任何物什,不到個把時辰梁老四便追上了人群,在人群裡穿行著,邊大聲喊著爹和妻兒。當晚,已經失去理智的人群就在野地裡委頓著將就歇下。梁老四和其他尋找親人的人沒怎麼睡,整夜磕磕絆絆地走著,用啞了的嗓子繼續呼喚著。
第二天天亮時,人群繼續向南逃去。快到午間,這些逃難的人差點把閆大人活活嚇死。
等閆大人看清了黑壓壓的人群原來是百姓,心裡頓時明白了大半:這是逃兵災的,看來官軍已經捷足一步先到了延川!
俗話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梳子大家都不陌生,但篦子可能很多人沒見過。過去一則因為生活條件的局限,不可能隨時洗澡洗頭、二則,隨之而來的是人們的自我開脫,也就是為客觀存在找借口。最好的例子當屬老北&京炸醬麵。明明是吃不起大塊肉又嘴饞,剁點碎肉拌上齁死人的鹹麵醬西裡呼嚕和著一大碗麵條吞下去而已。但……皇城根的爺們兒可不能丟麵子啊!於是找借口。肉丁不能多,太多了扯味兒!咱爺們兒講究的是八個小碟配菜,胡蘿卜絲青蘿卜絲黃瓜絲麵筋絲白菜絲綠豆芽黃豆芽還得有青豆!醋,醋呢?辣椒油、花椒油,香菜,小蔥……總之,不要錢的小料都得給爺備齊嘍!嘿,差點忘啦,蒜,還得有蒜呐!懂了沒?這才叫講究——快特麼打住吧!你弄一桌東坡肘子皮皮蝦大螃蟹再看這講究人兒吃啥!保準悶頭一通風卷殘雲你說啥他都裝聽不見不帶搭腔的。等他抬頭再跟你吹八個小碟兒的講究……甭問,盤子肯定已經見底啦!好吧,扯遠了,言歸正傳。因為不能隨時洗頭,所以產生了類似的忌諱:大姑娘洗頭不吉利啦、洗多了傷元氣啦——篦子就是不能隨時洗頭的解決方案。篦子的齒非常密,藏在頭發裡的虱子跳蚤之類的可愛小生物,就靠它“篦”出來。
土匪流寇,因為害怕官軍的圍剿,講究來去如風,每到一地,粗粗略略的搜翻一通,然後便要立馬跑路。百姓們能跑的當然要跑,不能跑的就躲。因為這個原因,無論是人是財,隻要藏得隱蔽,總有不小的概率能漏過去。
但官軍則不一樣了,尤其是客軍(外地兵),絕不會跟你客氣!平日裡軍餉被各級長官扣得剩不下什麼,飯食也隻能說維持在餓不死的狀態,唯一的發財機會便是剿匪!
話說回來,追到土匪流寇,你跟紅了眼的亡命徒們真刀真槍的對砍?砍得過砍不過姑且不論,就算真有了首級功,軍官們各級扣一點,能到手幾個錢?為自己那口勉強餓不死的雜麵饃,值當的麼?所以,隻要不傻,當然不會拚了命追。
而對“匪區”的百姓們,自是另一番景象。土匪跑了報“大捷”先鋪墊一下、為了“徹底肅清殘匪”,得認真搜查吧?大家都在翻箱倒櫃,誰知道你揣起來了啥?彆說奸&淫幾個婦女,就算砍了人,隻要你一口咬定這腦袋是土匪或匪眷的,死人不會說話,誰又能把你如何?再說了,你完全可以義正詞嚴的說是匪寇乾的,分明是鄉裡愚夫認錯了人!地方上的文官們肯定也不敢直接跟你對著乾——否則,以後再有這等事,等著殉城吧,沒人會再來幫他!所以,這時候的官軍不會急著離開追剿匪寇,會慢慢找,細細搜——久而久之,這方麵他們都很有經驗,等到離開,這地方基本就是白地了,啥都不會給你留下。像篦子篦過一樣的乾淨。
麵對這種斬草除根似的兵禍,百姓們自然要能跑多遠跑多遠。
所以,閆文龍辨認出逃難的百姓,也就知道,官軍已經“收複”了延川了——如果是土匪,百姓們不會跑這麼遠、人也不會這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