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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靜的可聞針落,忽而又聽見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像是金貴的瓷器摔在了地上。
昏黃的紗幔搖晃,君詔轉頭去看發出動靜的簾後,謝泠恰在此時將目光移落在她臉上。
年紀輕輕身世坎坷的帝王陰翳的眉眼似乎都被風吹散許多,一派饒有興致的模樣。
君詔不愛瓷器,她說不愛易碎之物,太過輕薄,留不住,隻有謝泠喜歡這樣易碎又精巧的東西,因此君詔身邊少有的瓷器都是謝泠所贈。
宣政殿側殿隻有一隻藍釉萊菔瓶,上頭描繪著一隻淺色的蒼龍乘雲而上,那是謝泠親手所繪,送給君詔十六歲生辰的賀禮,正和君詔的屬相。
謝泠斂下眉眼,“既是如此,臣先告退。”
君詔的目光不曾轉動,淡淡唔了一聲,算是應答。
一直到走出宣政殿謝泠才低下頭,外頭的陽光有些晃眼,她伸出一隻手來,這隻手蒼白勻稱,隱約能看見細微的經絡,她自小孱弱養的精細,唯有食指內側留有一個淺淺的疤痕破壞了整體的和諧。
她用拇指慢慢摩挲了一下。
鹿竹見她出來已經迎了上來,裴染疏卻比她更快一步,手半伸出來卻又收回去:“如何?”
“不如何。”謝泠垂下眼簾整理袖袍,將手指不著痕跡的藏進袖中,“陛下心意已定,你我畢竟隻是臣子。”
話音未落殿裡又傳來劈裡啪啦的聲響,隱約可以聽見君詔冷厲的聲音,模模糊糊聽不分明,隻有瓷器碎裂的聲音清晰落地。
謝泠麵帶溫和微笑對身後一切置若罔聞,走下玉階俯身攙扶起禦史台的一眾朝臣。
君詔不會管這些事,善後撫慰自然都由她來做。
她卻隱約想起燒壞的一爐又一爐瓷器,在冬日裡一叢一叢升起的爐火,她抱著怎樣的心思送給遠在異國的君詔描繪那條青雲直上的蒼龍。
望她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君詔確實扶搖直上了,可她被爐火灼傷的疤痕一直抹除不去,終於在此刻再次感受到遙隔數年的隱痛。
“怎麼?這麼快就悔教夫婿覓封侯了?”裴染疏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上來,斜靠在馬車簾前,有意無意的遮擋了外間寒風。
“有什麼可悔的?”謝泠抬起眼睇她,“裴大人今日不當職,這麼悠閒,當了禦史台的說客不說還要同我一道回謝家嗎?”
“你可當真嫌棄我啊,”裴染疏悠悠歎了口氣,“我今日難得休沐,去看看吱吱也不行麼?”
謝泠怔了一下,沒再開口。
她家小妹謝芷三歲時摔了一跤發了一場高熱,不僅將半張臉摔毀了,自此渾渾噩噩燒成了一個癡兒,乳名就喚作吱吱。
今年也有十五六了,識不得數,癡癡傻傻認不得人也出不得門,裴染疏平日裡總會帶各種外頭時興的小玩意兒給她,因此吱吱一向最喜歡她,幾日不見都要眼巴巴的問書書什麼時候來。
原先裴染疏也打算教她認‘疏’字,奈何吱吱怎麼也學不會,隻好退而求其次教她書冊的‘書’,從此之後吱吱看見書便會念叨著書書怎麼還不來看她?
謝家的後花園種著一片白梅,偶有幾株紅梅肆意橫斜,她今日帶了兩個係著彩帶的陶響球,一個滾落在雪叢裡叮叮當當的響,一個係在枝頭騙吱吱踮起腳去夠。
吱吱個子矮,總也夠不到,被逗的急了眼眶紅通通的,嗚嗚的喊書書是壞人,裴染疏便輕輕鬆鬆的抬起手。
吱吱搖頭伸展開手臂,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不要,要自己拿......書書抱!”
“誰家十五六的大姑娘還要人抱啊。”裴染疏嘖嘖敲她腦袋,卻還是輕輕攬住少女的腰,將她舉的高高的,伸手去摘那顆被風鼓動的叮叮當當的小球。
“阿姊,要不要日後管製著吱吱一些?”謝泠站在窗口,身後傳來腳步聲,站定後才頗有些憂心的開口。
“不必了,吱吱難得有這樣高興的時候。”
如今朝堂上文以謝家為首,武以裴家為首,先不說裴家老大人手裡有西北虎符,光是裴染疏如今手握金吾衛和西山大營就已經是位高權重。
從前謝泠默認入主中宮,謝俞要留下主持謝家大局,與裴家聯姻更無一絲可能,而今變故橫生,裴家再和謝家交好,怕是要讓君詔不快。
縱然如今看在三人打小的情分上不予追究,可不是一家人,總歸要離心的。
本來一切好好的?怎麼就出了變故呢?謝泠摩挲著指尖的疤痕,神情愈發溫和。
那邊裴染疏不知低頭和吱吱說了什麼,吱吱便歡快的跑過來,踮起腳仰頭趴在窗邊,伸出凍的通紅的白嫩手掌慢慢展開,獻寶似的將手裡的五彩小鈴鐺拿給謝泠看。
“阿姊!給——”
聲音是稚氣的,眼眸也是稚氣的,唯有左臉上戴著銀色纏枝花的麵具,顯得有些吊詭。
謝泠伸手握了握她凍的冰冷的指尖,溫聲開口:“吱吱玩吧,阿姊不需要。”
“嗷——”吱吱歡快的綻放出笑容,撲向裴染疏的懷裡,“我的了......”
裴染疏沒說話,目光留在謝泠身上,謝泠神色甚是溫和不見喜怒,倒是她身後的謝俞麵色沉沉,比謝泠更顯得憂心忡忡。
出於從小一塊對於謝泠的了解,裴染疏哄了兩句讓其他人帶著吱吱離開,吱吱一步三回頭,到底是被領走了。
裴染疏擦了擦手上化凍的雪水推開門扉時謝泠已經在翻看今天的奏報:“你又想些什麼呢?”
“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
謝泠提起筆望著窗外漸漸消融的春雪:“過兩日就是上巳節了,衡陽長公主跟著陛下遠道而來,嫁妝遠在其後,怕也是這兩日就到了。”
說是嫁妝,其實不過是割地求和後賠償的一乾珍奇,討個好聽的名頭罷了。
“前日慶功宴陛下早早離席,一乾武將已有些不滿,過兩日就是上巳節了,宮中再操辦一回就是。”
她提筆將奏折寫好,想了想又溫和的笑了笑,將目光移到裴染疏身上:“這事原不該我來管,還是裴將軍上奏來的合適。”
“這時候想起我來了,不剛剛還想著攆我嗎?”
裴染疏嘴上這樣說,倒是伸手把折子接過來了,唔了一聲,“這事兒果然還是我爹上奏最為合適。”
折子很快從裴老將軍的手裡呈上去,豎日,謝泠被留在禦書房商議政事。
君詔拿著折子默了一瞬,而後慢慢綻開眉眼:“就按裴將軍的意思辦吧。”
“這件事還是阿泠你來操辦?”君詔合上折子,真正得她信任的也就隻有謝裴二人,裴染疏今日在西山大營,禦書房隻剩下她們二人,於是連稱呼也隨意起來。
“從前是陛下後宮空置無人才讓臣來操辦,如今有了人再讓臣來代勞就說不過去了。”
君詔當皇女的時候她父皇也強行給她塞過幾個人,隻是她那時候身份卑賤,塞給她的也隻是一些末流小官的女兒,她隻覺得是屈辱更無一絲愛意,後宮前朝基本都是交給謝泠一並把持。
也正是這樣,才讓所有人都有了理應如此的認知。
君詔不知想到什麼勾了一下嘴角道:“也是。”
也是。
謝泠呼吸微頓眉眼卻愈發溫和。
——
《周禮》鄭玄注:“歲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
上巳節作為“祓禊”的日子,有在水濱舉行祓除不祥的祭禮的習俗,今年恰是君詔改換年號第一年,又正逢親征大捷辦的更是隆重。
護城河邊早早就有金吾衛親自布置,禮部本來要陪同謝泠過來看一眼的,隻是昨日風大謝泠身子骨受不得,今日禮部曲大人有事不能親自來,身邊隻跟了幾個禮部的年輕女官。
楚國的春天來的遲,春風狂亂而凜冽,護城河邊依依垂柳都被吹的四處飛舞。
巡看完畢坐上馬車時吱吱趴在窗邊翹首以盼,果然過了不大一會兒裴染疏就騎馬踱步過來,一身流光銀甲,不知從哪裡變戲法似的拿出兩根糖人遞了過來。
吱吱一聲歡呼,自己接了一根要去拿另一根,裴染疏往回撤了撤:“這根是你阿姊的,小貪吃鬼,再吃牙要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