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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節過後纏綿不去的風雪終於漸漸遠去,春風拂開冰雪,又是一年好時節。
衡陽長公主親自為君詔辦了上巳宴的事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不過幾日就如春風一般傳進了齊國境內。
齊是大國,尤重禮儀教誨,此次被兵臨城下已是屈辱至極,再聞長公主竟然為仇敵大辦慶功宴,一時之間文人墨客口誅筆伐。
據說甚至連累了崔妧的母妃兄長都受到了齊帝責罵。
崔妧的兄長崔恪是齊帝的三子,一個素有賢名的賢王,隻是不為齊帝所喜,早早給了塊封地打發了去,大概是真的不喜,這回割地給楚國,剛好就割了崔恪的封地。
沒了封地的諸侯王倒是一件奇事,由此也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人言猛於虎,隻是這來勢洶洶,是否其中有......”謝俞念著手中奏報,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謝家子嗣單薄,謝泠身子孱弱,謝俞便跟著一旁學著,除去機密之外她都能跟著參謀一二,以期日後能夠接下擔子。
“陛下推波助瀾,”謝泠直截了當的點了出來,“能這麼快鼓動一眾文人騷客,陛下在齊當質子那三年恐怕也絕非任人宰割。”
“阿俞,還有呢?”
謝俞清秀的臉上茫然了一刻,看向謝泠。
謝泠上巳節受了風,此刻躺在躺椅上搭著狐裘懷裡放著暖爐,月色透過窗落在她眼角眉梢,她半閉著眼,看不出任何提點,謝俞隻得自覺低下頭:“阿姊,我愚鈍不知。”
她天資極差,遠不如阿姊,這些好似一眼就能弄懂的事她總是想破腦筋也想不明白。
謝泠還沒開口,外頭鹿竹已經快步而來,語氣帶著點急,稟道:“小姐,宮裡曹公公來請。”
謝泠掌控中樞,往常也有急報要議連夜進宮商討對策的事,這不是第一回,鹿竹快步上前替謝泠換了衣裳,整好衣擺,又往手裡塞了一個暖爐。
剛出門曹九得便迎了上來,看得出來來的很急,額頭上還有點點汗水。
“什麼事這麼著急?叫曹公公連杯茶水都來不及喝?”
曹九得想說什麼一時語塞,竟是說不出口,隻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陛下急召,咱家不敢耽擱,大人快走吧。”
謝俞送到門口站住不動了,謝泠回過頭來看著她。
一時之間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謝俞頗有些躊躇,不大敢動:“阿姊......”
謝泠伸出一隻手來,聲音溫溫和和:“過來。”
月色映襯下她眉眼清淺帶笑,謝俞卻無端心裡有些發怵。
把手搭上去的那一刻謝俞才發現哪怕用暖爐暖了那樣久,阿姊的手竟然還是冰涼的,似乎任何溫度都難以在她身上存留。
按宮規不論牽馬還是馬車都該在禁宮口下馬步行,謝泠往常病中也曾被恩準乘馬車進宮,這一回卻是曹九得親自持了牌子一路通行。
謝俞畢竟是謝家出身,哪怕如今沒有擔機要官職卻也不是頭一回入宮,馬車越走她心裡越是不安。
心算馬車步數早已行過了前朝走向了後宮,按照宮規她一個朝臣絕不可擅自進入後宮中去,隻是她一個中澤,此刻也不敢掀開車簾往外看。
大概行了半刻鐘馬車才猝然停下,曹九得親自過來掀開簾子,急急的道:“謝相,到了。”
此時正值皓月當空,照的天地一片銀白,停下的地方是後宮當中的一處偏僻宮殿,距離正中的宣政殿路程不短,周遭雖不算殘垣斷壁也是蛛網盤結。
長信殿。
崔妧入宮後雖然立刻被封妃,但好似羞辱一般隻隨便給她指了一個偏僻殿宇,毫無四妃之一的尊崇。
此刻落葉還未清掃的殿前圍攏了不少人,一排排宮燈後站著數位宮裝華麗的美人,春日的夜晚寒風凜凜,她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有些眼眶還泛著紅。
遠處持火把的則是裴染疏的金吾衛,隱有押看之意。
瞧見謝泠的馬車停下立刻便有人快步搶了過來,嬌聲哭泣:“謝相,此事當真不是本宮的錯啊,是那賤人構陷本宮的——”
鮮紅的蔻丹抓住謝泠的手,她似剛剛從水裡打撈起來一般,手指冰涼,鬢發散亂,然而卻依然可見容貌鮮妍,如春日初綻的花蕾。
這是君詔的婕妤,衛青嬋,先皇當年陸陸續續塞給君詔的舊人。
在她身側稍顯平靜的另一位宮裝美人孟琳琅位列昭儀。
在崔妧封妃之前宮中位份以孟氏為尊,謝泠性子溫和,暫代後宮諸事時同任何人都和的來,從未和任何人嗆過聲紅過臉。
“我知道。”謝泠點點頭,用同樣冰冷的手撫過她的手背算作安撫,衛婕妤不知怎的一下子眼淚就下來了,滾燙的淚水滴在謝泠蒼白的手背。
倒是曹九得急的皺眉,忙揮手讓小太監將衛青嬋拉開。
謝泠目不斜視放下手,那滴淚水很快沿著她的指尖變冷墜落,曹九得提著宮燈一路行至殿門,她還未來得及行禮,裡頭就傳來君詔的聲音:“免了。”
燈火輝煌,一隻手挑開簾子,便露出君詔的臉來,帶著天生上位者的尊貴威儀,一雙一向如寒潭一般冷靜的眼裡此刻竟然泛開層層漣漪。
“阿泠。”
長信殿的燭火映照著帝王的側臉,散著鬢發躺在她懷裡的崔妧長發潑墨一般散開,額角濕潤似從水底撈起,緊閉著眼,兩頰泛著潮紅,興許是做了噩夢,在睡夢當中也不安穩。
她的身上搭著君詔的披風,露出一截白的似玉一般的脖頸,那樣嬌橫倨傲的美人難得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樣,看來如此惹人憐惜。
“你來,孤不信旁人。”
謝泠微怔。
她常年抱病,在謝家複起之前一直韜光養晦,病中也常常研讀醫術,久而久之竟也久病成醫,醫術不下宮中一眾禦醫,且君詔疑心極重,這些年受傷多半都是她來診治。
不想有朝一日,竟還要為她的寵妃診治,真是荒謬。
不過刹那她便溫和應了,伸手拉過崔妧的手搭上脈。
崔妧的手極燙,明顯發著高熱,她細細搭了片刻,君詔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眉頭緊蹙:“如何?”
“落水受了風寒,發了高熱,脾胃也有些虛,我開個方子讓太醫院熬了,今日就能把燒退下去,陛下不必憂慮。”
君詔聽聞神色不見放鬆,隻微微頷首,曹九得立刻起身相引,謝泠起身將崔妧的手放回披風中去,恰逢君詔來握崔妧的手,無意觸碰竟愣了一下,眉頭微皺。
“阿泠,你的手怎麼這樣涼?”
初春的寒夜將她大半夜叫來隻為給崔妧把脈,卻問出為何她手冰冷這樣的話來,謝泠幾乎想笑,目光落在君詔攥住崔妧手掌,但她最終隻是溫和開口:“興許是夜裡風冷。”
她的表情在那一刻冷的近乎冰封,然而再看之時又隻是如同過往無數次一般的溫和淡然,讓人恍惚以為剛剛隻是錯覺。
君詔在那一刻似乎微妙的捕捉到什麼,然而崔妧似乎陷入夢魘,呢喃了一句什麼,瞬間吸引了她的所有注意。
隻有隨侍一旁的曹九得在那刹那感受到令人發怵的寒意。
外間的燭火被寒風侵襲吹的搖搖晃晃,曹九得捧燈站在一旁,謝泠字如其人清雋溫雅,落筆也是緩緩,不疾不徐,寫到一半突然頓了一下。
筆墨凝聚在筆尖,暈開一點漆黑的墨跡。
軒窗外火光閃動晃了她的眼,她回過神來,一側靜侯的華皖姑姑上前兩步道:“謝相,怎麼了?”
“無事,隻是想到一味藥不大合適,”謝泠微微搖頭,提筆將剩下的方子幾筆補全,“就讓太醫院按這個煎吧,等退了熱再切一回脈換個方子溫養。”
曹九得趕緊捧了方子遞給小太監,小太監一溜煙兒跑遠了,謝泠站在門邊看著小太監小跑的背影,外間燈火幢幢,金吾衛在暗夜裡舉著火把,將一切映照的如同白晝。
“孟昭儀在外麵站了多久了?”
曹九得隻猶豫了一瞬便答道:“怕是有一個時辰了。”
前朝乾涉後宮自然不妥,但君詔向來待謝相親厚不同於旁人。
他們說話就在外殿,除了風聲便無其他聲音,君詔約莫是聽見了,不多時便從裡頭傳來聲音:“叫孟昭儀進來。”
孟琳琅進來時都有些站不住了,被宮女攙扶著,見了謝泠麵露一絲波動,似感激的朝這邊望了一眼。
“從前孤在外政事後宮一概交由謝相主持,這些日子後宮移交到你手裡,怎麼宮裡便連幾箱子炭也用不起,還要從孤宮裡挪份額?”
現下日子還冷,宮中還要用上一個來月的炭,崔妧這裡的炭看來是新近從宣政殿搬來點上的,也就是說從前半個月崔妧殿裡竟是沒有碳火取暖。
謝泠在一旁聽著,隻垂著眼簾瞧眼前的茶湯。
崔妧殿裡沒炭的事君詔怎麼可能是第一天知道呢?她這些日子幾乎日日宿在崔妧這裡,朝堂上旁敲側擊的折子多成雪花一般,她都置之不理。
她既默認旁人苛待崔妧,又在崔妧真出事的時候遷怒於人。
明明這樣在意,卻又偏要裝作毫不在意。
“陛下容稟,宮中鎖事無數,臣妾哪裡能事無巨細,況且元妃位份高過臣妾,這些事臣妾哪裡敢過問,若是陛下懷疑臣妾貪墨,臣妾絕不曾做過此事。”
孟琳琅算不得鎮定,緋紅的眼眶看起來淒惶至極,哭的梨花帶雨。
這件事最好的就是推給謝泠,怪謝泠脫手前未曾安置妥當,畢竟之前這些事都是謝泠一手經辦,但她倒是聰明,直接把事扔給崔妧。
這事她本是揣摩君詔的心思,然而上位者的心思瞬息萬變,最是不可捉摸。
“碳火之事先暫放一邊,那今日禦花園落水之事呢?你也毫不知情?”
君詔掀起眼簾尾音加重,帝王之威和殺伐之氣撲麵而來,她剛下了戰場不久,身上仿佛還帶有戰場上的滔天血氣。
孟琳琅被駭的幾乎跪立不穩:“此事臣妾確實隻在遠處瞧見,早先回稟也是聽眾人之言,若有冤錯請陛下徹查。”
“好。”君詔不待她再說,目光一轉,“謝相此事交給你去辦,天亮之前,孤要知道結果。”
“臣,領旨。”
謝泠站起身來,寬大的衣袍在身前合攏,剛好攏住一袖月光,透過那點點月色瞧見的是君詔緊攥崔妧的手掌。
“夜裡清寒,既是今夜就要結果,不防把偏殿清理出來,也免得打擾了陛下。”
她這話說出來曹九得自然是沒什麼異議的,她要審問這些事孟琳琅必要到場,宮人攙扶著衛琳琅起身,她在外麵站了許久又跪了這些時候,難免有些踉蹌,出去時往一旁歪了歪,謝泠伸出一隻手攙住她,溫聲囑咐。
“當心。”
孟琳琅的手似乎也在發抖,借她的力氣片刻才勉強站穩。
“多謝謝相。”
外臣不可和後妃親近,謝泠恰好是這個例外,在崔妧之前,幾乎所有人都默認她會入主中宮,前朝後位似乎都是轉念之間。
在外頭瑟瑟發抖的一眾妃嬪魚貫而入,曹九得連忙差人在偏殿生了火,碳火燒了許久眾人才勉強回了神來。
先皇並不看重君詔,卻對賞賜美人一事尤為熱衷,繞是君詔根本不放心上陸陸續續還是賜下不下十數位女子。
君詔心不在此卻也未曾苛待過她們,錦衣玉食的養著,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有人見了謝泠主持此事,一時之間竟哽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