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當獨孤元姬準備起身的前一刻,她先是看了蕭長陵一眼,突然輕輕握住皇帝的手,像是一對老夫老妻似的,囑咐身側的皇帝陛下,道。
“和二郎好好說。”
“朕知道。”蕭隆先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柔聲應道。
“有勞母後費心了。”蕭長陵亦是沉聲說道。
當獨孤元姬離開後,偌大的甘露殿內,除了“滴滴答答”的銅漏水聲,便隻剩下這對名震天下的皇家父子,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就那麼靜靜地互相對視,時間仿佛又回歸到了先前的沉寂,仿佛一切就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
一炷香。
兩炷香。
夏日熹微的晨曦,看上去死氣沉沉,灼人的熱浪,無聲的夏風,掃去了陽春三月的融融暖意;盛夏籠罩下的上京城,猶如一座剛剛開啟的蒸籠,地表散發的滾燙熱氣,竟讓這座巍然矗立的大周皇宮,顯得有些無精打采,正如死寂般的空氣一樣,失了天家應有的生機。
不多時,一輪金黃輝映的太陽,終於掙脫了雲翳的束縛,穿透了藍天白雲的阻隔,灑下無數熾烈的豔影;如火的日光,將偌大的皇城照耀得一目了然,也恰好將那座甘露殿包融進去。
甘露殿的布局,分為前殿和偏殿,空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前殿乃是帝王批閱奏章所在,偏殿才是帝王安臥起居的內宮,一扇朱漆描金木門,將前殿和偏殿隔絕開來,儼然形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此刻,甘露殿內的氣氛,異常清冷肅穆,所有服侍的太監宮女,都被支了出去;現在,空蕩蕩的寢殿之中,就隻剩下了那對天底下不世出的蕭家父子:一身明黃單衣的大周皇帝蕭隆先、一襲白衣的任城王蕭長陵。
皇帝雙手負後,一道明黃的身影,站在甘露殿的一麵帷牆前,一代雄主寒肅的眼眸,冷冷地凝視著那幅懸掛在牆上的地圖,這是一幅尺寸極為寬闊,幾乎占據了大半個牆壁的地圖,也是一幅繪製最詳儘,做工最細致,總攬天下山河的九州版圖,上麵不僅囊括了大周遼闊的疆域,還包括了南楚和西燕的國土,乃至北方的柔然,西南的吐蕃,西北的羌胡,無論是國界,還是疆域,都被劃分得清清楚楚。
萬裡山河,四海八荒,宛若一幅壯美的畫卷,已經徐徐展開,呈現在天下最強大君王的眼前;一股懾人的寒意與冷絕,從這個身著明黃單衣的中年男人身上,遽然迸發而出,仿佛是要將牆上那幅巨大的版圖,焊在冰天雪地深處。
這,便是一代帝王的意誌,亦是千古一帝的雄風。
在皇帝明黃高絕的身後,立著一抹傲岸的身影;卻見,一身白衣絕塵的蕭長陵,直挺挺地站在父皇身側,紋絲未動,夏光灑遍白衣,映襯出他本就英武挺拔的身形,更顯神采奕奕的英雄氣。他額上的兩道劍眉,依舊是那般飄逸,雙目之中的堅毅,正如兩柄長劍的劍鋒,直直刺向大漠草原的穹廬,刺向邊陲雄鎮的城關,任誰也無法承受得住這來自沙場統帥的氣勢。
有所不同的是,蕭長陵的姿勢,看上去頗為奇異;一襲白衣的他,雙手叉腰,十指的指尖,緊緊扣在腰間束著的那條玉帶上,摩挲著玉帶光滑的紋路,追隨父皇的視線,注視著麵前的九州版圖。
這一刻,蕭長陵那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幅員萬裡的大周疆域,掃過九州方圓的雄偉輪廓,一時間,各種各樣的滋味,自心底湧將上來,這位曾在北部邊境大殺四方的年輕統帥,眼前漸漸模糊了起來……曾幾何時,他,單騎仗劍,揚鞭策馬,去國懷鄉三千裡,隻為有朝一日,憑借淩厲的刀鋒鐵蹄,碾碎這塵世間的腐朽,締造出萬古不絕的清平願!
茫茫北地雪景,映入白衣將軍的眸底,蕭長陵神色寒徹凝肅,目光深沉地望著這片表裡山河;這裡,於蕭長陵而言,是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也是他用刀劍和鐵騎,為大周立下根基的聖壇,他在這塊土地留下的不止是血淚,更有數不儘的榮光,道不儘的輝煌。
父子二人,儘皆無言。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皇帝陛下,終於緩緩地轉過身來,用一種彆樣的眼神,看著這個眉宇間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兒子,極其自然地開口。
“二郎。”
蕭長陵微仰起麵龐,直視著麵前深不可測的皇帝老子,眼神分外堅定,語氣平淡若水。
“父皇。”
“你覺得這江山如何?”蕭隆先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沉毅的眼睛,不易察覺地微微眯起,隻是言語依舊顯得淡漠,與平常無甚差彆。
“巍然。”
“壯闊。”
隨著“巍然”、“壯闊”等字眼出口,蕭長陵沒有猶豫,淩絕幽深的視野,掠過父皇鼻翼下那兩道濃黑的八字胡,向著版圖極北方位那片蒼茫的大草原望去,黑沉清亮的瞳眸,仿佛蘊藏著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水,永無止境。
對於兒子的這個回答,宣帝顯然很滿意,他先是沉默了片刻,細細回味著蕭長陵這短小精悍,卻又擲地有聲的四個字;忽而,一向少言寡語的中年帝王,竟然破天荒地大笑起來,突兀的笑聲,回蕩在甘露殿幽曠的殿宇上空。
笑聲落畢,蕭隆先的臉上,重新浮起了一代霸主的自信。
“巍然?!壯闊?!好啊,說得好啊!亂世之中,諸侯隻知道割據一方,如果朕再年輕十年,你我父子聯手,這大好的河山,何愁不能一統!”
又是在這一刻,蕭隆先的唇角,綻出一抹冷厲的笑容;然後,這位雄才偉略的君王,將明黃龍袍平平一展,沉靜而又無比霸氣地指向寬闊的版圖,似乎天下皆在他的股掌之間。
“十年,就十年,若上天眷顧,朕,必當金戈鐵馬定中原,掃平這四方的蠻夷,滌清這混沌的世界,讓這天下再無周人、楚人、燕人之分;朕,要窮畢生之力,令這天下再無骨肉屠裂之痛,妻離子散之苦,政亡人息之殤。”
皇帝緩緩閉目。
他靜靜地感受著,隻覺滔天的海浪,拍打在海島邊緣的礁石上,激起風雷激蕩的咆哮,化作數十萬鐵騎的兵鋒,自日月山河席卷而過。
直至此時,蕭長陵麵上的表情,仍舊沉毅未變。
“父皇,依兒臣之見,不出十年,天下必定凝一。”
“哦,你這麼有信心。”皇帝好奇地看向蕭長陵。
終於,蕭長陵略顯不羈的舉止,逐漸有了些許變化,那雙覆在玉帶之上,異常堅韌穩定的手,非常自然地垂在身側,漸漸握緊成拳;少年統帥雙目鎮靜,那張俊美的臉上,忽地生出一抹森然神色,猶如籠罩上了一層清絕的寒霜。
“父皇,天下二十州,我大周占十二州,南楚占五州,西燕僅占三州;我大周人口七百萬,南楚一百萬,西燕隻有六十萬。若論實力,大周乃三國之冠,楚、燕斷無可勝之機。更何況,我大周坐擁百萬雄兵,幅員遼闊,舉國上下全民皆兵,無不以一敵百,天性強悍;昔日,太祖皇帝伐楚,臨終之時,尚以己為誘餌,護六郡百姓入我周境,兵法有雲,‘百人被刃,陷行亂陳;千人被刃,擒敵殺將;萬人被刃,橫行天下。’我大周王師,可令百萬之兵為我所用,焉有不勝之理?所以,兒臣敢斷言,不出十年,我大周定能橫掃中原,一統天下!”
說到這裡,蕭長陵的臉上,愈發顯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目中仿佛燃著一團熊熊烈火;那是一種久違的感覺,是聽到邊關怒馬長嘶才會湧起的熾烈,是看到北境滾滾烽燧才會產生的躁動,亦或者說,這是發自蕭長陵內心深處的軍人心性與他身為統帥的慣性。
隻見,全身明黃的天子,微微一笑,隨即轉過身去,輕輕拍了拍蕭長陵的肩膀,慢條斯理地說道。
“行呀,二郎,看來你小子這幾年沒白在戰場上曆練。大周若要一統天下,就得需要像我兒這樣的帥才。依朕看,說不定日後,你會是我大周的中流砥柱,是咱們蕭家的中流砥柱。”
讚罷,蕭長陵正身而立,抬手扶了扶束發的發冠,然後大步上前,步態沉穩有力,徑直走到父皇麵前,神色端正地直直跪下,雙腕交相一揮,朗聲道。
“為助父皇掃平群雄,一統天下,兒,縱九死猶未悔!”
蕭隆先扶起眼前一身白衣的兒子,麵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父子二人四目相對。
“對了,還有一件事,朕要提前知會你一聲。”
“何事啊?”
話音落畢,蕭長陵微抬眼簾,一掃麵容上的冷峻與寒冽,凝望著父親端正從容的龍顏,緘默不語。
寢宮的氣氛,再度陷入了無休止的沉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