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很安靜。
偌大的甘露殿,仿佛籠罩著一層令人窒息的寒霜,一掃因炎炎盛夏而滋生出的沉悶與壓抑;無聲無息的沉默,正好襯托出這座帝王宮殿的肅穆。
皇帝早已步下丹墀,所以此刻,丹墀之上那張冷冰冰的龍榻,竟是空蕩蕩一片,看不見一絲人影;幾道厚薄不一的奏疏與密折,靜靜地躺在甘露殿的禦案之上,隱隱覆上了些許不易察覺的灰塵,可想而知,在這短短幾天的日子裡,這些死寂一般的奏折,不知道被大周皇帝那雙穩定堅韌的雙手,翻閱了多少次,然後便如同被這位天下至尊永久遺忘,隨手撂到一邊,無人問津。宮外淡淡的夏日初陽,落在奏疏的封麵上,映出無數金芒,就像是被人用爐火炙烤過一樣,略微有些發燙。
深宮,沉凝如冰。
“你執掌北大營多久了?”
忽然,一聲冷肅,淡漠,帶有中年男人標誌性沉穩與成熟的渾厚聲音,緩緩響起,猶如鳴鏑劃過長夜,打破了甘露殿的清幽寧靜。
此乃帝王之聲!
宣帝負著雙手,隻是輕輕挑了挑眉尖,憑借著他那凜然不可侵犯的深邃目光,掃視那個直挺挺立於自己身旁的孩子,——一襲白衣的蕭長陵。
此時此刻,宮殿門窗大開,夏風吹來,吹動得蕭長陵臉頰邊的烏黑發絲,微微向後掠倒;他的容貌,本就生得清俊異常,加之其不怒自威的表情,使得他整個人倜儻不羈的風骨與氣度,一覽無遺,仿若產自西海林峰的千年美玉,又經夏風這麼一吹,愈發凸顯出這位少年皇子身上的芝蘭玉樹之風,未見有一絲文弱,反而頻添了幾抹教人心折的倔強神色。
夏風無聲,自窗外柔柔拂過,吹卷著蕭長陵身上那件翩然絕塵的白衣,獵獵作響,迅即化作汪洋大海之中的雪白浪花,轉而又凝聚為無數片豐年的瑞雪,覆蓋了日月山河的一草一木。
一襲白衣之下,是蕭長陵那張清絕的麵容,那雙冷峻的寒眸,一道堅毅的唇弧,還有精美到極致的下頜,以及一抹浮漾在唇角的淩厲笑意。
這時,蕭長陵也模仿著父皇的樣子,雙手負於身後,那英秀挺拔的身姿,遺世而獨立,隻一眼便讓人難以忘懷;卻見,一身白衣淩霜的他,巍然傲立,瞳眸深沉炯然,可臉上依舊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凜冽與厲殺,不為任何外物所侵。
“兩年。”
淡淡的兩個字,夾雜著少年將軍雄毅有力的嗓音,透過窗外融融的夏光,順著蕭長陵冷硬的下唇,如同一縷青煙,飄入皇帝陛下的耳中。
“哦,兩年了……”
顯然,皇帝陛下這種平淡若水的反應,似乎全在蕭長陵的意料之中。這位身著明黃龍袍,神情冰冷至極的中年男人,隻是隨心所欲地點了點頭,仿佛是在重複一個陪伴自己很多年的習慣,儼然已經與他身上那股深入骨髓的帝王威儀,融為一體,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隨即,蕭隆先那雙幽邃而又灼人的目光,緩緩從蕭長陵俊美的麵容上挪離,投往牆壁上那幅寬闊的“九州版圖”,天子眼風所及,落到了帝國疆域極北之地的廣袤領土,那裡,有蒼茫的大草原,有千裡的戈壁灘,有無數固若金湯的險關雄鎮,更有連綿起伏的燕然山,以及被柔然兒女視為發祥地的“斡難河”……
望著眼前這片廣博的天地,蕭隆先的胸腹深處,忽然湧起一團無比炙烈的灼熱之感,那是一種身為天下之主俯瞰寰宇的激蕩,亦是一種放眼四海的豪壯;一身明黃的大周天子,站在地圖下方,一動不動,負手而立,隻是默默地看著這萬裡無垠的北境山河……
想當年,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尚是太子之時,便親自率兵南征北討,立下了不世出的赫赫之功,不啻為“東陸第一名將”,無人可與之爭鋒;隻是近十年未曾親征,才讓蕭映雪、蕭長陵這些後輩英才,嶄露頭角,青出於藍,掩蓋了皇帝陛下在開疆拓土上的榮耀。
“二郎,朕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你剛剛接手北大營的時候,好像還不到一萬人馬吧。”
皇帝的話語,分外平靜。
作為一位手握全天下最雄厚的國家資源的君王,愈是心旌激蕩,麵上的表情,卻愈發顯得沉靜如山;此刻,皇帝的臉色與眼神,有若兩方深不見底的寒潭,激射出徹骨的寒意,直似要將整個甘露殿吞噬在那雙冷絕的龍目之下。
“是的,父皇,那些弟兄,都是當初跟著兒臣一起出塞北伐的手足袍澤,他們的父母兄弟,絕大多數,都死在了柔然人的屠刀之下,若論忠誠,他們絕對是大周最忠誠,對柔然恨之入骨的戰士,北大營的名字,還是那次北伐後父皇賜封的呢。”
蕭長陵一臉淡定從容,淩絕如劍的雙目,閃耀著刺骨噬殺的寒光,透過父皇明黃瘦削的背影,深深地凝望著地圖上的北境版塊,神色鎮定坦然;唯一略顯不同的是,在這位白衣統帥的眉心中間,仿佛浮現出了一抹淡淡的沉重,勾勒在他麵無表情的臉龐之上。
淡漠到了極致的沉重之色,呈現在蕭長陵清冷的頰上,看上去時隱時現,幽冥晦暗;這種沉重的神色,不是悲天憫人,不是多愁善感,亦不是無緣無故地顧影自憐,而是對往昔金戈鐵馬的深沉追憶,以及對萬千英魂的拳拳緬懷。
“你也確實爭氣。想當初,朕把北大營交給你的時候,滿朝文武物議鼎沸,都認為朕任人唯親,以寵愛妨害國家,在他們眼中,你一個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怎能擔當得起這統兵重任,可結果怎樣?半年不到,朕的兒子,就把一支不滿萬人的新軍,打造成了如今坐擁七萬精銳,且在天下聲名赫赫的北大營,了不起啊!不枉朕對你委以重用。”
蕭隆先並未回頭,依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地圖,語調沉鬱凝肅,一代帝王的煊赫皇威,絲毫沒有消減半分;然而,從大周天子的話裡話外,仍舊能夠聽出他對自己這個兒子彆樣的青睞與偏愛,但麵部上卻不曾展露一絲笑容,始終不苟言笑,保持著如凜冬般的寒峻。
時下,蕭長陵立在原地,身形不動如山,隻是瀟灑地微挑了下兩道劍眉;曆經北地烽煙的統帥,目光炯炯有神,一襲白衣,雖未沾染征塵,但眉梢眼角仍帶有濃烈的殺意與血氣。
“兒臣的王位,兵權,皆是父皇所賜,連古人都知道,‘賢者居世,會當履義蹈仁,以德自顯’,兒臣現在所有的一切,本來就是屬於父皇的,區區外名,何足掛齒!”
“讀過《獻武疏議》?!”皇帝緩緩回過頭,微笑著望向蕭長陵麵如冠玉的容顏,說道。
隻見,蕭長陵微仰起半張臉頰,迎上皇帝老子犀利的目光,麵上一片坦蕩,半晌才沉沉開口。
“讓父皇見笑了,父皇博學,兒臣不及萬一。孩兒年少入軍營,累年征伐,素來隻跟軍中武人打交道,雖於國家開拓有功,卻終歸誤了讀書;所以,兒子想趁著閒暇之餘,多讀些史書。”
“是嗎?!那你近來都讀了些什麼書啊?”聽聞此言,蕭隆先嘴角浮現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回父皇的話,六經以下略有涉獵。不過最近,兒臣倒是對《懿德文選》,頗有興趣。”蕭長陵垂首,英秀俊朗的外表,襯托著白衣皇子端正的五官,清澈的雙眼,便再也掩飾不住這位天家貴胄與生俱來的灑脫與率性。
“好啊,古文之興,盛於前朝,國朝四大家,尤以懿德先生,開千古文風之濫觴,他的《文選》,著實值得一讀。讀懂了懿德文體,就通曉了古文,也就懂得了什麼是真正的千古文章,要用心讀。”蕭隆先寬慰地點了點頭,威嚴的目光,也逐漸變得柔和起來。
下一刻,蕭隆先微展龍袍,輕輕拍著愛子的肩膀。
“不過,二郎啊,讀書歸讀書,但千萬不要荒廢了軍務。你要明白,文韜固然重要,可武略才是定天下的根本,若是沒有一個安定富庶的大一統江山,又有誰會去在乎那書裡的詩詞歌賦呢。”
“是,兒臣明白。”蕭長陵微微抬起頭來,臉上平靜無波。
當“明白”二字剛一落地,蕭隆先便已經滿麵暗沉地轉過身去,麵向廣闊的大周版圖,隻將自己清瘦高挑的後背,映入了蕭長陵的那對黑瞳中;這一刻,皇帝深邃的目光,不,與其說是目光,倒不如說是天子劍的劍鋒,掠過帝國的每一寸疆域,從北境到江南,又從江南到西陲,再到號稱“天險”的蜀地,直至定格到那片吐蕃人世居的滇南要塞……大好河山,儘在帝王眼中,揮之不去。
蕭隆先渾身氣勢大盛。
“這天下,遲早是朕的囊中之物,朕,有的是時間陪他們玩兒;我大周以武力定鼎,若論陸戰,朕敢說這天下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能與我周軍的鐵騎匹敵,可如若要大舉南下,還是得多操練一下艨艟水戰之法。”
不多時,蕭長陵的目光,瞬間凝聚在了一起,漸漸從先前的冰冷寒厲,轉變為前所未有的堅定;白衣勝雪,映襯出他長身玉立的風采,偉岸的身形,英武的容貌,讓他於皇家子弟的貴氣以外,又增添了幾分隻有曆經涅槃才會顯現出來的剛毅之氣。
而後,蕭長陵略微沉吟,慢慢放下手臂,出言傲氣如霜。
“父皇,世人都說,‘南人駕船,北人乘馬’,可兒臣堅信,終有一日,即使沒有艨艟戰艦,我大周的金戈鐵馬,照樣可以一路南下,踏平南朝的千裡江防,一統南北;屆時,兒臣願率北大營全體將士,為王前驅,替大周攻滅南楚。”
這是何等得英雄蓋世!
又是何等得傲視群雄!
唯有舉世無雙的統帥,才會擁有如此強大的心誌與意誌;也唯有萬人敬仰的將軍,才會擁有如此自信與自傲,他,就在眼前,就是這位一襲白衣的少年郎——任城王蕭長陵!
鐵騎連營橫江,數萬雄師投鞭斷流,直搗江南,這是連蕭隆先這位一代雄主都不曾做到的偉業,可是如今,竟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從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口中說出,而且是那樣斬釘截鐵,無不展露出指點江山的自信;蕭隆先的表情,出現了短暫的彷徨,旋即便自嘲地笑了笑,似乎有些陶醉,心裡也許在想,看來朕真的老了,竟還不如一個小家夥有魄力。
“嗯,我兒有此誌氣,朕甚是欣慰。二郎呐,你們姐弟四人,隻有你的脾氣秉性,是最像朕的,你從小到大,朕就對你寄予了厚望,那是因為,朕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天生的統帥之才。依朕看,隻讓你掌管一個北大營,那是遠遠不夠的。”
“父皇……這是何意?!”蕭長陵緩緩將右手按在腰畔,極力壓製著心底的疑竇,自始至終,臉上未見有半點波動,永遠是如萬年冰湖的冷寂。
皇帝沉默了半晌,一直負於身後的手腕,終於自然垂在身側,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蕭隆先微微一笑。
“這就是朕今天要對你所說之事,秦老將軍年事已高,實不堪軍中繁重事務,日前已上表請辭,告老還鄉,他的東大營主將,出現空缺;所以,朕決定了,自即日起,東大營的五萬將士,都劃入你的旗下,一律受你節製。”
什麼?
東大營五萬將士,全部劃入蕭長陵麾下。
今天幸虧不是在朝堂上,不然的話,必定會在朝臣中引起不小的震動;本來,身為大周王朝年少有為的將星,此時的蕭長陵,早就是執掌北大營七萬精兵的一軍主帥,現如今,父皇動動嘴皮子的工夫,便又將五萬兵馬,劃歸到自己帳下,這也就意味著從此以後,蕭長陵的麾下,坐擁兩支勁旅,手握十二萬人馬,具備了足以裂土封疆,割據一方的實力,這是從前曆朝曆代的皇子都不曾擁有的權勢。
卻見,蕭長陵甫一聽聞,眉頭微皺,那對黑亮明澈的瞳仁,下意識往裡頭一縮;他麵色幽沉,清冽的雙目,直直地凝望著麵前那個高深莫測的蕭索身影,徒留下滿目明黃的粲然深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