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要把東大營也交給我嗎?”蕭長陵滿臉平和之色,身子微微往後挪了半寸,方才一直緊皺的眉頭,此刻終於舒展開來,平靜地開口說道。
就在蕭長陵話音出口的一瞬,皇帝陛下眼裡的目光,就像兩把劍一樣,穿透了甘露殿壓抑的空氣,最終落在了蕭長陵那張永久襯著少年意氣的臉上。
“沒錯,這是朕的決定。”
寥寥數語,於平緩低沉之中,儘顯一代雄主不容置疑的尊貴。
蕭長陵站在帝王身後,一言不發,眼神依舊冷冽若霜。
不過,一身明黃龍袍的皇帝,卻並未有片刻的停頓,而是斂去了嘴角的微笑,繼續說道。
“二郎啊,這兩年,北境的兵你帶過,京城的兵你也帶過,朕是相信的你的能力,才會放心把東大營交給你,你能把北大營帶得那麼好,還怕掌控不了區區五萬人馬嗎?”
誰料,蕭長陵照樣一言不發,雙手交錯在身前,整個人眼觀鼻,鼻觀心,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任憑窗外吹進的夏風,扯動著身上的白衣。
忽然,蕭隆先神情微凜,眼睛裡展現出殺伐決斷的表情,一道寒寒的目光,冷不丁地掃了蕭長陵一眼。
“怎麼?!你不願意?”
直至此時,蕭長陵終於不再沉默,他抬頭看向殿外,迎著盛夏耀眼的光線;大片金燦燦的光暈,灑在蕭長陵棱角分明的臉龐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黃金,泛著淡定的金芒。
“是,父皇,兒臣確有顧慮。”
“說。”蕭隆先微微皺了皺眉頭,唇角滲出罕見的平和。
不容片刻思索,蕭長陵沉沉吸了一口氣,臉上的凝重消散殆儘,反而用一種無比堅定的目光,直直地投向父皇那張已然初顯滄桑的容顏。
“父皇,兒臣是北大營主帥,我熟悉的是北大營諸將,而非東大營;況且,倘若東大營歸入兒臣麾下,兩支部隊如何協調,糧草如何調配,誰為主力,誰為偏師,如果兩軍出現內訌,又該如何,彈壓,還是安撫?不知道這些問題,父皇想過沒有?另外,父皇您也是知道的,長陵用兵,一向習慣用自己人,所以……”
蕭隆先聽了,眉頭微凝,麵色也變得極為沉肅,一雙閃爍著黑金辰光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一身白衣的蕭長陵,竟似要將這個十六歲的少年郎,生生焊在自己滾燙的目光之下。
“自己人?!什麼是自己人!朕就不相信,你當初接手北大營的時候,難道他們一開始就是你的人嗎?!不是自己人,就想辦法把他們變成自己人,至於怎麼協調,怎麼調配,那是你的事兒,不是朕的事兒,你要是連這點兒小事都擺不平,倒還真不能擔當這禦軍大任,刀山火海,這是朕對你的考驗。”
一字一句,字字如刀,這便是來自一代霸主的威壓。
說完,蕭隆先的雙眼,微眯成一線厲芒,目中的寒光一閃即逝,靜靜地觀察著蕭長陵麵上細微的表情變化;出乎皇帝陛下的意料,他的這個兒子,心性之堅韌,意誌之沉穩,內在之強大,遠遠超出了他本身的年齡與身份。
風卷白衣,蕭長陵的眼神,此刻竟如萬年雪山,寒漠至極,冷凝至極,沒有一絲因懾於天子之威而產生的惴惴不安,反而映射出幾抹淩厲的劍氣,越發顯示出本人的高貴與高傲,顯示出一種自修羅場浴血歸來的野望。
蕭長陵刻意將身體挺得筆直,然後緩緩開口,平靜似水的語氣,不失雄渾鏗鏘,挾帶著令人心悸的決然,飄蕩在空曠的大殿上空,仿佛無數聚蘊在心底的洪荒之力,瞬間爆發了出來。
“父皇,兒臣明白了,這是父皇給兒臣的棘杖,父皇放心,這根棘杖,兒子攥得住!”
皇帝滿意地微笑道,“你能這樣想,朕心甚慰。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這不是棘杖,而是朕給你的一把刀,你要替朕握好這把刀。”
“是,父皇。”蕭長陵佝身,深深行了一禮。
緊接著,皇帝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換了個話題。
“其實,朕也明白你的顧慮,東大營畢竟是秦家二十載的舊部,並非你的嫡係,若要徹底掌控這五萬人,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朕替你想過了,可以把東大營的五萬將士,和你的北大營合為一軍,從今以後,我大周的這十二萬雄兵,儘皆劃入你的部下,由你親自統領,再無北大營、東大營之分。至於這支軍隊的旗號,朕早就想好了,就叫......靖北!”
“靖北?!”蕭長陵的兩道劍眉,微微挑開,眉心中間那道堅毅的輪廓,夾著一絲清晰可見的烙印,那是一抹喋血千軍的噬魂,無畏,無懼,傲然。
兩大營合二為一。
從這一天起,日後在天下叱吒風雲的“靖北軍”,自此橫空出世,譬如天上最耀眼的北極星,即將在群雄逐鹿的中原大放異彩,劃過九州亂世的沉沉夜空,照亮這萬古不朽的長夜。
“靖北,靖北,靖北境烽煙,平天下戰亂。”
蕭長陵喃喃自語。
衣衫勝霜雪。
年輕的蕭家二郎,昂然仰起頭來,目光篤定地望向窗外,順著天邊火辣辣的驕陽,神情肅穆,一臉蕭殺,雙目之中,燃著綿綿不儘的冥火,長情地凝視著遠在苦寒之地的北方邊境;此時此刻的他,眼前似乎浮現出了成群遍地的牛羊,接天蔽日的穹廬,以及一望無垠的草場,恍如當年白衣出幽州,策馬嘯西風。
“隨朕來。”
父子二人挪動腳步,來到廣闊的版圖之前。
那幅地圖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城郭,每一條河流,以及大周帝國遼闊的疆域,就如同身體裡的血液,早已融入進了這位至尊帝王的經脈之中,融入進了天子的眼眸深處。
“二郎,未來的中原,大周的對手不多了,南楚司馬氏,西燕慕容氏,已是苟延殘喘,不足為慮,滅國是遲早之事;朕真正擔心的,倒不是垂死的楚燕,而是盤踞四方的夷狄啊。”
“父皇的意思是……大周的外患,在北陸邊陲。”蕭長陵幽深的目光,逐漸由之前的淡漠與沉寂,轉變而為可以穿透棋局的洞若觀火,落在了那片長年累月狼煙不絕的北境邊疆。
蕭隆先回眸,看了兒子一眼,嘴角露出一抹肯定的笑容,又轉頭直直盯著帝國的四境防線。
“沒錯。西北的羌胡,滇南的吐蕃,還有北方的柔然,將來都是我大周在邊疆的大患。”
蕭長陵展顏一笑。
“所以,父皇派大姐坐鎮西北,如今,又命兒臣執掌靖北軍,也是為了將來打算。”
這時,皇帝的目光,愈發深邃得如兩口古井。
“嗯,你大哥雖不擅軍略,這些年卻一直幫襯著朕協理朝政,主持中書門下,又兼著宗正寺的差事,你大姐去西北掌兵,是朕的旨意,也是她自己的選擇;現在,就隻剩下北境統帥的人選,懸而未決,朕思來想去,非你莫屬。”
“也隻有我合適!”
話音落處,蕭長陵已昂然仰首,緩緩抬起右臂,淩空指指點點;穩定的手指,沿著表裡山河的輪廓,劃過北境蒼涼的荒漠與戈壁灘,正好點在了一個赫然醒目的北境雄關——“晉陽”!
隨即,蕭長陵寒聲開口,大有席卷八荒的英氣。
“晉陽,北疆要塞,襟山帶河,進可滅寇,退可據守,乃是兵家必爭之地;若晉陽不保,必然導致國門洞開,勢危權重,天下共識!以往,京師遣送的車、草、錢、糧,全部要經由晉陽,燕京駐軍南下,也繞不過此地的轄製。晉陽、上京,相隔千裡,地方尾大不掉,朝廷深受其弊,時下,柔然虎視關外,隨時可能入寇,兒臣身為鎮北將軍,願替父皇分憂,為大周鎮守北境,保一方安寧!”
一片安靜。
片刻之後,一聲狂放的長笑,破風而起,響徹大殿內外。
笑聲不絕。
“好!朕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二郎,朕要昭告天下,冊封你為秦王,讓你執掌十二萬靖北大軍,朕還要告訴天下人,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大周的北境之主。”
秦王!
北境之主!
全身白衣的蕭長陵,目光如炬,正視著大周天子清臒的麵孔。
“您要給我封王?!”
皇帝極其淡然地開口,言語之中,流露出一股早已深入根骨,揮之不去的王者氣度。
“君無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