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一片蕭瑟幽涼。
京畿,鳳凰山。
此時,正值初秋方興的季節,上京內外,秋景如畫;連續好幾天,天上飄拂著綿密的雨絲,漸漸彙聚成氤氳的雨簾,衝散了陰沉沉的雲靄,籠罩在鳳凰山行宮富麗堂皇的殿宇上空,那層層疊疊的簷牙高啄,直堆向天畔,直逼鉛灰色的雲翳,變幻莫測,攪動滿天風雨。
上京以南的第一高山——“鳳凰山”,在秋日與星月的掩映下,仿若一麵挺峭的玉璧,屹立於綿綿十餘裡的鳳凰古道之上,雨水如薄薄的清紗,瀟灑地覆蓋而下,襯托出了鳳凰山的尊貴傲然,映亮了群山山脈,無愧於“王山”之稱。
雨後初晴,浮光靄靄,經曆了風雨洗禮的鳳凰山,讓人眼前頓有煥然一新之感,芬芳疏朗的空氣裡,糅和著清涼的水汽,聞起來就讓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飽蘸雨水的泥土,溫澤濕潤,夾雜著青草特有的淡淡香氣。
清晨,風和日麗,清河水浪靜風平,沿岸梧桐成行,峰巒間野山菊綻放;涼風起於天末,烈烈似火的楓樹葉,帶來了初秋的肅殺與寒涼,一時間,漫山遍野,儘是一片黃葉堆積。
在晨曦的縈繞之下,鳳凰山上,草木蒙蘢,雲蒸霞蔚,無數青蔥的樹蔭,簇擁著連綿起伏的山脈,猶如人間仙境一般;山上初晨微亮,明粲的陽光,穿過層層樹梢,投射下了大片斑駁的光影,灑向鳳凰行宮,灑向亭台廊閣……
鳳凰山的山勢很陡峭,兩邊是棧道,背後是懸崖絕壁,上山隻有一條路;沿著溪澗的崎嶇山路,往上攀登了良久,繞過那條水流不似春夏時節豐沛的“青壺瀑布”,便看見一座高拔淩雲的巨大廟宇,陡然呈現在眾人麵前,聳立在兩山夾峙的石崖上,承受著來自山風的襲擾。
鳳凰山上鳳凰廟。
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懸空古廟,縱觀整個廟閣的布局與結構,既顯得詭秘,又顯得森嚴;高闊的鳳凰廟,憑借著兩百級廟階前的石柱,一層疊著一層,壘築而就,即使是最寬廣的地方,也不過兩丈有餘,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揮毫立成的壁畫,被一雙神來之手隨意貼在青石壁上。
時下,山中秋風正勁,淩厲的風勢,自金黃燦然的野菊叢中,呼嘯而過,直至吹卷到那座孤獨立於山巔的鳳凰廟前,令觀者不禁心生凜然之意,總是忍不住擔憂這座臨崖矗落的古廟,會在大風呼呼的衝擊下,轟然坍塌。
據傳,這是大周帝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座廟宇,是由當地無比虔誠的僧尼道士一石一木築成,前後共耗費十年之功,再到後來,因周室新政的緣故,這座氣勢恢宏的“鳳凰廟”,即被收歸皇室,成為了北周皇族在上京以外的一處離宮彆苑,供皇室子弟在此遊玩。
初秋的早晨,依舊是那樣明媚。大片赤金交加的陽光,在寬闊的河麵上漏下若隱若現的幻影,河麵無風,竟是連半點漣漪都未曾泛起。
古色古香的鳳凰廟,就那麼坐落在清寂的鳳凰山巔,比起上京皇城的巍巍宮闕,鳳凰廟雖略顯孤寞,卻依舊不改古意盎然的風格,仍是明窗黛瓦,儘數以杏木雕花為裝飾,昭示著描金蟠龍箔的高大尊貴,愈發鑲嵌出古廟玉石的清雅,頗具千年古刹的幽然美感。
高高的飛簷,在秋日陽光的普照下,仿佛披上了一件五光十色的彩衣,襯托得古樸的廟閣更加端莊肅穆,而從廟下直通廟門的石階上,無論是殘留的雨水,亦或是飄滿一地的落葉,不知何時,早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塵埃,光可鑒人,就好像剛剛問世一樣。
金秋九月,正是菊花盛開的季節;此刻,鳳凰山上,層林儘染,青翠的山巒,皆是明燦豔麗到目眩的山菊花,一抹孤標傲霜的香風,撲麵而來。
今日,乃是大周天子四十七歲的聖壽,而一年一度的“天長千秋宴”,也沒有似往常那樣,在宮中大操大辦,而是設在了這裡——京畿鳳凰山。
眾所周知,當今的皇帝陛下,從青年時代起,便是四處率兵南征北討,打下大周萬裡河山的天之驕子,更是統領數十萬健兒,開疆拓土,威服四夷的“東陸第一名將”,故而天性好動;對於這位年逾不惑,雄風不減當年的曠世君王而言,那座涼沁沁的皇宮,永遠滿足不了他作為帝王的眼界與野望,他,想要走得更遠,看得更遠,甚至,他曾夢想有朝一日,在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帶領大周最雄壯的軍隊,最精銳的鐵騎,巡視大江南北,去好好看一下那旖旎的江南,遼闊的塞北,以及廣袤的西域;總而言之,他的足跡,要隨著北周大軍拓邊的兵戈與鐵蹄,踏遍每一寸山河,行遍每一寸沃土,大周帝國的天威,亦要揚於四海,傳之萬裡……
於是,趁著此次聖壽之際,宣帝遂以避壽為名,率諸皇子、朝中顯貴、公親貴戚,以及後宮女眷,由禦林軍扈從,移駕鳳凰山,在此舉辦“天長千秋宴”,與民同樂,共享太平。
不過,若當真論起來,北周皇室如今人丁不旺,皇帝僅有三子一女,除去太子蕭長耀、平陽公主蕭映雪、秦王蕭長陵三位年長的皇子公主以外,最小的皇子豫章王蕭長徹,今年也不過才九歲而已;並且,皇帝陛下的同胞兄弟,也不是很多。
天下人儘皆知,大周宣帝蕭隆先,乃是景帝蕭禮的嫡長子,而在他的底下,還有四位皇弟,分彆是楚王蕭隆緒、晉王蕭隆治、漢王蕭隆慶、宋王蕭隆安,其中,晉王隆治早歿,宋王隆安早年因嗜酒無度,流連花坊夜夜笙歌,罹患陽痿隱疾,至今未有子嗣,楚王隆緒膝下僅有一女,唯獨漢王隆慶,倒是妻妾眾多,育有八子三女;這樣看來,北周宗室之中,年青一輩的天家兒女,包括太子、秦王在內,滿打滿算,還不超過二十人。
所以,宣帝將壽宴設在鳳凰山,一來是不想困囿於深宮之中,想出京透透氣,二來也是想借著大壽,又逢太子新立不久,趁機融洽一下太子與秦王之間的利益衝突,安撫秦王蕭長陵那顆躁動的心,同時,也是讓皇族子弟加深一下對彼此之間的了解,增進一下感情。
當然,皇帝的千秋壽宴,除了有帝後、妃嬪、皇子、宗室在場之外,還會邀請一些休戚皇室的姻親之家,乃至與皇室最為親近的世家參與,按照往年的慣例,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兩大世族,自然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謝家自不必多說,謝顥、謝攸兄弟,一個是司徒、中書令,位列三公,一個是門下侍中,兼領吏部尚書,在朝中身居高位,況且,謝顥青年之時,便是宣帝為皇儲時的潛邸舊臣,君臣二人情誼匪淺;至於琅琊王氏,素以聯姻帝室,來穩固自身在朝堂上的地位,從而一步步進階為與謝氏齊名的顯赫家族,譬如,宣帝後宮中“四妃”之一的王賢妃,就是出身琅琊王氏一脈,頗受帝寵。
自王、謝以下,就是幾位為大周開國立下過汗馬功勞的老國公家族,以及死後配享太祖廟庭,追封為異姓王爵的勳貴之家,還有幾家新晉的國公府,如中山王李雲超、常山王龐玉、開平王梁士彥、宣國公淩韜等幾大門閥。
當下,鳳凰山上,鳳凰廟前,王公貴胄雲集,羅綺爭馳,紅綾燦彩,加之滿山崗盛開的野菊花,更加凸顯出一派風流富貴之境;廟前東北角,是一片開闊的空地,那裡,立著一處大車台,其實,這就是一座巨大的停車場,方圓七八十丈,裡麵停放著各大王公府邸的馬車。
明媚的秋陽,緩緩升起,高懸在鳳凰山頭,瞬間便將山脈染成了緋色,漸漸地,漸漸地,熹微的晨暉,滲透進群山深處,一點點暈染開來,直到最後一抹緋色,也被塗上霞影,整個鳳凰山,至此徹底為秋日所籠罩。
秋風愈發勁急。
此時此刻,時年二十歲的皇太子蕭長耀,身著一襲玄底朱紋元服,兀立於鳳凰廟第二層的廊閣之上,憑欄遠眺,鳥瞰京郊秋色。
隻見,這位容貌俊秀的大周帝國的一國皇儲,那清瘦碩立的身形,一動不動,雙手負於背後,正在垂眸沉思;這也是他入主東宮以來首次以皇儲之尊,出現在天下臣民麵前。
不同於秦王蕭長陵的孤傲與冷峻,太子蕭長耀的容顏,倒是彆有一番風味。但見得,這位年輕的太子殿下,擁有著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深邃而又明亮,透露出身為儲君難以掩飾的高貴,挺直的鼻梁,給人一種堅定不移的信念;他的身材修長高挑,肩膀緊致有力,隻是身形略顯瘦削而已,既保持了皇家的莊重,又彰顯了貴為儲副的個性與驕傲。
蕭長耀默默地站在廊下,一臉嚴霜,目光沉沉,而他身上穿著的那件元服,領口和袖口,全部是用最精致的絲線,繡著彩雲和大海的圖案,展現出了堂堂大周太子尊貴的身份。
颯颯的西風,吹拂過蕭長耀輪廓分明的臉龐;此刻,他清明的目光,也如這山中的風兒一樣,徐徐掃過鳳凰山一望無儘的山勢。在他廣博的視野裡,鳳凰廟所依托的山麓,隱隱往裡麵凹陷進去,好像一個“井”字形,而這片山野之中,竟是長滿了各色各樣的菊花,泛著金燦燦的花影,映入了蕭長耀眼瞳的最深處。
就在這時,一名眉目清秀的小黃門,捧著酒案,小步走到太子殿下身畔,奉上一盞濃鬱的菊花酒。
蕭長耀執起酒杯,嗅了嗅杯中淡烈相融的酒香,輕輕啜了一口菊花酒,便又重新放了回去。
然而,當他放下酒杯的那一瞬,蕭長耀的眼前,驀然一怔;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周儲君,全身仿佛如凝滯了一般,陷入片刻的失魂落魄,那雙方才還如黑曜玉石般清湛的眼睛,這一刻,卻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迷惘神情,這是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失態。
一抹少女美麗的倩影,宛若從畫卷裡走出來的絕代佳人,仙袂飄颻,裙裾蔽月,盈盈浮現在了大周儲君的眼前,美得不可勝收。
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
準確地說,這是一位典型意義上極儘溫婉之美的美人,時年十五歲的她,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苗條的身材,纖細的腰肢,如瀑的長發,賽霜的肌膚,再配上兩彎柔美的柳葉眉,一雙含情凝睇的明眸,怎能不讓人沉迷於她傾國傾城的花容月貌呢?無論什麼樣的衣裙,隻要穿在她的身上,立即便會顯示出與眾不同的氣質,端莊,秀雅,文靜,既有江南女子的纖秀婉約,又兼具著北國少女的落落大方。
試問,當麵對如此一個卓爾不群的女子時,即使蕭長耀貴為儲副之尊,他會一點兒都不動心嗎?即使他已娶妻,即使他已有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可當他親眼目睹了眼前女子綽約的風姿時,還是忍不住想多看幾眼。而此時此刻,他的腦海當中,摹然跳出了兩句清新的小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忽而,蕭長耀越看越發癡迷,整個人如青蓮臨風,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一股許久未有的狂熱,迅速搶占了這位太子殿下的心房,那種與妻子曹清熙相處太久而產生的情感疲勞,那種與其她姬妾耳鬢廝磨時的逢場作戲,在這一瞬間,立刻被眼前這個女子的美麗所深深吸引。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正當蕭長耀忘我般地沉浸在虛幻的迷夢之中時,黃門內侍一聲不合時宜的呼喚,直接將她從想入非非與自我陶醉的臆想,拉回到了現實。
蕭長耀微微回首,麵帶幾分不悅,瞟了那名黃門一眼,旋即淡淡開口,語調清寒若冰。
“何事?!”
“啟稟殿下,壽筵大廳已布置完畢,太子妃差人來報,想請殿下過去看看,您看這……”黃門含著聲音,儘量佝僂著身子稟道。
“人都到齊了嗎?”蕭長耀沉著臉,隨口問道。
“嗯……”黃門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了,“回殿下,除了秦王殿下,差不多都到齊了。不過,秦王的衛隊來報,說秦王馬上就到。”
一聽到“秦王”二字,蕭長耀黝黑濃密的雙眉,不自覺地輕輕皺了起來,目中寒光大盛,但很快又歸於平靜。
“好,寡人知道了。”
而後,蕭長耀收斂起了他冰寒的目光,依依不舍地從那位少女身上挪開,隨後頭也不回,在幾名黃門內侍的陪同下,緩步上樓而去。
秋風又起。
鳳凰廟下的一方小潭,本來平靜無波,卻在晨風的吹拂下,輕輕漾動,漾出大圈美麗的漣漪;淡薄的秋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泛起如星漢燦爛的縠皺波紋,熠熠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