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靖北大軍出師的第一仗,兒臣自問,隻要部署得當,拚得一條性命,必能將柔然蠻子攆回草原牧羊。”蕭長陵微頓,“隻是……”
見蕭長陵欲言又止,皇帝陛下麵露不悅,一雙龍目,直直地盯著蕭長陵那張俊俏的臉。
“二郎,隻要能夠打敗敵人,朕會全力支持你的,有什麼要求,儘可跟朕言說,朕都會滿足你的。”
“那……,兒臣就鬥膽直陳了。”
得到父皇的承諾,蕭長陵收劍入鞘,昂首前邁一步。
“父皇,此役事關國運,不容許有半分差池。隻要您能給我絕對的授權,兒臣保證,定能在短期之內,打一個漂亮的大勝仗。”
其實,自從蕭長陵入宮以來,身為大周天子的太宗皇帝蕭隆先,從頭到尾,都是身如鐵石,寒著一張冰冷的臉孔,麵無表情地凝視著地圖上的一城一郭,直至聽到蕭長陵方才的一席話,皇帝陛下這才微微點了點頭。
隨即,天子轉身,徒步走到龍案跟前,緩緩掀開案上的一方禦匣;匣蓋開啟,內裡是一枚金製兵符,沉沉壓手,上麵遒勁有力,筆鋒流暢,鐫刻著先帝的禦筆親書,——“玉印金符”。
“二郎,敵遒犯闕,形格勢禁,由你率兵前去營救,朕最是放心。北境戰況不明,朕賜你玉印金符,有了它,無人可掣肘於你,你可調動天下兵馬。”宣帝手執金符,慢慢遞到蕭長陵手中。
須臾間,蕭長陵傲然抬首,嘴角劇烈顫動起來;他的神情肅穆,目光清寒而又深邃,仿佛一直可以看到皇帝老子的眼底深處,可臉上卻依舊平靜無波。
蕭長陵雙手接過金符,又聽見,“噗通”一聲,一身戰甲的白衣秦王,單膝跪下。
咚!
秦王殿下的額頭,重重地叩在光滑的青石地麵上,鏗然有聲,響在了每一個人的心頭。
“有父皇為我靖北後盾,此役必勝!孩兒定不辱命!”
宣帝扶起兒子。
“孩子,你還有什麼要求?”
凝望著父皇威嚴的目光,蕭長陵昂然直視,那雙黑白明澈的眼瞳之中,閃耀著一道誌在必得的厲芒,略作沉吟,遂朗聲開口,道。
“父皇,柔然大軍南下,屠刀所向,生靈塗炭,其後方糧道勢必虛困。兒臣想請父皇下旨,調駐守北秀容的八萬鮮卑騎兵,西趨柳城,襲擾脫脫糧道,以鮮卑兵馬,策應我靖北大軍於正麵之作戰,如此一來,便可事半功倍。”
初聞此言,宣帝先是一怔,繼之開懷大笑起來,指著蕭長陵笑罵道。
“哈哈……,你這個臭小子,算盤打得夠精的,連你外祖父的那點兒兵馬都惦記上了。”
麵對父皇漫不經心的笑謔,蕭長陵麵色未變,隻是投以淡然一笑,眼神仍舊如雪山般冰冷,透出掩之不住的寒漠。
“父皇鈞鑒,鮮卑與柔然乃世仇,若以鮮卑之兵,牽製柔然,可令其首尾難顧,兩不相應,敵勢必然危殆。外公身為獨孤家主,又是鮮卑大君,向他老人家調兵,總好過向旁人伸手。”
皇帝聽到這裡,漸漸斂去了笑容,再一次閉上了雙眼,但很快又複睜開,兩道厲殺的目光,冷冷地楔在蕭長陵白皙無暇的麵容之上。
“你要兵權,朕可以給你;你要軍隊,朕也可以給你。隻不過……,朕對你唯有一個要求,勝利!”
“是,父皇。”
此時,寬闊的禦書房,彆無旁人,一片安靜。
蕭長陵的雙目之中,始終冷若冰霜,恍如蘊藏著一泓深不可見底的湖水,閃爍著粼粼波光;倏然,一道淩厲的目光,如萬丈朝霞,順著蕭長陵的眼底射出,又如上千柄利劍出鞘,攪翻雲海,劈開黑夜的迷霧,為世間送來光明。
或許,當此之時,這位統率二十萬靖北鐵騎,縱橫天下,撻伐群雄的秦王殿下,但願天下眾生,都能看見這柄決然之刃,斬斷這風雨江山的霧靄迷障,甚至……斬斷自己的內心。
金戈鐵馬,橫戈策馬,將近數載的邊關風雪,他滾燙的熱血,寒厲的長劍,隻為這天下的輿圖,奔湧翻騰,猶如那麵象征靖北男兒赫赫戰績的“蕭”字王旗,隻在大風過時,獵獵招展,席卷八荒,掃儘那陳腐的濁氣……
……
北地,野馬川。
這裡,按照地形的劃分,依舊歸屬柔然,並且屬於柔然西部草原的勢力範圍,往西三百裡,可以直達柔然王庭,南下七百裡,則能直抵雲中,深入大周北境,是一塊介於北周與柔然交壤的戰略要塞。
已到冬季,廣袤的野馬川,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得冷,寒風怒吼,大雪壓垮了不少氈帳和茅草屋,不斷有人拖出凍死的牛、馬、羊、驢,包括少量人的屍身,就地掩埋。
星光滿天,夜空中的那半輪明月,似乎失去了本身的光輝,黯淡到了頂點,明月變殘月。夜色籠罩的野馬川,靜無聲息,除了馬嚼草料的聲音外,就是到處可聞柔然大軍的鐵蹄之聲,輕輕傳來,更西部草原更加頻添了幾分凶險。
野馬川,穹廬遍野,牛羊成群,遠方有陣陣馬兒嘶鳴,空中更有盤旋的海東青,襯托出柔然鐵騎的凶殘。
這個地方,正是北院大王脫脫的轄地,亦是十萬皮室軍的營地。
灰暗的夜空,大雪仍在飄飄灑灑,傾瀉而落……
時下,王帳帳內,炭火燒得正旺。身穿厚重的狼皮大裘,頭戴高頂狼旄氈帽的北院大王脫脫,坐在一張虎皮椅上,他的麵前,擺著馬奶酒和烤羊腿,可他卻無心享用,隻是一遍接著一遍,仔細擦拭著那柄跟隨自己多年的馬刀。
脫脫的身旁,站著一位年青的草原男子;隻見,他身量高頎,濃眉鷹目,一身貂裘佩彎刀,髡發束辮,重環垂耳,敞開的衣襟,呈現出透著古銅色的異域肌膚,卻遠不及他那雙奇特的瞳眸,光彩照人,正麵看時宛若馬奶酒醇厚濃烈,側身看時又仿似閃爍著隱隱可見的幽冥紫芒,不甚精致的五官,令人不由想起了黃金日光普照下的萬裡草原。
“擴廓,各部族準備得如何了?”脫脫一邊拭刀,一邊詢問身旁的男子。
這個被北院大王喚作“擴廓”的草原男子,不是彆人,正是北院大王脫脫的獨子,十一歲時曾一人一刀,劈死一頭白狼,從而威震草原,被柔然大汗冠以“草原未來名將”,素有“柔然刀鋒”之美譽,時年十五歲,便已執掌皮室軍三萬遊騎的王子巫卒——擴廓。
“回父王,各部族兵馬俱已點齊,隻待父王一聲令下。”擴廓朗聲。
“好!”
脫脫雙手拄刀,兩隻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掃了一眼帳外風雪,恍若刮來一陣旋風,卷起淩亂的落葉,放聲狂笑起來,笑聲略顯癲狂。
“傳本王的命令,今晚殺牛宰羊,讓兒郎們吃好喝好,明日,發兵南下——”
當說到“發兵南下”四個字時,脫脫的臉上,露出了野狼撲食時才會有的猙獰麵容。
“父王……”擴廓望著父親,微微張了張口,但又欲言又止。
“你有話說?!”脫脫瞥了一眼兒子,不悅地質問道。
擴廓終於揚起眉毛,握著腰下的彎刀,直視著父王粗獷的臉膛。
“父王,大汗真的要打這一仗麼?”
但見,脫脫飲了一口馬奶酒,威嚴地注視著自己這個名動草原的獨生子。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不該打這一仗。”
“是的,父王。”擴廓抱拳撫胸。“現在的大周,不是當年孱弱的北渝,也不是南方的楚國,這是一頭初醒的草原之獅,它們的國力,遠在我們柔然之上,和這樣的一個大國打,我們是討不到便宜的;更何況,蕭長陵,絕非泛泛之輩,容我說句長他人誌氣的話,就是把草原上所有的名將攢在一塊兒,也打不過一個蕭長陵。”
旋即,擴廓微頓,繼續揚聲說道,k侃侃而談。
“還有,父王,王庭就在我們身後,眼下王庭裡的權貴,又有幾個能像父王這樣,真正把我柔然的生死存亡放在心上。若有朝一日,蕭長陵的大軍,攻入了草原,我想那些權貴得有一半都投降周軍,另謀富貴。兒子現在隻擔心一件事情,父王,您身在前線,萬一有個閃失…….”
聽著擴廓字字發自肺腑的真摯之言,脫脫頗有些動容。
“擴廓,你說得都對,但正因為這樣,本王才更要打下去!”
“父王!”擴廓麵色凝重。
這時,脫脫大王站起身來,裹著狼皮大裘,獨自走到帳前,望著簾外的飛雪,沉重地說道。
“蕭長陵的身後,是數不清的城牆、壯丁和土地,而本王的身後,就隻有這一片草原了。沒了草原,我們還能去哪兒呢?!所以這一仗,我們必須要打下去,而且一定要打贏!隻有這樣,才能激起族人們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隻有這樣,才能讓牲口安心地配種,讓男人們無拘無束地在草原上放牧,讓女人們去擀氈子,擠牛奶,生孩子,讓母馬去生小馬駒……塞外野戰,是我唯一能夠擊敗蕭長陵的機會,若是讓他打進了草原,那……,還會有誰是這位秦王殿下的對手呢!”
“兒子明白了,為了草原,為了柔然,這一仗,我們都必須要打。”
風雪之夜,脫脫父子,並肩立於王帳之中,凝眸遙望遠在天邊的塞北草原,凝肅無言。
……
大雪仍然紛紛飄落,野馬川一望無垠,沉寂的山穀,覆蓋上了一層觸目驚心的雪白;也許,在不久後的某一天,這片茫茫的雪野,或將徹底渲染成一灣長長的修羅血海。
這,是黎明前的最後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