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六年,臘月初七。
是日晚上,風垂雲低,一場大雪剛剛落儘,眼看又有一場落雪將至;一夜北風緊,雪花漫天飛舞,先疏後密,至次日黎明,原本濕漉漉的地麵上,漸漸覆蓋上了晶瑩的白霜。
天明時分,曙色晦暗,東方初現魚肚白,鉛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壓在上京城樓之上,投射下千萬條零亂的雪線,就像這冬天的曠野一般,荒蕪、遼遠、蒼茫……
風聲驟然緊了,冷瑟瑟的北風,忽而變得刺骨,挾帶著淩厲的呼嘯,從城頭擦過。風勢愈發強勁,將一層迷蒙的雪塵卷入京中,待煙塵四散,城外白茫茫的雪野,竟微微顯現出了幾分赭紅色,有如一片紅色的波濤。
今年冬天雪特彆多,灰蒙蒙的天際,仿若一匹永遠扯不斷的布,不斷扯出飄零或柔軟的雪花;山,淡如水墨,始終孤寂地守望著這座近在咫尺的大周帝都,似乎下一瞬就會融化於風雪中。
這一天,二十萬靖北大軍,即將在天下臣民殷切的注視下,於順天門外誓師受印,揭開大周帝國北擊柔然的戰略壯舉;此番北征,朝廷興師數十萬,令鎮北將軍、征北大將軍、驃騎將軍、幽州牧、都督幽、冀、並三州諸軍事、北境行台元帥、太尉、秦王蕭長陵,率兵二十萬,迎戰柔然鐵騎,截殺三路敵鋒,逐北虜與之決戰。
並且,大軍北上,一應軍需錢糧,先由京師沿官道向北,浩浩蕩蕩運抵定襄,再入晉陽,經晉陽轉運雲中,供給前線;一隊車馬輸送糧餉,綿延數十裡,道路上煙塵未絕,另一隊便接踵而至,其聲勢之浩壯,乃蕭氏開國數十年未有之盛況。
不僅如此,今日,適逢靖北誓師,屆時,帝後二人及皇太子,將攜宗室諸王與三品以上的文武群臣,駕臨順天門,為秦王大軍壯行。
時下,順天門外,綿延的大軍與隨軍僚屬,靜靜地矗立在西北風中,刀槍耀眼,旌旗蔽日,那一個個挺拔的身體,宛若一尊尊威嚴的石雕,巋然不動。
此刻,蕭長陵的靖北大軍,早已經整整齊齊,排列在順天門外的校場上,人人麵龐寒厲,波瀾不驚,仿佛正在等待帝後與太子率百官親送王師。
極目望去,寬闊的軍校場上,全是大片黑壓壓的靖北將士,鮮豔的旗幟,在蒼穹之下迎風飄舞,鋥亮的甲胄,借助雪天的襯托,閃爍出奪目的光澤,刀槍劍戟直指長空,泛著冷冽的寒芒,而那些貼地的馬蹄,好像隨時都能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隻需一刹那工夫,即能倚仗不可阻擋之勢襲來,揚起衝天的狼煙,教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軍容巍巍,旌旗似火,加之綿綿數十裡的大軍,瞬息間,壓倒了寒冬臘月的風雪;這,便是靖北風骨,凝聚了橫掃塵世一切腐朽的靖北風骨!
當然,區區一座軍校場,是不可能容納下二十萬人馬的靖北軍。此時,靖北主力已悉數出城,開赴北方邊境,而這裡的靖北將士,則是由鐵浮屠、黑騎、白馬義從與虎豹騎四支三大營精銳所彙集而成的十萬“秦王中軍”,由秦王蕭長陵親自率領,一路北上,與主力會合。
正對順天門,聳立著那麵高大的“蕭”字王旗。而負責扛旗的武士,是一名身形魁梧,身披玄甲黑氅,麵目隱蔽在火銅重盔之下,腰間赫然佩著一柄刃長三尺的靖北刀的黑騎騎士;殷紅如血的王旗,鐫刻著一抹狀若蛟龍的徽記,被風一卷,發出獵獵的振動聲。
“噠,噠,噠……”
馬蹄聲響徹九霄。
十萬將士目光如炬,身姿挺拔;這一刻,他們終於等來了他們真正的主人。
伴隨著馬蹄聲愈來愈近,一位瀟灑的少年將軍,白衣戰甲,駿馬佩劍,意氣飛揚地自萬軍叢中馳騁而過,馬蹄奮揚,煙塵如線;白衣將軍翩然絕塵,單騎策馬,筆直地貫穿十萬鐵甲軍陣。
“大王威武!”
“大王威武!”
霎時,十萬靖北男兒,齊齊揚臂,黑漆漆的戎甲,灑下大片雪花,輕飄飄地濺射出去。
彼時,他立於王旗之下,一身白衣寒甲,一頭如墨烏發,烏發竟比白衣還要耀眼,寒肅的臉色,卻比蒼雲雪景還要冷峻百倍,那雙炯然的瞳眸,隻是靜靜一掃,就不禁讓人想起巍然屹立在極北冰川一帶的玉龍雪山。
旗下,蕭長陵一身戎裝,腰佩承影,手執一柄一丈三尺長的“虎威卜字鎏金大戟”,戟刃金光閃閃,肩上披著一件繡滿虎躍龍翔圖飾的玄色大氅,身跨“颯露紫”,麵容沉靜,目光炯炯,昂然騎馬而立;身後,蘇翊、胡錕、桓欷、元英等靖北戰將,俱是頂盔摜甲,整齊排列,層層屹立在靖北之王的身畔。
蕭長陵騎在馬上,兩道英挺的斷劍眉,高高吊起,一雙深邃不可見底的寒眸,凝聚著無數淩厲的劍氣,始終定睛望向順天門內,轆轆聲起,鑾駕已近門前。
“全體下馬!奏軍樂!”
隻聽見,蕭長陵大喝一聲,隨即抬起那柄虎威大戟,猛然搠入雪地,率先翻身下馬,腳下的戰靴,踏著穩健的步履,按劍趨前,迎候帝王車仗。
頓時,軍校場上,鼓樂大作,激蕩的軍樂之聲,直刺萬裡雲天。
不多時,城門大開,整整十六名手持長戈,裝配弓箭的金甲禦林軍,頭戴虎賁冠,身穿黃金甲,騎乘高頭大馬,率先開出城門;緊接著,郝廷玉身著鎧甲,威風凜凜地騎著一匹雪白駿馬,率領大批禁衛,簇擁著那輛明黃醒目的禦駕,在馬蹄聲和車輪聲的映襯下,緩緩駛出。
天子禦駕,依序是皇後的鳳輦、皇太子的鑾輿,最後才是隨行文武的車馬;隨著彩旗飄拂,並在大隊禦林軍的護衛下,大批車隊出順天門,行至校場。
宣帝蕭隆先乘坐禦駕,駛出順天門。當禦駕行駛到蕭長陵身前十餘步開外時,才緩緩停下,蕭隆先步出車外,皇後獨孤元姬、太子蕭長耀,亦隨之下車,隨行的文武百官,也紛紛擁上前來。
見父皇母後均已下車,蕭長陵高高舉起手臂,身後鼓樂立停,將士下馬;隨後,這位指麾二十萬鐵騎勁旅的靖北統帥,左手輕執劍柄,用力一甩肩上大氅,單膝跪下,朗聲開口。
“兒臣驃騎將軍、領太尉、征北大將軍、秦王長陵,整軍完畢,請皇帝陛下示下,我靖北軍全體將士,即時出征,討平草原蠻賊!”
望著眼前這個器宇軒昂,意氣風發,洋溢著少年將軍勃勃英氣的蕭家二郎,一代雄主心潮迭起,目光漸漸變得朦朧,曾幾何時,自己也像二郎一樣,是一位縱橫馳騁的天之驕子,可如今,時移世易,皇帝已非當年,而蕭長陵卻極似昔日的父皇,那樣傲骨如霜,那樣雄姿英發。
太宗皇帝傾身向前,慢慢扶起蕭長陵,揮手道。
“郝廷玉,賜酒。”
“是,陛下。”
隻見,郝廷玉捧著禦酒,先為皇帝陛下呈上一盞酒,又走到蕭長陵麵前,獻給秦王一盞禦酒。而下麵的將士們,也都端起了早已斟滿的壯行酒。
蕭隆先舉起酒盞,高聲說道。
“列位將士,此番北伐,事關大周社稷,天下安危,勝敗在此一舉;方才,朕已率文武百官,告於太廟,朕相信你們,定能掃平北虜,為我大周建不朽之功勳!來!朕的靖北勇士們,乾了這碗酒,朕在上京,等著你們的凱旋!”
“陛下萬歲!”
“大周必勝!”
頃刻間,偌大的軍校場,被一陣如海潮般的呐喊,徹底湮沒,頓時陷入了無儘的沸騰;十萬鐵甲進酒之後,跪伏在地,山呼萬歲之聲,可直達天庭。
繼而,皇帝陛下轉首,忽然麵帶微笑,凝望著一身白衣戰甲的蕭長陵,低聲對他說道。
“二郎,這次出去,好好用兵,不要分心,等打完了這一仗,朕就給你賜婚。”
乍一聽到“賜婚”兩個字,如同金口玉言一樣,從父皇口中飄出,蕭長陵的神情,又是驚訝,又是錯愕,又是歡喜,心頭熱辣辣地湧起滾燙的鐵塊,堵在喉間,無法咽下,又不能表現得過於激動,最終還是一臉平靜地執起酒杯。
“謝父皇。”
蕭長陵一飲而儘。
“二郎。”
這是一聲來自女人的口吻,蕭長陵凝眸循聲看去;隻見,一身紅衣的獨孤元姬,上前伸出手來,皇後殿下柔韌的手指,輕輕放在了蕭長陵佩戴護腕的小臂上。
“上了戰場,莫逞強,彆冒險,不要忘了,還有家人在京城……,母後等你回來。”
“母後,您忘了,孩兒可是常勝將軍,莫說是柔然人,就算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也不收我。”蕭長陵不以為然道。
或許,隻有在麵對母親的時候,這位自幼便驕傲要強,從不肯低頭認輸,平生不識敗為何物的秦王蕭長陵,才會卸下覆在臉上冷峻的麵紗,撤去噬血的偽裝,展露出放浪形骸的一麵。
“你這豎子,淨說胡話。”獨孤元姬白了兒子一眼。
蕭長陵狷狂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