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軍南下沒有急進,大軍當天隻行了一百裡便擇地紮營。
紮營沒多久,蕭昡收到賀州快馬馳來的一份急報,他看後臉色就變了,立即叫來顧邃和其他幕僚入帳商議。
眾人傳閱後臉色都不好看了,其中一位幕僚忍不住罵了聲“賤人!”
賤人做賤事!
另一位幕僚森森冷笑,“歐羅頓的這任皇帝可真是狠了。”
又一位幕僚冷笑道:“不是狠,是賤。”文士向來修口德這會也忍不住罵人,實在是這件事做得太賤格。
顧邃狹長的眼睛幽黑,聲音卻冷靜道:“我們原本防著燕周,倒是歐羅頓人先忍不住跳騰了。眼下金泰榷場已經被振武軍圍禁了,當務之急是調疾醫過去,還要稟奏朝廷、太醫署,請調疾醫疫醫支援——這兩樁,庭州刺史、賀州刺史都已做了。大都督府傳急報過來,一是知會此事,二是請大都督拿主意:是否要調兵回去,防著歐羅頓揮師南下,以及燕周也趁此舉兵。”
“這是其一;”顧邃頓了一下,又道,“其二,我們需得知道,這個疫情有多嚴重,疾醫過去能不能控製?”
賀州那邊他不擔心,麒武軍有蕭昂,大都督府有蕭琮,還有任洵在一旁參讚,大都督府就能穩得住,即使蕭氏內部有想跳騰的,也翻不起多大浪——倒是可以瞧一瞧,有哪些跳梁小醜蹦躂出來。
隻是他這話一說,眾人的心情都沉鬱起來,軍報上說的很明白,金泰榷場傳染的是鼠疫,這種疫病來勢凶猛,傳染迅速,幾天內就能死人,即使沒傳染的,也不敢放人出來,誰知道有沒有潛伏啊?按照以往的慣例,凡是感染這種惡疫的,都是全部封殺了。但以往感染這種惡疫的都是村莊,封殺也就封殺了,隻這金泰榷場卻跟村莊不一樣,很可能有一些重要的人物在裡麵。
大唐雖然與周邊國家時有戰事,但沒有戰事時,邊貿也是相當興盛的,畢竟周邊國家需要大唐的茶鹽酒紙瓷器陶器絲綢等,大唐也需要周邊國家的皮毛、香料、藥材、胡椒等,禁貿對雙方都不利,更何況大唐暗裡還打著經濟侵蝕的主意呢,這邊城的榷場當然就紅紅火火了——舉國天南海北的大商家都在榷場設有商號,河西的鹽、河北的瓷陶、劍南的酒、江西的竹紙、江東的琉璃鏡、江南的茶葉絲綢、安北都護府的山參鹿茸、東海都護府的珍珠寶石、安南都護府的蔗糖等,在大唐邊城的榷場都不算罕見。所以,儘管大唐與歐羅頓在五年前才乾過一仗,五萬河西軍打垮了歐羅頓的二十萬大軍,並將“親征”的歐羅頓老皇帝氣得吐了血、敗回帝都後沒多久就死了,因之河西道與歐羅頓邊貿的金泰榷場也關閉了,但不到兩年歐羅頓又腆著臉皮遣使大唐開通邊貿了,皆因禁貿對歐羅頓的損失更大。
但對大唐來講,這榷場邊貿雖有利處,卻也有弊端,譬如奸細混入,打探消息之類,朝中也多次有人議禁榷之事,終因利大於弊,還是開了下去。然則,因此番金泰榷場被傳染鼠疫之事,這開榷的弊害就又大了一處。
且不提朝中可能因之而生的禁榷之爭,此時河西的幕僚們想到的是同泰榷場內一些大商號牽扯的背景,不乏世家大族,真個將榷場內的人全部都封殺了,隻怕要惹起事端。
這是樁棘手的事,如今庭州刺史和振武軍都在火上烤著,尤其是振武軍圍禁了榷場,這就是個燙手的活兒,還不能不接著,否則放走了一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讓庭州城內也感染了鼠疫,那就是百死莫贖的大罪了。
所以一個都不能放,萬一抑製不住,那就隻能是全滅了!
而振武軍的身後是河西大都督府,這個壓力最終是落在河西大都督府。
氣氛沉抑中,一位幕僚道:“這疫病是歐羅頓人包藏禍心傳過來的,要怨恨,也應該怨恨歐羅頓人。”這話裡的意思:如果因金泰榷場疫病的封殺而引起群情沸騰,就最好將矛頭引到歐羅頓,即使爆發戰爭那也是將河西大都督府摘出來了;更何況,歐羅頓做出這種賤格的事,大唐豈能不狠狠的打回去?
這話裡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便有四五位幕僚都點頭,眼下這形勢,肯定是要將仇恨集中到歐羅頓人身上。
卻有一位瘦長臉的幕僚蹙著眉頭,語氣有些遲疑道:“此事端怕……未必是歐羅頓人策劃的,畢竟是冒大不韙的事。”國與國之間可以明爭暗鬥,可以挑撥,離間,暗殺,但向他國傳染疫病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誰願意和一個沒有下限的國家為鄰呢?周圍的國家必得聯合起來滅了他不可!再者,如果歐羅頓有心傳染疫病,恐怕就不是傳到邊城的榷場,至少也要傳染傳染到庭州城啊——一個洞真境級彆的紅衣主教如果攜疫毒潛入庭州城,根本是防不勝防的。
“如果所料不差,”顧邃聲氣幽幽的道,“歐羅頓邊境的比提亞行省必是有哪個城鎮村莊爆發鼠疫了,有人逃竄出封鎖,跑到邊境榷場也是有可能的——即使是被故意放出的,我們也沒有證據,歐羅頓人可以砌辭狡辯,推脫得乾淨。”
先前那瘦長臉的幕僚點了點頭,道:“如果是庭州城感染了鼠疫,那就昭明是故意了;但隻傳染到邊境榷場,便可以說是不小心走脫了疫病患者。如此謀劃,真個是陰險之極啊!”
便有一位幕僚寒氣森森道:“要甚證據?隻要查出比提亞那邊確實發生了鼠疫,這就是證據。”隻要大唐的民眾相信就行了,何況這百分之九十九是事實。
蕭昡沉邃的眼睛閃著寒光,在眾幕僚目光望過來時,說道:“歐羅頓那邊,此刻是不敢出兵的,否則疫病的事他們就撇脫不淨。令振武軍邊境戒嚴,大都督府發譴責文書給比提亞。瞧著吧,歐羅頓那邊定是派使臣過來扯辯。威州這邊要加強警戒,謹防燕周出兵——但三、四月間都沒出兵,估計是不敢出兵的,前陣子刺殺晉陽公主的事還沒完,雖說沒逮著他們證據,但這會要敢出兵,可就是湊上臉來給大唐打,安北軍、右龍武軍、左右虎賁軍,嗬嗬,有得他們受的。”蕭昡說著冷笑一聲,他們這位聖人可是記仇得很,自家人打殺那叫優勝劣汰,但外人摻和進去,那就等著被收拾吧。
因了這些考量,蕭昡這會倒是篤定北部邊境是安全的。就算燕周或歐羅頓的皇帝發瘋了,興兵南侵,以庭州和威州的防禦工事,又有魏景壽和韋蘊這樣的智勇之將,加上麒武軍的後援,至少能抵禦敵軍半個月,那時安西或安北、河東的援軍就到了——雖說皇室與蕭氏在私底下暗鬥,但在抵禦外敵上,卻不會拖後腿、使絆子。
所以,蕭昡憂心的,還是金泰榷場的疫情能不能遏製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