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蕭氏河西(1 / 2)

蘭陵風流 君朝西 8975 字 10個月前

兩日後,沈清猗去道門。

蕭琰和四哥一起,送她出了賀州城。

沈清猗和兩位師姊坐的是一輛青漆色的四輪雙駿馬車,這是墨行社今年正月新推出的,謂之五代四輪車——墨行社自稱墨家在春秋時代製造的青銅四輪車是一代四輪車——增加了鋼軸和新的減震彈簧,還有新的前輪轉向裝置,在靈活性上終於不輸兩輪馬車了,而乘坐舒適性又比四代四輪車加強了,但是,產量不高,因為新的減震彈簧技藝要求高,需要匠師手工打製,所以價格很貴,不過大唐有錢的貴家和宗門多得是,道門絕對是其中之一,為了讓藥殿這些“身嬌肉貴”的藥師長途奔波不被顛散架,配置最先進的馬車那是必須的。

蕭琰看到這輛車時還彎身看了一會它的減震和轉向裝置,又恭恭敬敬的向臨時充當車夫兼護衛的道門洞真境宗師請教了幾個問題,然後回頭與蕭琮說:“阿兄,隻要路況不是太差,這車不會很顛,你放心吧。”

蕭琮微笑道:“好。”他知道這是妹妹關心清猗,但擔心在外人麵前被人誤會,便以他的名義行事,阿琰有時候心思是很細膩的。

送出西門外十幾裡,沈清猗對他二人道:“四郎,十七,不必再送。送君千裡,終須一彆,就在此彆過吧。”

她的聲音清淡,蕭琰卻覺得仿佛幽竹裡的風吹過,帶著颯颯之聲,可那是幽竹對風的悄語,她不懂,可她能聽見,那是一種感覺,她說不明白。

她知道沈清猗不快活。

但她的眼神太深,深到蕭琰無法看懂。卻知道,那裡麵,必定有著“更悄浸漪漪寒碧”那樣的孤清冷寂心情。

蕭琰想到這個,就覺得心裡難過。

她望著馬車漸遠而去,神色悵然,心口也覺悶悶的。

她仰頭看了看天,河西的天,很高,秋日的天,也很藍。

她忽然覺得,姊姊去道門其實也很好,那裡,或許有她的道。

四哥的道在蕭氏,可是姊姊的道,未必在蕭氏。

蕭琰心裡有這麼個模糊的想法,不由扭頭看向四哥,忽然想問問他:阿兄,你喜歡魏子靜麼?

蕭琮也正看她,清俊的眉眼有著悵然,還有著些微悒色,歎息一聲,道:“再過三月,就要送走阿琰了。”

蕭琰不喜歡看兄長這般愁緒,笑一聲道:“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阿兄這般愁做什麼?”又故意輕快的說,“阿兄現在快想,喜歡什麼禮物。”她從吐蕃回來時,也給四哥、母親、祖母都帶了禮物,並不是多麼貴重,卻都費了心思。

蕭琮想起她花心思收集的吐蕃詩歌,還讓蕃僧譯成唐語了,心裡歡喜,眉間悒色便不覺消去,看著她笑道:“阿琰就收集些長安趣聞吧,回來給我說。”

“好。”蕭琰笑聲應道。

兄妹倆掉轉馬頭,在侍衛擁隨下回城。

次日一早,蕭琰照例去睿思堂給父親請安,父子幾人用完朝食後,分去各處,蕭昡帶了蕭琰去宗廟山上,拜見堂叔祖蕭勰。

蕭勰一襲青色大袍,立在宗廟前的廣場上沉厚如山,對蕭昡道:“三郎你自去。十七我帶去經道堂,十二月半再返回。”

“有勞四叔。”蕭昡抬手行了一禮,轉身看向蕭琰,目光深沉幽邃,道,“阿琰,去經道堂後,要細心體味。無論文武,皆是用以載道,蘭陵蕭氏的精魂,存在於道中。”

“是,父親。”蕭琰鄭重應聲,長揖行禮。

蕭昡在她起身時拍一下她肩,離去。

蕭勰帶著蕭琰出城。

出了西門往西馳出十多裡,就見溝渠縱橫中,田連阡陌,又有果園和桑林,還有從高昌引進種植的瓜地、綿田。經過河西數代人的開墾,這裡的草原已經成了盛產稻桑的農耕之地,不止有漢人農戶,還有鮮卑、回紇、鐵勒、羌人、氐人、匈奴人、吐穀渾人的部族在這裡化牧為耕,落村而居。各族的村落都有通婚,很多胡裔的語言姓名習俗都已經漢化,隻有部分保留著他們祖先的語言和風俗。出現在田間的農夫,很難從外表上辨出他們的族裔,如果哪個農夫被叫作“胡人”,他很可能掄起鋤頭跟你乾架。

因為“胡、夷、蠻、番”是漢人對野蠻人的稱呼。

但化牧為耕的胡裔們認為自己是“士農工商”中的“農”了,比“工商”地位還高,竟然叫我是“野蠻人”,非把你揍個烏眼青不可。

“河西已經沒有胡了。”蕭勰在馳馬中說出這一句。

他帶著蕭琰沿著一條主渠而行,兩人的騎術都很高明,□□駿馬也是千中挑一的良駒,順著蜿蜒的河渠奔行完全沒有問題。

他放緩馬速,一邊前行,一邊與蕭琰說話:“這條渠叫徠渠,是河西先祖、首代梁國公修建。——知道為什麼叫‘徠渠’?”

蕭琰聽四哥說起過先祖蕭铖的事跡,答道:“徠,招徠也。先祖起名徠渠,是‘招徠諸族之民,使之事本’——農耕即大本。”

蕭勰道:“不錯。”

馬鞭往遠處指點,“那裡,那裡……西城外有永定渠,北城外有蕭渠,東城外有蘭陵渠。前麵四代梁國公,每代都花了大力氣在農田水利上,從霍蘭山的峽穀開挖至大河,形成支流灌入霍蘭山以西,再與這草原上的河流相彙,才有這東南西北的四大主渠。”

馬鞭又指另一邊,“那裡是秦渠,漢渠。大秦、大漢都引草原上的河流為渠,圍土為田,遷軍戶種稻;北魏、北周的鮮卑人也在做此事,但都是以軍統民的戍邊鎮塞之用。隻有我蕭氏舉族遷到河西後,前後曆一百五十餘年,開挖新渠,疏浚舊渠,前仆後繼不斷,教化治內諸族引水種稻、植桑養蠶、栽楊插柳、培李種桃,推廣耕作之技、農織之具,才使這片土地真正成為農耕之地,賀州、甘州、肅州、涼州成為‘河西江南’,瓜州、高昌也被譽為‘綠洲明珠’。”

他沉厚的聲音裡有著驕傲,“僅賀州七縣,就有農耕之戶十八萬戶,計九十萬人口。大唐十萬戶以上的州府有五十二個,咱們河西就有九個——十萬戶,五十萬人口。其中賀州四十萬戶,甘州三十萬戶,肅州二十五萬戶……當初咱們蕭氏初到河西時,不到百萬人口,而今,已過千萬了。”

說話間,他們已沿著徠渠上了一片坡地,騎在馬上望去,田連著田,村連著村,道路相通,雞犬相聞,遠處草坡接天際,羊群在山坡上倘佯,果園裡紅的黃的果子匝樹垂枝,果實累累,田裡的稻穗已作金黃。這是即將豐收的田野,是安寧又祥和的田園風光。

誰能想得到,這裡是千年的邊塞,四起皆胡羌?是“有草木兮春不榮,人似獸兮食臭腥”、“衣冠與華異,人俗少義理”的邊荒?是“北風厲兮肅泠泠,胡笳動兮邊馬鳴”、“邊城烽火侵胡月”、“黃沙百戰穿金甲”的兵戈征戰之地?

而在一百五十年之前,這裡還是大唐帝國臣民心中“諸胡雜亂”的西陲之地!

而今佇馬於此,瞭望這片河渠田園,誰能想得到呢?

蕭琰心中油然溢出驕傲的情愫。

這就是河西啊!

蕭勰的聲音在風中沉厚不散,“我們蕭氏的血和汗都灑在這裡。一百六十年,河西英道碑堂,有我蕭氏子弟接近三千錄於其上,有為河西戰死的,也有為河西嘔心瀝血累死的:這裡就有,累死在這條渠上……”

蕭勰想起了他們這一係的先祖蕭嵲,規劃徠渠修建路線的方輿大家,修建徠渠時四十二歲,十年辛苦,白發蒼顏,渠成之日,含笑而逝。他的骨灰,就沉澱在這條大渠裡。

蕭勰的聲音不由含了感情,“河西道十四州,每一州,每一座城,每一條河渠,每一片沃野,都凝聚了我們蕭氏的心血。”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