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章 蕭氏河西(2 / 2)

蘭陵風流 君朝西 8975 字 10個月前

“是。”蕭琰心含崇敬的道。

這裡是大唐的河西,也是蕭氏的河西。

構建一個城市容易,移風易俗卻不易;耕出一片沃野不易,興沐教化卻更難。

蕭氏,不僅造出了河西江南,更重要的是,讓這裡成為了“華夏”。

蕭勰策馬前行,“上古之時,戰敗部族遷徙,西為西胡,北為東胡,南為蠻獠,東為夷俚,遂有胡夷蠻獠。若論祖溯源,與我們漢人一樣,俱是炎黃蚩尤三族而出。但我們漢人懂耕種,掌知識,創禮儀,建道德,立倫理,有綱常,遂成衣冠文明,斯為華夏。而遷徙之部以搶掠殺戮為道,以弱肉強食為理,不知仁義禮節,與野獸無異,遂為胡夷蠻獠。

“但人生下來,就要吃飯穿衣,胡漢無有兩樣。所以倉稟足而知禮節,人吃不飽的時候,多數會跟野獸一樣。居貧餓還能守誌節者,非民,乃士也;但士少,民多。胡夷無禮儀道德,又何來誌節之士?他們饑了餓了,就要侵掠搶殺,因為他們沒有能力讓自己‘倉稟足’,隻能搶彆人的。中原要徹底解決胡患,將他們驅逐是沒用的,趕跑了還會卷土重來,不是今年就是後年,不是這個十年就是下十年,沒個絕止的時候,所以河西千年皆為塞上,烽火不熄,蓋因胡族無法自飽,不往東搶,南搶,便要西掠,總之要去搶要去占才有活路。”

蕭琰隨馬在後,這些道理她聽四哥講過,但從沒有像今天,騎馬行走在這田園沃野中,感受這麼直觀深刻。她認真的聽著。

“人有了吃的有了穿的,誰還願意喊打喊殺呢?你看咱們漢人百姓,隻要有一分地,都興不起造反的心思。陳勝吳廣為什麼反秦,那是因為逼得沒活路了。漢末為什麼黃巾造反?也是逼得沒活路了。胡人也一樣,給他們活路,他們也會像漢人一樣勤懇。我們河西千萬人口,其中胡裔就占了五六成,沒有他們,也沒有今日河西。將雜居在這片土地上的胡夷都殺光了,誰來建造河西呢?何況也殺不光。高武帝的確睿智,不是殺伐驅逐,而是胡夷歸夏。先把他們狠狠的揍趴了,再給他們土地,教他們農桑,然後行教化,讓他們沐禮義廉恥,遵循了咱們的衣冠,就是華夏了。”

蕭琰點頭,這段史書四哥細細講過。大唐國史館有《華夏族裔考》,就是高宗時期編纂的,這位大唐陛下征戰一生,打下了四方胡族,卻是諸胡後裔最敬仰的聖人,提起她必稱“聖高武”,因為這位陛下提出了“胡夷歸夏”——“遷徙諸胡皆華夏族裔,當沐化回歸華夏”;當然恨她的胡人也多,因為這個國策必將使很多胡族漢化,甚至失去自己的族號,尤其是隻有語言沒有文字的胡族。據說高宗武皇帝在位期間遭遇的刺殺最多,就是因為很多胡人高手想殺她,當然誰都沒有成功。

四哥說:“大唐已經沒有氐人、羌人、匈奴人了,因為他們的後裔已經完全漢化。曾經的鮮卑大部族拓跋氏、獨孤氏、慕容氏、長孫氏、尉遲氏、賀賴氏、步六孤氏都已經是我們漢姓家族了,獨孤氏、慕容氏更是進入大唐甲姓世家之列——不是因為他們忠於大唐,世卿世祿,而是因為他們崇禮好學,習俗相化,複華夏衣冠為道,所以大唐承認他們,為衣冠士族。”

蕭勰帶著蕭琰馳馬出了徠渠,往西南去,在飄著稻香和果香的風中吟出了一句詩:

“賀川平原果稻熟,河西江南今有名。”

蕭琰讀過這首詩,是曾任賀州刺史的韋詹所寫。

叔祖的聲音傳入她耳中:“韋公的原句是‘塞上江南今有名’,後來改了,十七可知為何?”

蕭琰清悅的聲音在風中笑道:“因為河西已非‘塞’,這裡,是中原了:水木萬家朱戶,仁禮千書文苑。”

蕭勰大笑,馬鞭一揮,“走。”

疾馳往南。

南去三十裡,進入霍蘭山的西南支脈,這座屹立在河西草原上的的雄偉山脈,宛若群馬奔騰,奔出一個反“之”字形:北接敕勒川,山脈橫如“一”字,自東去西二百裡;然後從上而下,捺筆下落“乀”,去九百裡;又在南端折西,橫撇一筆去,延一百二十裡,這一橫撇山脈被稱為“蕭山”。

因為蕭氏的經道堂就在這座支脈山上,久而久之,便被河西士民稱為“蕭山”了。

蕭山下有河水,有灌渠,有田園,有果林,靠近山的田園果木都是蕭氏所有,耕種其中的有佃戶雇農,也有蕭氏子弟。

蕭琰騎馬經過時,便聽見遠近都有歌聲,目光望去:有提著漁簍,唱著“蕭山洲景如屏畫,魚羹稻飯常餐也”的襦裙老嫗;有騎在牛背上放羊,手裡拿著卷書的儒衫文生;有撩著袍襟,蹲在稻田邊寫寫畫畫的中年大叔;有挽著褲腿,在龍骨水車旁比比量量,又拿筆寫劃的青年;還有挽著褲腿,在田裡輪流換著鐵犁、鏵的粗布麻衣卻戴襆頭的老翁。

蕭琰看得驚訝。

蕭勰笑道:“那唱漁歌的,是你堂祖婆婆,著有《老子注》《莊子解》,咱們經道堂,還有河西各書院現在用的道學經本,就是她的注解。”

蕭琰肅然起敬,“可是師古先生?”

蕭勍,字文英,號師古,是大唐有名的道學大家,人稱“師古先生”,大唐科舉書目之一的《道德經》,就是以她的《老子注》為官方注本。

蕭琰讀的《老子》《莊子》都是這位堂祖婆婆的注經,那論解精辟,又透著自由灑脫的筆調讓蕭琰很是喜歡。

“那位牛背上讀書的,是你堂兄蕭璩,丙辰科科舉,明經科的頭甲頭名。”

蕭琰目瞪口呆,明經科的狀頭在這裡放羊?“……堂兄沒有去翰林苑,秘書省?”

蕭勰邊騎馬向前,邊笑道:“你堂兄中舉後在翰林苑待了一年,就辭了官,在江北、江南州縣遊曆了三年,去書院聽學,也講學,半年前回了經道堂,在儒經堂做夫子。再沉澱兩年,就可以去守仁書院做山長了。”

守仁書院是蕭氏在河西建的書院之一,各州都有一所,授以各家經學,又以儒學為主;另有巧善書院,以器利之學為主。

蕭勰下頜又抬了抬,指向那觀穗作畫的中年人,道:“那是你族叔,農學夫子。”回過頭來又笑,說,“田地裡試犁的是你族叔祖,墨學夫子。水車旁的是你族兄蕭錦,和你另一位學機關術的族兄,這幾年正在鼓搗著造水力鍛鐵機。”

蕭琰也聽得肅然起敬,“技精,近乎道。”

蕭勰看著她頷首一笑,帶著她策馬上山。

才沿著上山的馬車道騎了不到一刻鐘,便聽前方傳來激烈的爭辯聲,蕭琰循聲望去,是在斜前方的一座亭子,幾名青年正在辯論。

蕭琰聽了幾句,竟是在吵“世家應不應該限田免稅”,似乎讚成的還是多數……她眨了下眼,那亭子裡是蕭氏子弟?

蕭勰隻一笑,道:“大約又是哪個夫子,布置課後策論題了。”

蕭琰摸了下頭,“咱們不是世家麼?”怎麼在討論自個限自個?

蕭勰道:“《周易》曰‘日中則昃,月盈則食’,這就是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世間事物便如易卦,過分了便要走向不及,物盛則衰。世家也是如此,占得多了,老天就會收回去。漢末之亂就是教訓。多少世族豪強,倒在黃巾之下?”

蕭琰聯係叔祖前麵的話,聽懂了。

便聽叔祖道:“你看大江大河,百年千年奔流不止。咱們世家,就要做大江大河,源遠流長。水要進,也要流出去。彆去做那圍湖,不停的圈壩,隻往進,不往出,總有一天,湖太高了,將壩給衝毀了。”

“是。”蕭琰謹受教。

“經道堂也是如此,學了滿肚子的東西,就要倒出去,不管育人也好,著書也好,研技也好,總要讓學的東西走出去,才不會漚在肚子裡,成為肥料。”蕭勰說得風趣,讓蕭琰笑起來。

“叔祖說的,就是文以載道,學以致用吧?”她道。

這是文道,那武道呢?

蕭勰將這個問題留給她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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