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道為何也(2 / 2)

蘭陵風流 君朝西 11480 字 10個月前

“沒錯!”蕭遲道,“世間萬物,抵不過歲月,最終都逃不過生老病死。無論生時多麼精彩,最終都會死亡,步入腐朽的泥土,化為塵灰。多麼讓人不甘啊,是麼?”

蕭遲眼中流轉著碎光,仿佛歲月長河星光閃耀,華麗動人卻又深奧邃遠,她的聲音也仿佛時間長河汩汩流動,讓人忍不住傾蕩其中:

“上古伏羲演化大道,觀宇宙生死奧秘,說:天地之德曰生。天生道,道生一,一生兩儀,兩儀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生於陰陽,陰陽相生,生生不息。萬物有生滅,亦是不滅,因道是不生不滅。所以,天道以生老病死製約萬物,卻也給了萬物生的機會。生之儘頭為死,死之儘頭為生——生死可易也:天地造物,便在這生死轉化中留下了一線生機。吾輩孜孜以武求道,便是求這一生機。無論道家修道,武家修武,佛家修佛,吾輩修行,都是為了打破人的生死這個囚籠,歲月不息,生生不已。”

蕭琰聽得神思起伏,這還是頭一回有人這樣給她講,生死與武道。她從小刻苦習武,風吹雨打,堅定不移,是為了母親說的“變強”,強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她為自己奮鬥,更為母親奮鬥。可是,真相給了她蒙頭一棍。母親不需要她為她拚搏。蕭琰痛苦時茫然,一度不知道自己再執著於武道為了什麼。她可以為自己奮鬥,可以走強者之路,但是,為什麼非得是武道之路?大唐這麼多風流俊采的人物,蕭氏這麼多風流俊采的人物,走武道的不過十之一二。

隻因為母親說先天之期可見,給了她繼續執著的目標。

可是,武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夫子說,是“歲月不息,生生不已”,那麼,她也是為了生生不已嗎?為了打破天地生死的禁錮,永遠淌流在時間的長河中嗎?

她迷惑的看著夫子,她對於生死並不執著,生而儘誌,則死亦無憾。她隱隱覺得,生生不已,並不是她執著於武道的原因。

“阿琰,想清楚自己的道。”蕭遲問她,“何謂武者之道?”

武者之道,難道不是武道麼?

蕭琰澄澈的眼眸透出困惑。

蕭遲悠然一笑,“天下學文者萬千,何以為道?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找準了路,才能文以載道。否則,不過是讀了書本,庸庸碌碌一生而已。文者短短一生,致道而精彩者如繁星閃耀,光亮了我們的天空。而天下武者萬千,能達最高境界者,何人也?隻能在我們的想象中神往。但千年歲月,武道不息,何也?意也,誌也,神也。天行健,自強不息。——小十七,你要找到自己的道啊。人有信念,能堅定前行;但道者要有道念,才能清醒的行走在這條寂寞的大道上。”華邃的眼睛看著她,仿佛站在歲月長河的那一頭,靜深悠遠的看著她,如何從橋頭踏入舟上,進入這條歲月長河。

蕭琰不由得沉迷在她的眼中,仿佛聽見河水的聲音嘩嘩流動,就在身邊,從無儘的長河流過來,又向無儘的長河流過去。

良久,塔中無聲。

直到塔外一聲嚦嚦鶯鳴,她才遽然清醒過來,有些赧然的道:“十七聽得出神了。”恭敬的合手,伏身拜下去,叩首,“十七多謝夫子指教。”

“哎呀呀,”蕭遲聲音挺遺憾的道,“我還以為十七這般深情的望著我,能到天荒地老哩。”

蕭琰:“……”

所以,方才的高人貌是她眼花吧?

什麼歲月長河,生生不息,明明是調戲小輩生生不息來著。

蕭遲大笑,從袖中飛出一卷紙,落到她的膝前,“這是你要學習的綱目。上麵列的竹簡或書卷,你按順序瀏覽。其他的,就不必看了。等你以後有了閒暇,再來看這些書不遲。”

“是,夫子。”

“這些日子你就待在塔中,吃食飲水都有人送來。遇到不解處,書案上有紙墨,且記下來。我七日來一次,回答你的疑問。”

“是。”

蕭琰恭敬送她出去,此後的日子,便在塔中靜心讀書。

講武塔的第一層是武學理論,從武學的起源到武道的建立發展,千年中出現的各家流派和名人,都論述得詳儘。防蟲腐的楠木書架上,有竹簡,也有雕版書冊,一眼望去,足有上萬卷。

蕭琰按著二曾伯祖列的單子,依序從書架上取書而讀。

她在第一層待了三日,然後上第二層。

第二層是內功心法,這些內功心法多數是從道門流出,經過蕭氏宗師的修習,又多有創修,形成蕭氏的心法,供弟子選擇修行。

蕭琰學的是商七代母親傳的心法,當然不需要再修習這些心法。蕭遲在書單中列出二層的書目也隻是讓她讀,不是讓她學。但觸類旁通是很有必要的,而且蕭氏宗師創心法的經曆、過程、感悟,對武道修行者也是大有裨益。

蕭琰在第二層待了五日。

第七日蕭遲過來,回答她記在紙上的一些疑問,便自離去,當然順道調戲一下蕭琰也是必不可少的。

蕭琰送走這位曾伯祖後上了第三層。

從第三到第九層,都是武功秘籍,有掌、拳、腿、指,也有刀、槍、劍、戟,甚至冷門的兵器秘籍都有。

蕭琰在這七層裡待了半個月,待的天數最多的當然是“刀”這一層,其他幾層都是讀讀看看而過。

期間蕭遲來過兩次。

她繼續上了第十層。

第十層是各種輕身術和步法。蕭遲給她列出要修習的是鬥轉星移。蕭琰之前修習的是鬥轉星移的上卷,這裡是下卷,而且是真正的精華所在。蕭琰看得如癡如醉,邊看邊想邊悟,渾忘了時日,直到蕭遲傳音給她,讓去文道堂聽課,她才知道已經進了十二月。

還是由堂兄蕭紡帶她出了穀,便有文道堂的夫子——十四堂叔蕭昕領她去百經堂聽課。

百經堂是講大課、也是學子辯論的地方,蕭琰今日去聽的就不是經課,而是辯論會。

十四叔邊走邊給她普及文道堂的知識。

蕭氏的文道堂分易、經、文三部:易部是以易學為主,包括象數、天文曆法、地理方輿;經部是諸子百家,下麵又分諸堂,儒經堂、道經堂、墨經堂、法經堂、史經堂,等等;文部則是教詩詞賦散文之學。百經堂的辯論會就是經部的辯論會,十四叔笑著說,經常打架就是在這裡。

蕭琰這次旁聽的經辯會論題是“仁德禮義”,這是經部的經典常論題,每年七月、十二月都要舉行一次這個論題的辯論,而學子們是抽簽決定他們的立場,不管他們認不認同,反正要從他們抽簽的這個角度去論。十四叔說,世間道理沒有絕對,處在不同的地位,站在不同的角度,對同一件事的看法就是不同的,而且因時因地還不同。蕭氏子弟要學的,就是這種多角度考慮問題的思維。但是他們在畢業前,必須按自己選擇的方向參加辯論,然後在下山前寫出自己的答卷:仁德禮義孰為先?

這個答卷將封入他們的學檔中——同樣沒有標準答案,評判也如將道般,將由他們自己做出,用自己一生的實踐來做評判,最後歸入他們的“文以載道”檔中,供後輩子弟學習經驗,吸取教訓。

蕭琰在經辯堂時終於體會到什麼是文架,她覺得寧願打十場武架,也不願意打一場這樣的文架,簡直是唇槍舌戰更勝刀兵,其酣暢淋漓處又讓人止不住擊掌道絕。

一個上午的經辯結束出來時,她還沉浸在其中,隻覺許多堂兄堂姊的辯論簡直字字珠璣,讓她心中有些困惑的事情也豁然而解,不由深刻理解何謂“大道相通”,文武之道雖然相反,一些道理卻是相通的啊。

她覺得對二曾伯祖說的“武道信念”的理解又進了一步。

中午就在經道堂用膳,和十四叔和其他幾位族叔夫子一起。

用完午膳,十四叔領她在經部行走,邊走邊說道:“文道堂裡有道家、儒家、法家、墨家等諸家學說,蕭氏子弟可以隻精一道,但須通讀其他家的學說;可以推崇一家學說,但不可因此完全貶抑其他家學說。各家學說能在春秋戰國創立並流行,自然有它的精妙處。做學問,要有堅執,但不能偏狹。……

“在咱們河西,重建文道堂的先曾祖名諱鈁,他是儒學大家,建堂時就說:你可以貶斥某個學說,但你不能看扁這個學術,除非你自認為能與創立這個學派的賢者比肩,你才有資格說‘你說的都是狗屎’;當你還站在山腳下需要仰望時,你有什麼資格批判山峰?做學問要低頭,高抬著頭隻能讓人看見你鼻孔裡的鼻屎。”

“哈哈哈!”蕭琰聽得大樂,覺得這位曾祖說的太有道理了。

蕭琰在文道堂的承道堂裡看見了一部部的厚書,按照不同類彆的成就,寫入了蕭氏曆代前輩的事跡。他們中有德行出眾的,也有經學論著聞名的,還有做官有成就的,講學一生桃李無數的,除此之外,還有各種以技做出成就的,農技、匠器技、建築,方輿,河渠治水……還有經商,為蕭氏創造巨大財富的俊才。他們,都收錄在《蕭氏承道錄》裡。

十四叔說:“不是《蕭氏英傑錄》,是承道。承載我們家族的道。就像一艘大船,要開動,就需要各樣的位置都有人,都跑去掌舵,誰去撐篙,誰去拉帆?所以,士農工商,都要有。都去做官,哪有這麼多的官可做?而且還擋了人的道,做官就是獨木橋,一半的橋都被你這個家族的人占了,讓其他人怎麼上橋?阻了太多人的道,就會被太多人聯合起來,鏟倒你,推翻你。蕭氏就算再強大,能跟世道相抗嗎?所以,退一退,讓一讓,反而道路更寬廣。……”

十四叔背著手道:“咱們蕭氏在大梁朝時,有十幾萬宗族子弟,遠支的已經沒了爵位,沒了皇室給的俸祿,怎麼過活?都搶著入仕為官,有才的還好,沒才的就要走門路,把彆人的位置給占去,結果一半是祿蠹,腐了自己,也亡了國。咱們蕭梁王朝傾覆,有很多原因。這些,都是教訓,要重新站起來,就要吸取教訓,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尤其咱們遠遷河西,背負著沉重的重興家族的使命,咱們不再是一個國,隻是一個家族,卻要承擔起“一個國”的責任:建造河西,咱們蕭氏就得出人才,各種人才都得有。鐵器、軍器、農具、養馬牧羊,修建河渠,興農事、促商貿,這是隻讀儒經、道經就能得來的麼?……大道通天,沒有這些條條小道,咱們通不了天。咱們蕭氏,不是在治家,是在治國,以治國之道治家,以治道來傳家。大道不滅,蕭氏便能長存,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

蕭琰鄭重的向十四叔行了一禮。

她回到講武塔,心中猶在沸騰。

道何為道?

她問自己。

蕭十七,你會寫出自己的答卷。

十二月十三,四叔祖蕭勰上山來接她。

她先去了武經堂,將自己寫下的將者答卷鄭重的遞給執堂夫子,看著它封入自己的將檔中,深深的向夫子行了一禮,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哎呀,終於寫完這兩章,覺得都輕鬆了好多。

蕭氏走到他們這條路,是有很多原因的;所以他們與其他世家不同——因為曾經站在最巔峰,經曆了輝煌;也經曆了覆國,西遷塞外,然後複起。這是一條艱辛的路。而他們以家族,來治河西,這就決定了他們的眼光不能局限在一個家族的利益上。

易經的道理很有用,大唐易學昌盛,決定了他們很多的思維方式。

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但不是理想國。因為理想國是理想中的,不可實現。再者,這個時代也不夠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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