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倆說著,便說到了裴駙馬。
蕭琰對這位駙馬挺好奇的,能在傾慕她親娘的萬紫千紅中一枝獨秀,絕不僅僅隻是容貌好氣質卓絕,必定是有其他人比不上的過人之處吧。
“你裴伯父的容貌不是最精致的,要論長相,你父親的臉還比他精致一分,但幼安的風質是極好的。”李翊浵說著就笑起來,蕭琰倒有些窘了,這種聽母親說第一任丈夫與女兒的親生父親哪個更俊美……真的合適麼?
“你裴伯父字幼安,因為從小身體就不好,和你太子阿舅一樣,也是先天不足。”李翊浵說到這微歎口氣,“當年裴阿婆懷幼安之前,得了風疹,幼安生下來心臟就不太好,太醫說小心調理,也能活到知天命之年,唯忌情誌,大喜或悲怒。”
蕭琰一聽,便怔了,難怪裴伯父如明月清風,這是從小就寬懷,萬物不縈於心之故嗎?但偏偏卻……動了情,生了念,便再也無法如清風過竹般,不繞於心了。
她想起李毓禎說的,母親很小時候就有世家子為她動心,聖人抱著她在丹鳳樓觀燈,在麟德殿前觀馬球,在上林苑打獵,在芙蓉園看花,在建康府遊船,無數世家子因她而動心,崔家、裴家、杜家、韋家、鄭家……很多比她年長的郎君都為了一分念想而守身如玉,尤其是那些非嫡長的嫡出郎君,因為他們可以被家族允許與公主結平婚契。她心裡想:難道裴世子也是很早對母親動了心?——她聽李毓禎說過,裴世子的年齡比母親長五歲。
那他是怎麼撐過去的?
便聽母親道:“幼安當年向我求婚時,我才知道,他在兩年前已經服了延壽丹,壽數不到三年。”
蕭琰心中恍然:原來如此。
延壽丹名為延壽,實則是燃壽,是以自己的生命為炭,儘數燃燒而得短短數年的健康,炭一燃儘,就是命歸而去。裴世子因對母親動心,情誌大發,身體肯定每況愈下,所以才用了世家年輕子弟絕不會用的延壽丹,此丹一用,就是壽定。
她旋即又皺眉,裴世子既知命不久矣,為何還要與母親成親?
李翊浵一看她神色,就笑,道:“那時,我喜歡梵因,長安世家差不多都知道了。你裴伯父因此才向我求婚——他說,我心中有人,他若逝去,我便不會多傷心。他一向風清雲淡,我竟不知,他對我鐘情。”
李翊浵歎然,“他一動情,就活不久了。無論求而得之,還是求而不得,都是必死之局,情愈深,死得越快。寶樹,人生一世,動心不易;動了心能求得也不易;求得了能廝守也不易;能廝守共白首也不易……人生有太多不易,所以,生要能儘歡。人生但得儘歡,便是朝活夕死,也能帶笑而去了。幼安去得歡然,我與他夫妻兩年半,也是歡然。幼安用他的一切讓我儘歡,生命,才情,智慧……這園中的每一處都是他與我一起花心思建下,卻不肯留下他的痕跡……幼安的行書,當年被譽為王元琳第二,‘瀟灑古淡,疏朗飄逸,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可是你看,這府中園院卻無一處是他題的匾額。隻是不願,我睹他物,思他人。——寶樹,這世間最難得的,不是愛你至深,而是愛你至深,且不會讓你傷心難過的人。”
她容色笑得嫣然,“他的《求親帖》中有一句最是打動我:‘臻神明變化,與生命爛漫。’”
蕭琰知道這句,原是譬喻大唐楷書第一家顏魯公的書法最高境界,被母親這般娓娓說來,她仿佛能看見那個明月清風玉鬆的男子含笑立於花間,綻放自己的生命和靈魂,予她的母親一生之爛漫。
蕭琰不由動容。
“幼安希望我一生儘歡,所以我儘歡而行。寶樹,你這一生若遇到能讓你儘歡的人,也不要錯過。”
蕭琰認真點頭,“是。若有這樣的人傾一生為我,我必珍惜。”
李翊浵回眸,看著蕭琰的眼睛,“你父親給你取的這個字,深得我心,悅之,悅以歡之,人生儘歡,可矣。”
母親教她秉心行之,阿娘要她人生儘歡……蕭琰垂眸片刻,抱了一下母親,認真道:“我會的。”秉心而行,悅也。
母女倆在榻上說了陣話,蕭琰擔心母親坐久了腰疼,便又建議去園子走走。
於是侍女們備了肩輿抬了禪椅,又有屏風帷帳火爐茶酒果子諸物,十幾人擁著兩人往梅花林行去。
長安的天氣沒有河西冷,今年的冬天又尤其暖和,貴家府宅裡的湖池都沒有結冰,蕭琰與母親徐行說話,經過一處荷塘,還看見一隻鸕鶿蹲在石欄上盯著水麵。那隻爪上戴了腳套趴在蕭琰肩上的五色鸚鵡就叫起來:“笨鳥!笨鳥!”
蕭琰哈哈笑起來,壞心眼的教它,“下次神女過來了,你就這麼叫。”
鸚鵡聽見“神女”打了個哆嗦,小腦袋一扭,不理蕭琰了。
蕭琰伸手扳正它的小腦袋,繼續毀鳥不倦,“不叫笨鳥也行,你見了神女,就叫‘節操吃了,節操吃了!’懂了麼?”
鸚鵡的小黑豆眼轉來轉去。
李翊浵在肩輿上咯咯樂笑開了。
後邊的侍女們也都個個忍笑。
蕭琰教了兩句沒教會,便伸指彈那鸚鵡的腦袋,回頭對母親道:“二哥調/教的這鸚鵡還是不怎麼聰明啊。”
李翊浵笑她,“就是太聰明了,所以才不上你當。”
說笑著,走到梅園。
蕭琰挽著母親胳臂在林中漫步,聊著便說到了吐蕃,說到了赤德鬆讚,李翊浵道:“他的畫不錯,已經入道了。唱歌也是一絕,你聽過他唱歌,便會想到雪域高空,自由的蒼鷹,遼闊的草原,美麗的湖泊,寬廣,嘹亮,又乾淨。”說著用吐蕃語唱了一句神山之歌,音聲高亮而奔放,笑道,“這歌我沒他唱得好。”
蕭琰關心的是,“他讓你開心嗎?”
李翊浵眉毛一彎,“你知道吐蕃人身上多膻味吧?”
蕭琰點頭,不僅吐蕃兵,就是吐蕃將軍身上也是有股子難聞的腥膻味的,因為他們每日都吃牛羊肉而少食果菜。
李翊浵笑道:“吐蕃的一些苦行僧是沒有這味道的,因為他們茹素。赤德鬆讚當年還不是讚普時混在使團中到了長安,在丹鳳樓觀燈時見到了我,那時我才五六歲吧。他回吐蕃後就開始茹素,洗各種花露浴,求親時,已經茹素十幾年了,身上還有一股薔薇花露的味道。”說著便想起赤德鬆讚當年在聖人麵前數說自己的優點時很驕傲的說“我很香”,就忍不住笑起來。
蕭琰默默抹汗,心想愛情果然讓人發瘋,無論女人還是男人,無論漢人還是吐蕃人。
“他搜集了我的很多喜好,然後下苦功去學。有些方麵他還真有天賦,箜篌就彈得極好,最出色的還是擊鼓,我跳柘枝舞時就喜歡他擊鼓。你二哥擊鼓也不錯,但比赤德鬆讚還差了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