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眾醫覺得有種荒謬之感,若非顧及沈清猗的身份,怕是就有人脫口斥之“荒謬”了,儘管如此,眾醫臉上都流露出了不以為然之色,唯有道門的藥師很有耐性,以沈清猗在時行閣辨證中的表現,絕不是輕言妄語的性子。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道:“確切的講,是霍亂蟲附著於被汙染的飲食,由口而入,進入大腸,引起劇烈的先瀉後吐。而疫患的吐利物,又帶了霍亂蟲,汙染了水源,由人飲食入,若是水燒不沸而煮食或飲用,此蟲便很可能仍然存活,於是交相染易。”
&nbsp&nbsp&nbsp&nbsp“這……若有蟲難道會看不見?”一位大夫脫口道。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淡然而答:“蟲有細者,非肉眼能見。餘稱之,微生蟲。如肺蟲,而至肺癆;蜣蟲,而至麻風;寸白蟲附於染蟲瘟的魚和牛肉中,未熟而食者,即入體內寄生――此皆《諸病源候論》所載,諸位醫家應看過。”
&nbsp&nbsp&nbsp&nbsp《諸病源候論》是高祖時期太醫署奉詔主持編纂,其負責主編的太醫令巢元方在大唐醫家中的名聲僅次於道玄子。沈清猗說的便是此書中的《九蟲病諸候》篇,在座的醫家自然是讀過的,如果要質疑沈清猗關於“微生蟲”的說法,首先就得駁倒巢氏的《九蟲病諸候》。
&nbsp&nbsp&nbsp&nbsp雖然不能駁倒,但眾醫還是不信霍亂是因蟲而生。
&nbsp&nbsp&nbsp&nbsp胡汝鄰清咳一聲,道:“人眼不能見之蟲,固然是存在的,然至元道師何以斷定霍亂起於此,咳,微生蟲?”他心下覺得沈清猗這個命名還是挺好的,便乾脆拿來用了。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自然是有依據的,她說道:“我閱過刺史府立的《霍亂疫案》,從中發現了幾條線索。揚州之疫起於積善坊富商馬天祿母親的壽宴,因為得福巷水井受汙染而致飲食入病。但是,參加宅中壽宴的賓客也有染疫的,而宅內自有水井,用水並非得福巷的水井。難道這麼巧,馬宅內的水井也受到了汙染?
&nbsp&nbsp&nbsp&nbsp“得福巷的水井被汙染,是有帶疫者出現在這個水井附近,因為病發口渴,在絞起水桶打水時,就嘔吐了,而疫毒蟲隨著吐物入水。這個疫患是馬天祿的昆侖奴,曾在去年十二月隨馬天祿從南海行商返回,他住的仆役院角門出來就是得福巷水井。因為是昆侖奴,管事隻隨便給他找了個大夫看病,不到兩天就腹瀉而死,被診為‘傷寒腹瀉不止’。同樣的,因‘傷寒腹瀉不止’而死的還有馬天祿商船的兩名水手,一個住在保代坊厚土巷,一個住在彰義坊春河巷。這兩處是除了得福巷外,最先爆發霍亂的兩個地方。――這是出自刺史府的詳細調查,宋使君覺得對治疫無用,遂未公告於諸位。”
&nbsp&nbsp&nbsp&nbsp揚州刺史宋方鐸,做事極精細周全,常燾是有所聞的,能在瘟疫發生後具查出種種細節,是這位宋使君會做的事。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清冽聲音道:“疫案中有這三人的詳細病案,可以確定,即是死於此次的熱證霍亂。這三位有個共同點,都是隨馬天祿的商船大祿號從南洋回來。這不應該是巧合,必定有其緣由。故有九成可以表明,揚州霍亂的疫毒源頭不是起於本地,而是由水手從海外帶疫而回。”
&nbsp&nbsp&nbsp&nbsp這就否定了至桓方才所論的揚州熱證霍亂起於城內水生臭毒之氣。
&nbsp&nbsp&nbsp&nbsp餘秉執呆呆問了句:“何以判定是海外?”也可能是長江下遊城市啊。
&nbsp&nbsp&nbsp&nbsp“因為東南其他州未曾爆發劇烈霍亂。”沈清猗道,“如果是商船海外帶疫,其他沿海州應該也有霍亂發生,隻是未造成大疫情。但若下遊某地就是疫毒源頭,不可能這般平靜。”早已如揚州般鎖城了。
&nbsp&nbsp&nbsp&nbsp眾醫都有些呆目,聽她這般道來,線索分明,條理清晰,推理嚴密無漏洞,竟是說不出“不對”來。
&nbsp&nbsp&nbsp&nbsp至桓抬手捋著胡須道:“原來如此。之前我也曾懷疑,正月的天氣尚寒,按說不是暑濕蒸騰,濕穢濁之氣而盛時,怎會流行這熱證霍亂?若如師妹所論,疫從海外至,那就說得通了。”
&nbsp&nbsp&nbsp&nbsp他這話裡已是信了沈清猗所說。
&nbsp&nbsp&nbsp&nbsp常燾揪下會胡子,攏著眉道:“至元道師這分析有可信之處。但疫源即使從海外來,也未可證實起於……那個微生蟲。”
&nbsp&nbsp&nbsp&nbsp“這就要回到馬宅內賓客染疫之因:既然不是因汙染之水而生疫,那就是因汙染的食物而生疫了。便如寸白蟲,寄生於魚與牛的體內,人食其肉,則染病。”
&nbsp&nbsp&nbsp&nbsp至桓的思維敏捷反應快,立時驚訝道:“師妹是懷疑海船帶回的海鮮?”
&nbsp&nbsp&nbsp&nbsp揚州人喜食海鮮,以馬天祿這樣的海商巨富,出海行船回來,不可能不攜帶大量的海魚鮮蝦扇貝之類。而馬天祿為其母作壽宴,席上不可能不出現海鮮之物。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道:“馬宅內的壽宴是以海蝦扇貝為主菜,其中就有生蝦膾。但未必都寄生了霍亂蟲。我讓道侍取了疫患的糞便,放入觀察缸的水中,又放了兩隻河蝦,已經過去一日,河蝦還活著。我用了霍亂測蟲劑,顯示已攜帶霍亂微生蟲。”
&nbsp&nbsp&nbsp&nbsp“測蟲劑?”
&nbsp&nbsp&nbsp&nbsp道門的藥師們都感興趣了,至和道:“至桓師妹又有新藥劑了?”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叫了一聲:“鬆音。”
&nbsp&nbsp&nbsp&nbsp鬆音上前,兩手端著的大托盤上放著四隻透明的玻璃器皿,上麵用墨分彆標著“甲乙丙丁”,其中兩隻寬口杯,甲杯是澄澈的水裡一隻遊蝦,乙杯也是清水遊蝦,但那水有些微泛著紫色,另兩隻是細口長頸圓肚瓶,裡麵都是黃色渾濁的液體,還溢出股淡淡的酸臭之氣,標著“丁”的那一瓶黃水也透出兩分紫色。
&nbsp&nbsp&nbsp&nbsp眾人都好奇盯著。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道:“這四隻杯瓶裡都用了霍亂測蟲劑。甲杯、乙杯裡都是清水,甲杯的河蝦不帶疫,用藥劑後水色不變;乙杯中是帶疫蝦,藥劑與疫蟲起反應,透出紫色。丙瓶是正常人的糞便稀釋,丁瓶內是疫患的糞便稀釋,均用測蟲藥劑,丙瓶色不變,而丁瓶起反應,透出紫色。”
&nbsp&nbsp&nbsp&nbsp至桓等藥師已經在藥殿多次見過沈清猗用藥劑做實驗的方法,不覺得稀奇,但這種測疫蟲卻是頭回目睹,都興奮了起來,至和道:“鼠疫也是微生蟲引起?師妹有沒有研治出測鼠疫的蟲劑?”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道:“已經有了,還沒來得及做驗證。”
&nbsp&nbsp&nbsp&nbsp“測麻風的有了麼?”
&nbsp&nbsp&nbsp&nbsp“還有痘症?”
&nbsp&nbsp&nbsp&nbsp道門的藥師興致勃勃。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很無語,“你們當我三頭六臂?這個霍亂測蟲劑都還比較粗糙,需待進一步完善……”說著,便將藥劑的方子說出,讓大家一起參詳。
&nbsp&nbsp&nbsp&nbsp做記錄的三名道侍刷刷落筆,並將眾人的討論都記下。
&nbsp&nbsp&nbsp&nbsp其他醫家卻是麵麵相覷,覺得不可思議。
&nbsp&nbsp&nbsp&nbsp餘棒槌直言道:“那河蝦真帶了疫毒?”言下表示懷疑。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道:“若要證實這一點,不難。若有囚犯自願試疫,以帶疫生蝦食之,自可證。”
&nbsp&nbsp&nbsp&nbsp眾醫心裡咕嚨,哪個囚犯願意以身試疫啊!
&nbsp&nbsp&nbsp&nbsp常燾心中卻想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若以減刑為獎,未必沒有人搏命,何況那蠶矢湯若有效,也不是搏命,不過受番苦罷了。他心中存了這個念頭,便決定會後再找這位至元道師議一議。
&nbsp&nbsp&nbsp&nbsp鬆音端著托盤下去後,眾醫還在互相議論中,對沈清猗的“微蟲致疫論”和“測蟲劑”還是持懷疑態度。
&nbsp&nbsp&nbsp&nbsp常燾與胡汝鄰對視了一眼,心裡均想到,若至元道師所言為真,那這個“測蟲劑”對霍亂的檢疫和驗症就太有用了。
&nbsp&nbsp&nbsp&nbsp沈清猗最後說話:“醫道講‘有’和‘無’,而‘無’要用天眼來視,非人肉眼所能見。即使是‘有’,也全非人眼所能看到。所以,醫道講‘內證’。便如武道宗師,可以通過元神內視,看見屬於‘無’的經脈。何以說病毒為蟲,就是不存在呢?隻是非吾等眼力所見爾。”
&nbsp&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nbsp次日,朝廷的諭旨抵達揚州。
&nbsp&nbsp&nbsp&nbsp胡汝鄰和常燾閱過諭旨後達了朝廷的旨意。
&nbsp&nbsp&nbsp&nbsp揚州眾醫這才知曉這種新霍亂是從天竺傳過來,想起昨日聚議,不由對沈清猗的推理洞察能力生出佩服,連帶的,對她提出的“微生蟲致疫說”也少了幾分懷疑,多了幾分相信。
&nbsp&nbsp&nbsp&nbsp胡汝鄰和常燾則已聯袂找上了沈清猗,與她商議囚犯試疫的事。
&nbsp&nbsp&nbsp&nbsp如果證實河蝦帶疫,並且讓人感染,即使還不能證明疫毒就是“微生蟲”,但能檢測出霍亂疫毒的藥劑卻是實打實的――這對各州防範霍亂,尤其沿海州和商港,可就起大用了!
&nbsp&nbsp&nbsp&nbsp“……此事若成,十七你就是最大的功臣。”沈綸很激動的對女兒道。
&nbsp&nbsp&nbsp&nbsp
&nbsp&nbsp&nbsp&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