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琰聽到姊姊這話就震驚了――難道這位公主與太白還有感情糾葛?
沈清猗道:“豫章公主少年時就與青蓮先生相識,均為彼此才華和曠達心性傾慕,相交甚篤。然公主最終未選擇青蓮。可知為何?”
“為何?”
蕭琰心裡嘀咕,肯定不是“同姓不婚”,李太白那一支雖屬隴西李氏,卻不是太|祖那一脈,遠支都遠出七八代了,高宗時出了大唐新律規定同姓五代以上就可通婚,雖然世宗時還有儒家批判,但豫章公主和李太白難道是在乎人言的?應該不是這個障礙。
沈清猗說道:“兩人對感情的追求不同。”
蕭琰:“咦?”
那時她年少,對感情模模糊糊,隻覺得兩人性情相諧,相愛就好了,這感情還有什麼追求不同的?
沈清猗道:“青蓮先生性情放達,自由爽闊,情來時濃烈如酒,隨性傾入,情去時瀟灑如風,放手遠去。公主性子雖也曠逸,於情上卻是堅執,若尋得終生所愛,執起就不會放下。兩人若為友,必能自由不拘,灑脫長久,若為夫妻,恐怕性格碰撞,相守不了多久,反而毀了兩人之間的曠達交誼。何不相聚相散皆灑脫,再見仍是朋友。”
蕭琰“呀”一聲,拿著詩集呆了好一會,良久點頭,感歎道:“豫章公主和青蓮先生都是灑脫之人啊。”關鍵是公主聰明,還通透。所以既維持了一份真摯的友誼,也獲得了自己人生想要的愛情和白首到老的幸福。
蕭琰還有疑惑,“那青蓮先生對公主,到底是放下了,還是沒放下?”
說沒放下吧,這位詩仙能一生四婚;說他放下吧,臨老還要詩吟“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這首詩的賞析中還說太白臨終於敬亭山下reads;。
沈清猗淡然道:“放不放下有何重要,心中存有這份真摯的感情,不也是一種幸福?”卻又神色一轉說道,“於青蓮夫人,卻是不負責任的。”顯然對太白還是有微詞。
蕭琰一愣後哈哈笑起來,她就知道,姊姊在感情這方麵要求很高。
笑了會她又好奇了,豫章公主和太白這段情|事應該是秘聞吧,姊姊怎麼知道的?
沈清猗淡然,“這有什麼奇怪的。公主與青蓮的交誼世人皆知,那些名人詩篇、筆記,還有隨筆,均有涉及兩人的交往,一些蛛絲馬跡,細細推敲,再對細節進行推理,事實就出來了。”
蕭琰聞言大是佩服,暗道難怪對荀樸的私事都這麼清楚,敢情是推敲出來的。
這幀畫麵流過去,她在光影中看到了一幅與“推敲”相關的畫麵,一念起,立即定住。
那是去姊姊書房聽她講史,見她正得一詩句在沉吟,蹙眉良久,蕭琰近前感歎說:“寫詩也不容易啊,跟練武一樣辛苦。”
沈清猗抬眸好笑道:“若跟賈瘦島相比,可差遠了。”
蕭琰禁不住哈哈笑,賈瘦島是穆宗朝有名的苦吟詩人賈閬仙的彆稱,平生作詩最是苦吟,在字句上狠下功夫,“推敲”的典故,就是從他而來。蕭琰當時笑道:“姊姊可推敲好了?”沈清猗擱下筆,“意已去。”她作詩並不強求,意來則寫,意去便罷。蕭琰哎呀開玩笑,“姊姊果然不若賈瘦島辛苦。”語氣一轉又笑,“還好,若像賈瘦島一樣,姊姊可得瘦骨伶仃,還得孤伶仃了。”
沈清猗一笑,微微感歎,“碣石一生孤,可不是以詩為妻,而是彆有懷抱。”
賈閬仙號碣石山人,詩壇中多稱其號。
蕭琰一聽,咦又有秘聞,眼睛蹭蹭亮了,“賈碣石還有暗戀?”――若是明戀,世人早知了。有名詩人的軼事,在大唐人口中總是津津樂道的。
沈清猗吟起那首有名的推敲詩:“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唇邊噙三分笑意,“這個‘僧敲’可不是僧敲,應該是……孫敲。”提起紫毫在那張作廢的詩箋上寫下一字:孫。
蕭琰:“啊?”
眨眼又眨眼,“孫?……哪個孫?”
難道是吳郡孫氏……的哪位?
沈清猗輕輕道出四字:“孫文簡公。”
大唐文臣諡號“文簡”的有好幾位,但姓孫的隻有一位――穆宗朝的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孫凝孫穆清,吳郡孫氏的嫡長女,孫氏家主的嫡親妹妹。
蕭琰有些結巴,“孫,孫相公?……她,她,好像有夫室吧?”列傳中記有她一子一女,都是見於史的能臣。
沈清猗微微頷首,提筆將那“孫”字抹去,慢聲道:“孫相與碣石相遇相知時,已經成親,那年那月那晚,碣石去彆莊訪李池,恰與孫相相遇。想是那夜,孫相與碣石隔著一門,孫相抬手欲敲門,又落下,反複沉吟良久,終是毅然離去。……其實,那門沒鎖,隻需一推就能入。但那門在孫相心中,心中有門,又如何能破?自此,便是情斷兩隔,再見即成陌路。”
那手中遲疑的推門或敲門,是在心中輾轉推敲了多少回?最終卻凝成無聲的克製,轉身離去,從此再也不會。
蕭琰心裡唏噓,為這段情逝可惜,卻更為孫凝的品格和克製讚賞。
若換了那風流的,縱情一夜又何妨?
隻是這門,就是孫文簡公的底線,那是夫妻的道義、責任,也是對她和賈閬仙之間那份愛情的尊重reads;。
人人心中都有一道門,當這道門破了,人的品性也就塌了。
蕭琰微微笑著,讓這幀流去。
淙淙聲音中,蕭琰又定住一幀畫麵。
靜靜的看去,靜靜的體味。
……
識海中歲月如流水。
蕭琰靜坐蓮台,安詳靜謐。
良久,她緩緩睜開眸子。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眸光澄澈純淨,仿佛明月鬆間照的皎潔,又若清泉石上流的清澈,還有淙淙的悅耳聲音,那是識海清波如流水淙淙流動,也是她真身的丹田真水在淙淙流動。
此刻,她的心境是澄淨、寧靜的,還有一種發自心靈的喜悅。
這種喜悅,是在靈魂中奏響,如同清泉流下石板的淙淙聲音,歡悅、輕快又清朗。
她終於看清楚,在過往的細節中看清楚,她為何會為沈清猗心動。
那是不著色,不著欲,不因天賦和才華,而是兩個靈魂在相處中達到的契合,這種契合是自然的,就像春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就像瑟瑟奏出了最相諧的音符。如果有血緣牽係,她們會是最親密相知的親人;但沈清猗和她沒有血緣,而她年歲尚小,對沈清猗有著“嫂嫂”的道德倫理牽係,就如心中有一個既定的框框,這份靈魂的契合奏鳴出的和諧音符始終是在親情的框內,感情再深都是在親情這條河流中流淌。可姊姊心中對四哥隻有義沒有情,這種靈魂的契合奏出的音符會讓她融入,卻恍然不知那些偶爾的悸動是跳躍的愛情音符,直到情意默默浸入,深積心底,因情生欲,欲念陡生,才知愛已發芽,且根深蒂固,無法拔除了。
而她與四哥和離,蕭琰心中自然而成的親情框子就不再有道德倫理的維係,僅是出於她自己認定的“親情”。而當沈清猗的愛意清楚明白的傳過來,打破這個親情時,因為兩人靈魂的契合,她心中就生出情意的共鳴,顫動。而當沈清猗的情熾烈燃燒,她心中的親情框子就被這愛意燃燒成灰燼。感情的河流中映入了玫瑰,清澈中便有了明麗的色彩。又像濃香醇冽的美酒入喉,心中生了意,酒還是原來的酒,卻已能醉人。
蕭琰巴掌大的神識小人坐在蓮台上,神情至為寧靜、安詳,眼神至為純淨,心境至為坦然、豁達,無欲念著相,靈魂純淨、輕快,如小溪淙淙流動歌唱。這是靈動的靜氛,不著一物的空靜心境,是靈魂在恒在狀態下的通然了悟――見心、見性。
她的身體陡然化為一道清氣,注入蓮台中。琉璃蓮花上盤桓的薄霧已經洗淨,重新恢複剔透明淨,當那清氣入蓮,那玉色就又淨去一分,蓮花愈發向無色轉化……大半都已經是無色透明了。
蕭琰睜開眼睛,就是漫山遍野的火紅。
幻境曆心十年,外間不過風吹過花海的一伏。
“嚦!嚦!嚦!……”
一隻翠鳥正鳴嚦著從她頭上天空飛過,長尾劃過美麗的弧線。
蕭琰想起沉溺情界時那道清脆鳥鳴,暢聲笑了起來。
晴空如此朗朗!
她張開雙臂,仰天清嘯一聲,收拾行篋,如清風般掠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