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昶拿著茶盞慢慢啜了一口,輕輕哼一聲,“隻要還沒成婚,就不晚。”
他嫡孫這般人才品貌,難道不能橫刀奪愛?
沒成親,就不成定局。
裴立之腦中掠過沈清猗左手露出的約指,搖頭歎道:“祖父,這恐怕是不行的。沈南山已與人約指一生,以她心性,當如堅剛,這情可是難奪了。”
約……指?
裴昶茶盞一晃,錯愕不已。
究竟是哪一家,搶在他們裴家之前?
***
沈清猗沒有將裴昶的這次心機放在心上,裴立之是個灑脫、通透的人,想必會讓他的祖父放下聯姻的打算。
她這次到長安不是探親訪友,她入丹道的時間畢竟太晚,光是鑽研透那些刻簡就要耗費大量時間,上次回道門後就沒出過神農域,這回入京是為了五年一次的全國醫藥學交流會——由太醫署主辦,帝國醫學院和地方醫學院的醫藥名家,以及民間著名大夫,都會應邀參加,而藥殿就在應邀名單之首。
不過,往年藥殿對這種交流會的興趣不大。
藥殿的丹道追求的是突破人體潛能,追求的是長生,跟世間治病的醫藥相比,就如一個雲端,一個田梗,雲端的哪會低下頭去望田梗呢?若非道玄子提出“藥殿不要離世”,丹師們就隻想關起門來煉丹,不預世事reads;。但交流會成立五十年來,藥殿往常也隻是派出三四名外殿的藥師參加,丹師是不會去的。但今年卻例外,不僅派出四名外殿藥師,而且派出了沈清猗這位內殿的丹師,讓她領團參加。
太醫署接到無量觀遞的名單也是吃了一驚。
但想想今年交流會的主題,那項將要推出的重要成果,便覺得不意外了,這位參加是應該的。
當然太醫署對此是很歡迎的,有一位丹師出席,而且是藥王孫先生的親傳弟子、藥殿重要人物,這對提高交流會的品級當然是有好處的。
全國醫藥學交流會不僅是各方醫者藥師對醫學藥學的交流,也是一個發布新方新藥、發表論文的權威平台,尤其三十年前帝國專利法增加了醫藥目後,醫、藥名家間的交流就比以前積極了,一些獨門的醫方藥方也不藏著掖著了,讓每五年一屆的交流會規模越來越大,影響也越來越大,申報參加的醫堂藥堂也越來越多。敬宗朝時太醫署進行改革,將醫藥學的一些行業標準拿到交流會上討論,征集意見,經過這般集思廣益,定出的標準更加完善,在民間推行起來也更便利。而今屆交流會太醫署除了要發布一項重要成果外,還要製定有關的行業標準,其中一項標準將開啟一個不同於原生藥學的新藥學。這兩項才是道門派遣沈清猗參加交流會的原因。
她是三天前才抵達京都。
入京後略事整頓便去沈府,拜見嫡母和生母。
自從沈清猗嫁入蕭氏並得梁國公看重後,一向不乾預後院事的沈綸私下告誡了妻子,陸夫人便不敢在明麵上打壓、苛刻皇甫氏。之後陸氏家主陸識降爵貶職,陸夫人在府中也收斂了往常的氣焰,沈綸又和妻子一番長談,指明沈清猗在道門對沈家的利害關係,希望她寬待皇甫氏。不論陸夫人心中多麼嫉妒,但知輕重懂進退,否則隻憑出身家世和她的容貌才華,也不會得到沈綸的愛意和敬重,此後對皇甫氏雖然還是沒有好顏色,但暗地的打壓也停止了,隻要皇甫氏不出現在她眼前,眼不見就心不煩。此番沈清猗和陸夫人相見,雖然雙方禮數上都挑不出毛病全,但終究是相見兩不歡,寥寥說了幾句,沈清猗便告禮退出,去蘭芷院拜見生母。
守在外院的仆婢遠遠看見青色的道袍,立即轉身飛快的進去通報:“稟郡君,十七娘子,不,至元道師回來了。”
不是每個火居道士都能稱為道師,這是一種地位等級,所以家中哪位郎君娘子成了道師,仆人們也必定會尊稱為道師。
沈清猗遠遠就望見蘭芷院外一圃蘭草,就和她熟悉吳興沈府的蘭芷院一樣,種著許多蘭草,無論春夏秋冬,靜靜幽香。就像母親,開在深山裡,也是從容安靜的。
她的步伐不由變得急切。
進入院中,蘭草芬芳,清靜雅致,和她記憶中的一樣,沒有絲毫改變,不同的隻是換了地方,無論吳興、揚州還是長安,母親住的地方永遠都會讓人感到溫馨,寧靜。沈清猗覺得母親就是深穀中的幽蘭,倘若未遇上父親,也可自在的開在山穀中,可情之一字,折去了多少人。她曾經計劃接出母親,何必做小婦受氣,母親總是微微笑著,說這樣就好。那時她不明白,這樣怎會好呢?……當她愛上蕭琰,深受情之痛苦,愛而不能言的隱忍和愛而不得的輾轉折磨,刻入心魂的相思,這才明白,母親說的這樣就好——因為能伴在父親身邊,和他白首偕老,與深愛卻不能相守相比,這樣就好。母親所求的,也就是相守了。
雖然明白了,沈清猗卻不讚同母親的選擇,蕭琰若是父親這般多情,她決然不會愛上她;可這是母親的情,是母親的幸福,她不能用自己的想法為母親做決定,那是她自己的快意,又何嘗是母親所願呢?她隻能尊重母親的選擇,唯能儘心的,就是讓母親在沈府過得更好,活得更長。
皇甫郡君立在內門的廊下接女兒,眼中隱有淚花reads;。
四年前,她就是沈府的郡君了——這是女兒為她請封的誥命。
因為沈清猗在霍亂瘟疫中立的功勞,被朝廷封贈為從四品散官,按製七品以上官員都可以為母親請封誥命,但按孝道庶子女必先請封嫡母,隻有嫡母已經有誥命並且品級在請封品級之上,請封的誥命才會落在生母頭上,而陸夫人已經是從一品的國公夫人,當然不需要沈清猗的“孝敬”,皇甫氏便從八品的室人直接封贈了從四品的郡君,成了沈府中國公夫人以下的最高品級,諸媵妾見到她都要行禮。皇甫蘭雖然不在意這個,但能讓她的日子過得更清靜安閒,自然知道這是女兒的心意。
母女倆緊緊擁抱。
“阿娘!”
“您這些年可好?”
沈清猗已經好幾年沒見過母親,隻能遣人時時送養生藥丸回來,又在母親身邊安排了人時時稟報,聽說身體康健這才安心,抬眼見母親發色烏黑,眉眼仍亮,四五年未見也沒多出白發皺紋,心中歡慰,清冷的臉龐上露出歡容,扶著母親臂膀前行,流露出人前罕見的溫柔。
“我很好。”皇甫郡君笑著說道,進了讌息室,拉著女兒手挨坐在榻上,溫溫而言,“有你給我做臉,沒人敢給我受氣——”掌心觸到女兒左手的約指,眼神一愣,話音也頓了,垂眼盯去,一怔,手都有些哆嗦了,抬頭又驚又喜的,“文茵……這是?”
沈清猗左手握住了母親,無名指上的約指光澤流轉,隱隱可看出並蒂蓮,溫柔的語聲說道:“阿娘,我有了約定一生的人。”
皇甫郡君的神情又喜又怔,片晌,抬頭向身邊的嬤嬤使了個眼色,嬤嬤會意,立即帶著侍女們都退下,拉上欞格門,自個在門前守著。
皇甫郡君輕輕拍了拍女兒的左手,有些緊張的低聲問:“他是誰啊?生得俊不俊?溫不溫柔?體不體貼?是不是用情專一?多情的可不能要。太冰冷的、孤傲的、意趣不相投的也不行。”她女兒已經夠清冷了,再來個冷淡的,這日子可不越過越冷?皇甫郡君瞬間覺得要操很多心。
沈清猗殷殷笑著,一一回答說:
“嗯,很俊,她生得俊極了,同輩中再沒比她更俊的。”皇甫郡君一喜又一憂,容貌當然要好,才能配得上女兒,但太俊了,豈不是招惹桃花也多?“她品性純正,心胸寬廣,待人真誠坦蕩,溫柔周全,再沒人比她更體貼的了。”皇甫郡君心裡點頭,卻又發愁,這般溫柔,豈不是待人人都好?那可就不好了。“她心如匪石,用情專一,雖然有很多花花草草誘惑,也沒有動心。”皇甫郡君眼眉帶笑,這樣的才好。沈清猗的眼裡都流淌出笑意來,“阿娘,她很好。您見了,一定會喜歡。”
“好,好。”皇甫郡君放了一半心,女兒絕頂聰明又這麼能乾,找個郎君能不能乾是其次,關鍵是要專情,溫柔、體貼,不能是掐尖要強的,還要意趣相投合女兒的意……皇甫郡君暗道了聲無量天尊,盼了多久,終於有了這麼個人。
皇甫郡君悄悄的問:“他是誰啊?”
沈清猗微微一笑,柔聲道:“阿娘,我帶她來看您,您就知道了。”倘讓母親知道她約定一生的人是蕭世子的妹妹,隻怕立時就要不安焦慮了。等一切落定了,再告訴母親吧。
她像小時候一樣,用額頭貼著母親的臉,調皮的說:“阿娘要容我保密嘛。她在做重要的事,現在不能回來。等她回來了,我再帶她來見您。”
皇甫郡君知道女兒做事都有道理,不說必有她的考量,便笑著不再追問,說道:“好。我等你帶他來。”
心裡更加期盼起來。
讓女兒這般喜歡的,是什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