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樞密閣會議後,李毓禎的朱筆在詔旨後麵凜冽落下。
同一日,烏古斯汗國樞密院會議上,寔樓丘的皇帝印章蓋在了詔旨上。
十二月十二,正是燕周隆冬,最寒冷的月份,誰也沒想到,烏古斯和大唐帝國會在這個時候對燕周西北前線發動進攻。
這是一個凜冬,對很多人來說都是。
……
對蕭琰來說,這一個隆冬季節卻是溫暖的。
因為她的血是溫暖的,因為她的心是溫暖的,她的眼睛也是明亮而溫暖的。
這是她和慕容絕的最後一戰。
也是磨道最後一戰。
當殺意的劍磨礪最薄的時候,往往不是殺氣最弱,而是劍鋒最利、殺氣最強的時候。
十二月初,當蕭琰第四次養好傷的時候,她和慕容絕一起離開了燕周,由薩·霍林和蕭涼帶著,悄然進入了烏古斯。
當年蕭琰離開烏古斯汗國的時候,就預感到自己還會踏上這片土地,那時就可能就是戰爭發生的時候——現在戰爭的確發生了,而她再次進入烏古斯的原因也是奇妙的,竟然是為了和學長一戰。
她和慕容絕都在神山中休養,以自己的方式將精神意誌和身體調整到最好的狀態,當氣機達到巔峰的那一刻,就是兩人交戰的開始。
這是最後一戰,慕容絕要麼突破殺欲,絕情道成神;要麼被殺意所馭,成為殺道劍魔;或者還有第三條路,和殺欲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但這條路也說不上好,因為不清楚融合後的殺意究竟是自己的,還是來自宇宙毀滅的意誌。
生,與毀滅,都是宇宙的意誌。
但武道雖然是追尋天地的規則,卻並不意味著,武者願意讓天地的意誌主宰自己。
隻要是人,就有自己的意誌。
這是人的尊嚴,也是人之所以為人。
蕭琰相信慕容絕,相信她不會讓讓任何意誌,淩駕或融合她的意誌。
這就夠了。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宰。
她的心澄明通透,眸子也如烏古斯雪後的天空,乾淨又明澈。
當燕周西北戰爭爆發的時候,她和慕容絕也在烏古斯神山中開始了她們這決定性的一戰。
烏騰格裡山峽穀深處。
雖是隆冬季節,峽穀的崖壁上仍然有著蒼翠的綠意,在還沒有化去的覆雪中,頑強的生長著。
但慕容絕的劍一出,便將這些蒼翠的生機扼殺。
無數森然的劍意,帶著極地冰川最寒冷的氣息,比凜冬更肅殺的殺戮,比修羅血池更濃的血氣,那劍意,就好像是至寒的冰在血海裡浸泡了數萬年,血煞入冰,寒意也入血。隔著十幾丈遠的距離,隻那冰寒的血氣就讓人血脈凍結,甚至連真氣內息的運轉都變得凝滯不暢起來。
蕭琰的黑發上眉梢上都起了一層冰霜,薄寒的霜花掛在她如秋鴻般斜飛的眉上reads;。
她的臉色也從如玉般的晶瑩變得蒼白,就好像氣血不足一般。
整個崖壁上的綠意都在顫抖,包括崖下埋在深雪中的綠意,無數的生機正瑟瑟的回歸大地。
峽穀,極寒,極冷。
那不是深雪覆蓋的冷,而是殺氣,血氣,浸入骨髓的毀滅殺意。
蕭琰的眼睛卻是溫暖的,像明亮的春.光,霜花在她眉上化為霧氣,秋水刀的刀光明亮,還帶著大海暖風吹入的那種溫潤。
這一刀,從極北海的海水中淬煉出來,卻是帶著大南洋的春意。
一刀,就是無窮的刀意。
武道境界到了她們這個高度,戰鬥已經不是劍招刀招的較量,而是劍意、刀意,道的對決。
此前,蕭琰和慕容絕已經有四戰。
從第二次切磋起,蕭琰就不再用無字刀意,她一直用的,都是念字刀意。
因為無字刀意,是虛無,是無情。比無情,她能和修煉絕情道的慕容絕相比?
蕭琰的心中,始終有情。
有情的心能不能使出無情的刀?蕭琰不知道,但至少現在她是不能的,所以和慕容絕第二戰起,蕭琰就改變了戰術,隻以念字刀意對敵。
而她的念字刀意,已遠非當初在劍閣初學時可比;她此時的刀意,也已經不是母親留在岩石上的刀意,已經融入了她自己的感情,思想和意誌。
母親的刀意,讓她能夠領悟玄奧高深的規則,但她並沒有傳承母親的刀意。
夫子蕭遲曾說:“你要走到最高,就要創出自己的道。彆人的刀意再好,也是彆人的,你縱然學到巔峰,也隻能在那個巔峰。”
蕭琰領悟了夫子的話。
母親留下的刀道強大、玄奧至深,蕭琰如果完全領悟,在當今世界上必定是數一數二的武道強者——至今她也隻領悟到三成,這還是她領悟力極高之故。但她明白,即使自己終有一日能夠完全領悟,也隻是達到母親那時的境界。然而母親一直在前進,當蕭琰到那個境界時,母親已經走得更遠。蕭琰也想走得更遠,站得更高,高到能站在母親的身邊,為她承擔風霜。她愛母親,在滿心歡喜的接受母親的庇護時,她也希望,自己能夠成長到為母親遮擋風雨。然而隻接受母親的傳承顯然是不夠的,就像夫子說的,她要創出自己的道。
而且,母親的刀意,來自於母親的思想和意誌,蕭琰接受母親的傳承,會比彆人起點高,走得快,但那是指領悟規則,而不是接受母親的思想。每一人都是獨立的,她的刀道必須有自己的思想,形成自己的意,才能沒有極限,在未來走得更遠。
蕭琰領悟的念字刀,是有情的刀。
可這有情,跟一般的有情,不一樣。
它有情,但不濃烈,不是情人間那種熾烈如火、奔如岩漿的情意。
這樣濃烈的情蕭琰有,當她思念沈清猗的時候,就能感受到心口的熾烈,千絲萬縷的情意,纏綿溫柔。
但這樣的情意,隻能給一個人。
也隻是給一個人。
這樣的情,純粹激烈到極致,也可以讓人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力量,然而它再強,也抵抗不了一個世界的毀滅力量reads;。
因為這樣的情太狹,撐不起天空。
她的刀意溫暖,像親人溫暖的目光。
卻不是親人的情。
這樣的情,隻是限於一家一戶。
即使成為萬家燈火的溫暖,也抵擋不了天崩地裂。
她的刀意明亮,卻不是友情的闊朗。
友情再闊朗,也撐不起崩塌的天空。
她的念字刀意淬煉中,融入過對愛人熾熱的情,融入過對親人溫暖的情,融入過對至交友人英風義烈的情,然而最終都一一泯滅,沒有成為她的刀意。
她刀中的情意是明快的、明朗的,不是情人的熾烈或纏綿,不是親人的溫暖,不是友人的義烈,而是山間小溪,清流潺潺,自由的歡躍而下,所經之處,便有綠意滋生,便有生機盎然。
她的刀有情,那是淡淡的情。
因為廣,所以淡。
因為宏,所以浩。
不是對一人的情,不是對一家的情,不是對人間的情。
她的刀意,承載的是大地的情,承載的是江河湖海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