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九章 世間事要敢想(1 / 2)

蘭陵風流 君朝西 7431 字 10個月前

朝聖,這說的是一種態度。

一種持心而聖的心境。

他的兒子年紀輕輕的就能成為聞名遐邇的文道宗師,除了讓世人驚歎的天賦、智慧、才華外,更與他治學的態度有關,誠敬、純粹、專注、持一而行。就像朝聖路上的信徒,因為心中誠敬純粹的信仰,因為持一而行的信念,千裡之路一步一叩首,縱然叩得鮮血淋漓,叩得身體精神都疲憊到極致,甚至可能死在朝聖路上,都堅持不移。這就是心中有聖。學問是一條艱深的道,縱觀史上的先聖賢者、大宗師,無一不是以朝聖的態度來治學。他的兒子在治學上的態度向來是崔光弼得意又驕傲的,然而如今,這種驕傲重重擊了他一棍――他沒想到,兒子對待感情竟也如治學。

這讓崔光弼心中沉鬱卻又無言可說。

……這種堅持無可反對。

因為這是清玨的人生。

人生於世間,便必有堅持。能得道者,無一不是持心不移,無論身外得或不得,內在已能得到自由,這就是“率性至聖”。暮色下崔光弼的臉龐峻肅,猶顯風儀嚴峻,忖著兒子“論道理”中的道,一時心中複雜難以說清滋味,或許就像這暮色中的瀟園,濃綠暗影,景幽生涼,卻又沉邃靜恒得讓人深刻。

崔光弼沉沉歎一聲。

崔希真知道後沒有意外,也無難過失望之態,夾鼻鏡片下一雙蒼老的眼裡滿是睿智豁達,一邊和兒子打著雙陸,一邊慢吞吞的說道:“苦,也是人生滋味。學海無涯苦作舟,苦不苦?奮力行舟而前為至樂也。顏回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皆以為苦,顏回可為苦?向道而樂也。這苦呀樂呀,是隨自己心之所往,這就是率性。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本心瑩然,隨所意欲,亦是至理。行之雖才逾而立,然這本心瑩然,卻是越芸芸眾生多矣。他從他的心行事,率性謂之道也,吾等又何必為之心憂?”

崔光弼沉眉深目,這些道理他如何不知,隻是道理是道理,兒子卻是兒子,這心中意難舒啊。抬手擲下骰子,一個二一個三,比父親的兩個點數都小。崔希真哈哈一笑,“你這手黑呦――還是該我來。”拿起骰子扔了下去,骰定後便樂了。

“謔,擊下你一匹馬reads;。”崔希真笑眯眯的將兒子一隻黑馬打回原點去,“來來,繼續手黑。”崔光弼心思哪在輸贏上,不過陪父親一樂,象牙骰子拈在指間便要隨手擲下去。便聽父親又說道:“行之心境能臻至此,學問上必能更上一層樓。這也是好事。所謂經大苦痛者必有大成。”他眯著老眼,樂滋滋道,“沒準宣聖之後,咱崔家也能出一位聖。”

咯……崔光弼手一抖,兩枚骰子落在了雙陸盤上。

“哎呀呀阿弼,你真是手黑如墨呀。”崔希真一看點數樂了。

崔光弼一臉無語的看著父親。

心道您老可真能想。

“宣聖”是誰?那是世宗文皇帝,被大唐諸子百家共尊為“宣聖”。

毫無疑問,世宗是學道大宗師,若她不是皇帝,以其著書立說的成就,早可被列為“子”了,然她能被大唐諸子百家共尊為聖,卻是因為世宗確立了中國的“道統”――這種成就怎麼能再現呢?

他們清河崔氏身為東漢以來的世家,文道當然昌盛,自漢至先皇景宗朝,崔氏出過的文學家、史家、詩人、書畫家多不勝數,也出過易學家和不少經學家,但未有人能地儒道墨法這四家成為“子”,反觀博陵崔氏卻出過一位崔明威,被北周儒家列為“崔子”。清河崔氏明裡不說,暗裡卻是較勁的。但如今不是先秦時代了,著個書立個說就能成為“子”,尤其最被人看重的儒道墨法四家,而成為“子”簡直難之又難。而在崔清玨展露頭角後,崔光弼暗裡就期望兒子能成為“崔子”,然則父親竟比他還能想――竟然暢想到成“聖”了。

崔光弼真不知說什麼好了,“父親,您可真是……”

您老可真是敢想啊。

道儒墨法這四家,自老孔墨商四聖之後,還能有人成聖嗎?對,儒家還有個亞聖孟子,但那也在昭宗朝,由昭宗皇帝提出認定,重的是孟子的“民貴思想”,諸家無敢反對――誰敢反對就是和天下萬民為仇,那還不被指著脊梁骨?大唐可不是以往朝代,庶民不識字不知政,世宗皇帝“教育下庶民”之後,所謂“民意”就不是浮在紙麵上的了。但是除亞聖孟子這個外,道墨法三家可還有一個聖?這難度,還不如想想入先天――當然這也是空想。

崔光弼歎氣道:“父親,世宗成聖不一樣的,那是因為道統。”

什麼是道統?

自春秋戰國以來,諸子百家爭鳴,道墨儒法先後成為顯學,為爭一統王朝中的治國思想統治地位,又鬥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為什麼?――因為道統。

南北朝對立時,北魏和南梁都自稱“中國”,而稱對方“島夷”“索虜”,為什麼?――因為都認為自己是中國正統。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自先秦諸子百家以來,無論道墨儒法還是其他學派,以及出色的政治人物,對“中國”的定義都沒有一個可以所有人都信服的概念:其一是從中原地域論中國――那麼占據了“伊河、洛河流域以洛邑為中心的中原地區”的北魏就是中國。那麼南梁王朝就是南夷了?噫,那蘭陵蕭氏和南方士族都得跳起來,江南的百姓都得罵人。其二是以繼承中原文化論――那北魏和南梁都是中國,因為繼承的都是中國的政治製度和文化。而大唐的藩屬國如新羅、扶桑都是全麵學習中國製度,那是不是也能稱為中國?其三以漢族血統論,漢人建的王朝為中國――那南梁王朝才是中國。但北魏時北方士族多與鮮卑氏族通婚,大唐高祖就有鮮卑血統,而大唐統一南北後南方世家又多與北方世家聯姻,要說血統,如今誰的血統還是純粹的漢人?而在西周的時候,秦人還是戎族,那大秦帝國是不是中國?

所以,這些“中國”的論斷都不被大唐諸子學家認同。

因為太膚淺、太表麵,中國的地域、中國的製度文化、中國的血統,這些都不是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道統reads;。

道統是什麼呢?那是根植於靈魂的,從骨子裡透出的思維模式,認同和信仰,是你的膚色雖然變化、你的地域流於海外、你的嘴裡說著其他國家語言寫著其他國家文字,學習其他國家的文化過著其他國家的風俗,你心裡仍然認為你是中國人。

但這樣的道統為何哉?

世宗回答了這個問題,確立了何為中國,這對文明傳承來說至關重要,縱大唐之後千年萬年,隻要此道統不失,中國就會千年萬年永存,無論是在此地,還是在彼地;無論是在此世界,還是在外世界。道統源遠流長。這是所有學派的至高追求。

而世宗確立的道統能被大唐諸子百家深表讚同,就在於道統中統合了諸子百家的精髓,它不是哪一家哪一言,但誰都能在它那裡尋到自己的根,尋到自己的至道。那一篇文章三千七百八十八字,鐫刻在所有士人心中,融入血中,成為靈魂的記憶,通過血脈代代遺傳下去。――這種成就,那是能比的嗎?

崔光弼真不知怎麼說了。

“快走,快走。”崔希真見兒子擲出的點數不會打下他的馬,笑得極樂嗬,完全不覺得自己說出了什麼驚人之論,一勁催著兒子,“彆磨蹭。”

崔光弼無語提起馬形棋子,按點數行線。崔希真樂滋滋的抓起骰子,在嘴邊吹口氣,“該我了,該我了,看我的仙氣。”

崔光弼:嗬嗬。

人說老頑童老頑童,他父親已經是越了七十的從心所欲,到了八十的返老還童了。

一局雙陸打下來,崔光弼自是輸了,崔希真慢吞吞的取下眼鏡,抬眼看著兒子,那雙蒼老的眼睛深不見底,看得崔光弼頓時肅然。

“阿弼,世間事要敢想。”

崔希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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