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總鎮思慮周全,若是張獻忠假意就撫,此計大為可行。”大堂上還沒一個人讚成招撫,熊文燦接著又點了陳洪範。
陳洪範對著幾個文官一一施禮,餘應桂看起來對他印象不佳,並沒有絲毫回應。
陳洪範略有些尷尬,咳嗽一聲開口道,“下官以為招撫不妨一試,若凡作過賊,便一味趕儘殺絕,那賊子斷了退路豈能束手就戮,必定困獸猶鬥,不但兵將死傷必重,征伐之間又有多少蒼生無辜殞命,是以招撫非僅為平賊,也是保民之策。”
此時餘應桂的聲音打斷道,“好一個保民之策,澠池、車廂兩次招撫,是保民抑或戮民不問可知,若這獻賊再次撫而複叛,陳總兵可願一身擔了這乾係?”
陳洪範抬眼看看餘應桂,聲音低了一些道,“餘軍門息怒,下官並非覺得定要招撫或定要剿殺,下官的意思是,賊中亦非一概冥頑不靈,若能善加甄彆,招撫之後便少了一部賊,而多了一部兵,此消彼長更利剿滅那些冥頑之徒,如此才平賊有望。”
餘應桂手一抬要反駁,熊文燦及時打斷他,不讓他掌控堂議的風向,當下點了讓左良玉發言。
左良玉並沒有立刻開口,他等了片刻才道,“這些賊子都不可信,他既是求撫,該當以朝廷為主,指定他在何處駐紮待撫,咱們官軍都有個信地,豈能他選在穀城便就此住下,他以為是他家自己的地呢。”
龐雨在他下首,左良玉發言聲如洪鐘,神態間從容自若,根本沒有許自強那種麵對文官時的謹小慎微,反而像在自己大帳中吩咐手下。對著熊文燦這個兵部尚書都是如此,也難怪張國維指揮不動他。
餘應桂此時臉色才稍緩,對著左良玉微微頷首表示讚同。
左良玉接著大聲道,“方才二位軍門說得有理,張賊必須自證心跡,原該殺李自成馬守應這般的賊首,隻是倉促尋不著這兩賊,追剿太過費時。下官覺得換個法子,張賊既求撫,就讓他親來襄陽上表,是不是實心求撫,一試就知道了。”
那邊餘應桂大聲讚同,後麵的參遊將領也在低聲議論,應當都是讚同左良玉的。襄陽官軍雲集,裡麵跟張獻忠有仇的數不勝數。若真的讓他來襄陽上表,就是羊入虎口一般,以西營這些年實打實欠下的血債,九成九是不敢來的。
龐雨觀察了一下熊文燦,眼下這堂上除了陳洪範,全都是反對的,隻是怕追究不敢明說罷了,他不知道熊文燦最後怎麼了局。
“龐副鎮,你兩度大破流賊,想來對平賊之事多有考量,對此招撫之事該當作何料理?”
龐雨回過神來,他知道熊文燦多半會點到自己,現在龐雨有求於他,雙方利益交換頗多,熊文燦必定是想要龐雨支持,但餘應桂和戴東旻又是地方大員,一個管轄武昌,一個管轄襄陽,若是得罪厲害了,熊文燦的指令也可以陽奉陰違,給龐雨找一堆麻煩,這種兩難的命題,唯有一把稀泥才能解決。.
他先向幾個文官和總兵見禮,然後恭敬的對著熊文燦道,“如陳總鎮所言,流賊既求撫,便是有悔過之心,不宜一味拒絕。流寇多年來剿殺不淨,非因其強實因其流,今天下賊營不下百數,十年賊氛三月之內恐難儘除。此番求撫二人前為巨賊,尤其張獻忠實為群賊之首,下官多番與其交戰得知,召集群賊合營流竄多出自此人,若張獻忠就撫,當可令餘群效仿,是以此二人之招撫,又不僅二人之招撫,而是天下賊之招撫,實乃平賊要害。若果真撫局得成,天下太平可期。”
旁邊的左良玉微微動了一下,顯然他沒料到方才的一番鼓動絲毫沒起作用。
“然則二位軍門及二位總鎮所憂也不無道理,此等巨賊就撫劣跡斑斑,有剿平之力方有撫平之機,不論其求撫之意是否真切,亦應有所防備。是以大軍仍需停駐左近,以泰山壓頂之勢震懾宵小,由大人派員著實點驗兵馬,指定起駐紮之處,待撫局已成,或用於平虜或用於剿寇,以收撫局全效,若其但有異動,大軍雷霆一擊,同樣也是平了。”
那邊的餘應桂這次沒有起來反駁,大概方才已經表述得差不多了,犯不著跟一個副總兵鬥嘴。
現在有地位的文武官員都已經表態,沒有人讚同招撫之事,提出的都是困難,龐雨想看看熊文燦如何收尾。
“龐副鎮所言頗有見地。”熊文燦不慌不忙的掃視一眼堂中,“此間堂議,招撫條款眾議不一,但無反對招撫之人。各位對條款的見解,可向另上奏本,好讓兵部知道。”
龐雨差點驚訝得張嘴,堂中這麼多人的意思都是不讚同,熊文燦竟然抓住眾人不敢明確表態的要害,全部都歸類為不反對,這都不算太極,而是乾坤大挪移了。現在主乾便成了招撫,剩下的隻是招撫條款的枝節,而且他也明示了,不會上報眾人的異議,要各人自行奏本,這裡大部分人恐怕不會冒著得罪五省總理的風險去單獨上本。
出乎龐雨的意料,餘應桂和戴東旻此時反而很平靜,似乎早知如此。
熊文燦坐直身體,一改先前的溫和口氣,“張獻忠、劉國能已正式上表求撫,照此堂議本官決定接受二人就撫之請。寇本是民,迫於生計一時走了迷途,既有反悔之心,該當準予悔過自贖。平賊事關天下蒼生,非我等一言可決,招撫與否,本官將上奏兵部並皇上定奪。攸關克期平賊大計,自今日始,未得本官令信,一應兵馬不得攻打待撫各營,亦不得挑釁生事,違者以破壞撫局論處。”
現在熊文燦有堂議的一致決定,又要上報兵部,最後作決定的是皇帝,他成了一個二傳手,無論皇帝是否同意招撫,若是未能三月平賊,也有個推脫罪名的理由,若是三月之內平了賊亂,他就是本朝的大功之臣,以後叛亂的責任又在地方巡撫身上,看起來是四平八穩。
大堂上一片安靜,大家神態各異,但沒有一個人再站起發言。
熊文燦威嚴的掃視一圈後,宣布堂議結束,徑自從側門退堂,餘應桂和戴東旻等熊文燦走後,沒有再與各武官交談,也立即離開了大堂。
一群武官走在最後,龐雨讓三個總兵先行,到了大門外時,家丁紛紛牽來馬匹,將官依次在上馬石處騎乘,龐丁帶著親兵侯在那裡。
輪到左良玉時,他在上馬石前停下,轉頭看著龐雨,“龐兄弟,皇上那裡一點頭,八賊就要跟咱們一樣領餉吃糧了,反倒咱們,沒準要去跟建奴打生打死,這道理到何處說去。”
他說罷嘿嘿一笑上馬離去,龐丁在旁邊聽到了,湊過來低聲問道,“少爺,左良玉是啥意思。”
龐雨笑笑道,“是他的猜度罷了,不過今日他說的遼東敗壞恐怕是真的,搞不好建奴何時就進了關,時不我待了,咱們得加快些才行。你記下,讓安慶銀莊四月前在武昌和襄陽開設好銀莊,給江帆和劉若穀去急信,暗哨營和銀莊儘快去京師布置,不管用什麼手段,三月之前必須拿下揚州所有碼頭。”
……
穀城白沙洲,漢水在此拐了一個彎,流向由東改南,縱貫湖廣北部之後彙入大江。
白沙洲是漢水的衝擊平原,以前是肥沃的土地,坐落其間的村落早已殘破,但隨著西營的到來,白沙洲再次熱鬨起來,田野中到處都是宿營的人。
“當家的,痛得厲害了。”
女人滿頭的汗水,不停的呼痛,汪大善手足無措的守在跟前,用一隻手摸著女人的肚子。
“汪家的這是要生了,你去打水來。”說話的是許柱家的女人,她急急過來,似乎比較有經驗。
汪大善像抓到救命稻草,答應一聲後趕緊往外跑去找水。
剛跑了兩步,就聽到許柱在大喊,“都過來聽二老爺吩咐!”
汪大善惶急的停下,見到小娃子也在,立刻對他道,“稟老爺知道,我,我家女人要生娃了”
小娃子冷冷道,“二長家說過來聽吩咐,讓那女人不許叫,再叫砍了腦袋。”
許柱媳婦低聲說了幾句,女人的聲音果然小了。二蝗蟲從後走來,他是掌盤子,手下的管隊和各家廝養都圍攏過來,也有好幾十人,汪大善一見到二蝗蟲,連話也不敢說,隻能焦慮萬分的留在原地。
“八老爺吩咐,自今日起咱們就駐紮在這兒,招安了便是官軍了,以後得有規矩。”二蝗蟲偏著腦袋,“管隊五家結保,未得掌盤子同路,各長家不許出營,嚴禁搶掠燒殺,各需米豆由各哨寶纛旗平買平賣,各家買的自己出銀子,廝養必有長家帶著才許出營,各家廝養每十戶結保,無論撿柴打水必得三人同路,誰家跑了人,其他各家一律砍了腦袋。長家隱瞞不報者,在他處抓到,長家連坐。不同家的廝養不許私下說話,長家見了一律送掌盤子問審,被老爺查見,長家連坐……”
女人低沉而痛苦的呻吟聲,汪大善雙手顫抖,他們已經變成了官軍,以後就不怕官軍來打殺了,後麵的條款很嚴厲,不算好消息,但跟招安相比又不算什麼,汪大善心中焦慮,二長家後麵說的都沒聽到。
過了好一會,二長家的聲音終於停了,旁邊的廝養開始離開,女人的聲音又開始尖利起來。汪大善回過神來,知道二老爺講完了,正要去打水時,突然被人拉住,汪大善回頭一看,竟然是那李老頭。
“姓汪的。”李老頭低聲道,“你殺的許家那娃,我都看到了。”
汪大善臉色蒼白,全身不停顫抖,女人慘烈的叫聲中,李老頭低沉而冷漠的聲音繼續道,
“你還想跑回家去,那叫啥鬆的去處。你彆想跑,老兒會盯著你。以後把你的糧分一半給我,否則老子就告訴許柱和小娃子老爺,看你兩口子怎死的。老兒不怕你殺,殺了也乾淨,隻要活著,老兒就要吃飽飯”
李老頭用嘶啞的聲音說罷,盯了汪大善片刻扭頭離開了,汪大善呆立在原地,全身幾乎無法動彈,連眼珠也難以轉動。
正在此時,一聲嬰兒的啼哭傳來,汪大善僵硬的身體抖動了一下,緩緩抬起了頭,蒼白的麵容逐漸扭曲。
……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