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先到大殿見過慈惠寺的主持,向這位大和尚保證軍隊不會損毀寺廟,並且就留宿致謝,主持倒不敢真的不滿,還提供了一些寺中的存糧。
待回到借住的香客房時,盧象升已一臉疲憊,親兵仍在房內打掃,房外的枯樹下有兩個石凳,盧象升在石凳坐下。方才去過的大殿仍在晚課,在周遭人喊馬嘶之中,仍能聽到陣陣和緩的誦經聲隱隱傳來,盧象升慢慢靠著樹乾,閉上眼似要安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有
人在低聲說話。
盧象升猛然睜開眼,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四周掛起了燈籠,昏暗的光線中,隻見麵前站著自家的幕友許德士。
許德士手中拿著一份呈文紙,見盧象升睜開眼後馬上道,“都爺,剛收到的兵部谘文。”盧象升眼神立刻凝聚,呼地站起身,旁邊的親兵將燈籠靠近,盧象升匆匆接過看完,抬頭看著許德士訝然道,“令督監二人,一人領兵追截,一人把守京通,這是
何意?”
許德士皺著眉搖頭道,“皆谘後屬下匆忙過目即知不妥,請兵部馬差暫侯,便即刻來報大人,請大人示下。”“上次本兵來時已議定,東虜若南逞,總督南下總監北留,現下建奴已過西直門,必定南逞無疑,這要命時候怎生又多出枝節來,部谘中這一人一人分彆是誰,到
底是誰南追誰北留,馬差可有口令?”
“屬下問過馬差,並無口令。”
盧象升胸膛起伏,突然大聲怒道,“讓那馬差去問楊嗣昌,他這個本兵怎麼當的,軍國大事豈能如此模棱兩可,簡直兒戲!”
“都爺明鑒,那馬差恐怕在兵部說不上話,回部最多也就是交令,最好還是能寫一份文書他帶回。”盧象升怒極,在樹下來回走動,“建奴兩日間從順義到土城,一日間隊尾從土城已過西直門,其前鋒尚不知何處,今日又行進一日,若是果真南逞,前鋒必定已到
涿州一帶,昨日楊嗣昌來文,要某定要抄前,勿要追尾,此時反而來如此一道部谘,要老子怎麼抄前……楊嗣昌答應過的糧餉可有回應了?”
許德士搖搖頭,“除到昌平當日皇上給的內帑,未從京師中收到任何錢糧,連今年所欠的折色都未能補足,營中將士頗有怨言。”盧象升停下轉頭看著他,眼中滿是憤怒,許德士知道這憤怒是針對楊嗣昌的,又埋下頭道,“楊國柱、虎大威、王樸今日分彆派人來問過,他們起行時均隻領兩月糧(注2),至今已所餘不多,到京後連日損耗過度,都隻剩下十餘日行糧,楊國柱虎大威還算客氣,說是怕軍心不穩,特彆是那王樸,他說隻領到一月半的行
糧,已經快斷糧了,昨日調動其部哨探土城,王樸就未作回應,就連……”他抬頭看看盧象升後道,“就連李重鎮也親自來了,說行糧所餘不多,營中已有騷動,看京中能不能補些。他們現在不敢來問都爺,都找小人說話,是想小人給大
人轉話,但若是再欠得幾日,軍中真的斷糧時,就不定乾出什麼事來。”盧象升沒有說話,走動的步伐越發緩慢,李重鎮是督標中營副將,此人以前是遼鎮將官,跟著盧象升在中原剿寇,參加了滁州大戰,然後又跟著去了宣大,算是
盧象升最心腹的將領了,連他都來問,說明糧食確實不足了。過了片刻後他對許德士道,“你回文時將此事一並寫入,讓楊嗣昌無論如何要補足一月軍糧,請他提前行文京南,特彆保定、河間、天津各處地方州縣,給勤王兵
馬備齊糧草。”許德士揮手讓幾個打燈籠的士兵離遠一些,然後低聲對盧象升道,“小人領命,但都爺不要對楊嗣昌此人抱多大指望。他當日在大人帳中,或許說過定要為此強軍
保足錢糧,但轉眼或許又是一番說辭,聽聞京中傳言,是他一心想用陳新甲替代都爺,這錢糧怕是指望不上他,也未必指望得上地方州縣衙門。”
“京中何等傳言都有。”盧象升擺擺手道,“此時大戰之際,勿要因傳言令大臣不和,壞了勤王的大事。”“屬下是都爺的幕友,自然先顧慮著都爺,這些傳言或許未必是真,但建奴南逞必是真的,楊嗣昌自任以來,行文要各地‘修煉儲備’,但地方全然照辦的十中無一,如今兵馬集於京師,畿南各府全無防備,如何能擋建奴兵鋒。到時追究起來,都是這南追之人的責任,既然兵部谘文未確定是都爺南追,何不順勢提議,請總監南追為宜,左右那建奴都是遼鎮地方過來的,本就該他擔著這乾係,至少也要總督總監一並南下,合擔這勝敗之責,遼鎮那裡說的三萬建奴,必是牽製而已,
若是要等那一路,入邊這兩路就不會此時南下,北留徒耗兵馬而已。”盧象升沒有斥責,也沒有回應,隻是又沉重的行走了兩步,“雪城你是好意,本官都明白,然則髻南各府數十州縣,千百萬生靈在焉,形勢如此,有些事就顧不得
了,遼鎮此來多是步火二兵,不適合南追,回文還是請本兵儘快定奪。”許德士沉默良久低聲道,“當日屬下提議,請大人薦賢自代,讓陳新甲當這個勞什子援督,都爺便離了這是非之地,大人也是顧慮京師百姓,但終究看來,兵將問都爺要錢糧時,無人顧慮著都爺。兵將斷糧不會坐以待斃,無非聽調不聽令援剿不力,再加劫掠地方,這裡是北直隸,可不比湖廣河南剿寇,到時地方彈劾都是
直達朝廷,值此用兵之際,他們不敢把將官怎樣,還是都爺這一身擔著了。”
盧象升苦笑了一下,“雪城這些話勿要再說,早些去把給兵部的回文寫了。”
許德士長長出了一口氣,向盧象升施禮後離開了。盧象升轉身回到香客房中,在桌上的銅盆中清了手,仔細的擦乾水漬之後,才去解頭上的白色麻巾,剛把麻巾放下,一名親兵來到門外,他遲疑一下道,“稟都爺
知道,獸醫那邊說五明驥突然躺倒在地,已經沒氣息了,都爺……”
盧象升停下手中的動作,他的坐騎名叫五明驥,已跟隨他許久,體格強健速度超群,少有生病的時候,今日出營前卻突然病倒,恐怕性命已結束在這勤王途中。
“本官一會去看。”
親兵應承之後消失在門前,盧象升看著桌上的麻巾呆呆出神,過了好一會之後,他緩緩走出門外,默默站在門前那顆隻剩枯枝的樹下。此時周圍紮營的兵馬已經安靜下來,大殿的方向透出昏黃的光暈,晚課聲仍在傳來,夜空下起雪花,在燈籠光線可及之處,雪花伴著和緩悠揚的誦經聲輕輕飄飛
。
隱約的額雪花在眼前出現又消失,盧象升看得出神,良久之後輕輕道,“如此……或許也好。”
……
注1:十一月初四日晚,宣大督標營駐紮安定門外慈惠寺,盧象升也駐節於此。
注2:楊國柱與虎大威兩部,起行時都隻領了兩月行糧,可能和龐雨一樣犯了經驗主義錯誤,估算的作戰時長為兩個月。注3:盧象升坐騎五明驥死於勤王途中,許德士記錄是暴斃於京師附近出營之時,沒有能參與最後的賈莊之戰。本章的許德士是盧象升的幕友,大部分盧象升最後階段的記錄,都出自他的《戎車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