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落紙間如微雨,長卷折翻似葉鳴。
學童持力不穩,翻卷的嘩嘩聲尤為大一些。
喬時為花半個時辰答完了《尚書》《孟子》兩經六題,發覺周遭的落筆寫字聲輕了許多,他便也停下緩緩。
抬頭間,正巧看見祭酒大人正對自己……嘶,祭酒大人今日印堂有些發黑呀。
喬時為收回目光,著手應答《論語》三題。
題目瞧著字多,實際倒也簡單,第一題論的是“人若不學,無以立身”,不讀書、不學習便會耳聾眼盲、口爽心狂,孔夫子在《論語·陽貨篇》中正好有“六言六蔽”與之對應。
執筆穩揮毫,喬時為默寫道:“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
這一節必是貼合題意的。
掃了一眼第二題,無需多想,喬時為腦中自然而然浮出“立誌”二字。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多跳了一步——鑄匠之子先學製革,弓手之子先學竹編,這一句意為學業應由淺入深,再結合前後語境,才能延伸至“有誌於學”的涵義。
喬時為一步就邁到了“立誌”上。
他選的篇節是人人皆知的那句“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
其實《論語·子張篇》裡的那句“博學而篤誌,切問而近思”也很貼合題意,不過喬時為收手了,他心裡默念道:“祖父叫我多收著些,使一兩成力就夠了。”
縱使想到了十幾個篇節,也隻需選一兩個寫上去。
第三題大抵同前兩題差不多。
日照斜入,浮光靄靄,窗外花閒落,紙上字更幽。
奇了怪了,今日之覆試,已過兩個時辰,怎還未有人交卷離場?若是未寫完吧,他們又執筆不動筆,端端看著卷子在檢查……
畢竟是禮部衙門裡,還是規矩些好,不可冒進,喬時為亦端正姿態,又檢查了一遍。
一聲鑼響,午時到,覆試結束。
喬時為挎起考籃,動身往外走。
簷廊下,高官子弟、氏族子弟們三五結群,不知低聲在商討什麼,個個一副少年老成持重的模樣,喬時為唏噓。
他的童子舉暫告一段落,餘下的中書省終試或是殿試,理應與他無關了。
……
考場雖設在禮部, 判卷仍由國子監操持。
簾後判卷房裡,六十八卷平鋪長案上。
喬時為的卷子仿佛成了趙子澤的功勞簿,他捧在手裡,反複翻看,神態宛若昂頭的大鵝:“瞧我說什麼來著,這小子就是在藏鋒,彆人是暗劍藏袖,他這百八十柄劍的,焉能在老夫跟前藏得住?”
肖主簿亦道:“果真還隻是個毛頭小子,心思單純呀,一腳便踩了進去。”旋即又問,“大人打算給這小子評幾等?”
《論語》這幾道題,對熟識九經經義的學子而言,絕非甚麼難題。可對於平日背記、默寫為主的學童而言,卻是十分不易。
六十八份卷子,不乏空題未答或是亂答者,除了喬時為,便隻有某幾個名聲在外的世家子弟答出了四五分意思來。
“偶得一稟賦苗子,探出了他的底細,這便夠了。”趙祭酒意味深長言道,“倘若叫宮中那些個老匹夫們都知曉樹上長了個好桃子,這枚桃子不見得能安然果熟蒂落……想來他家中大人叮囑他斂鍔韜光,也是這般深慮,咱不能壞了人家的打算。”
在他看來,太子伴讀這種事,拚的可不是學問,為的也不是讀書。
趙祭酒咂巴咂巴,繼續道:“張榜時仍是評為初等,待入監後,調到天字班去……還有,你嘴皮子可守牢些,寒門人家出個才俊可不容易。”
“下官省得輕重。”肖主簿略有不解,說道,“我還以為大人會將他擢升至中等,免他一次解試呢。”
趙祭酒連連擺手:“這樣的天分,贈他解額,豈不是柴車趕著送進山,多餘的事兒。”
他坐於椅上,正巧透過窗戶,見到星辰垂天,想起自己寒窗苦讀的往昔,遂言:“況且,小官人家的兒郎,底子薄,還是一步步證明自己為好……科考的一關關,看似關卡,實則何嘗不是機會呢?”
“大人由己及人,下官欽服。”
趙祭酒將喬時為的卷子摻入一眾卷子最底下,忽覺得臉上有些不光彩,喃喃道:“咱們這樣的年紀,同一娃娃暗中使子,著實有些沒樣兒……”
肖主簿往後兩步,挺直了腰道:“這題目可是大人一人出的,乾下官甚麼事。”
……
又過了三日,便到了三哥應考的日子。
國子監選試,亦稱“太學補試”。
學子需有縣學讀書的經曆,由州學、府學推薦,方有資格參加考試。補試合格者,可進入國子監太學館外舍讀書,即“外舍生”。
應試學子眾多,考場設於貢院內,喬見山需在號房裡考上整整一日,以天亮為始,以日落為終,不可點燭。
喬父提早租賃了馬車,父子三人四更天便出發了。
到了貢院外,喬時為借著燈籠光,取出手帕替兄長拭去了額上的細汗,說道:“三哥穩穩神,隻需沉心作答,不會有甚麼差池的。”
補試考大義十道,每道書三五百字。
喬家三兄弟自幼一起晨讀,誦經誦義,基礎打得很牢,加之喬見山為此準備了數月……這場考試應是穩的。